草丛里还扔着本沾灰的旧书,施少连觉得眼熟,拾起一看,正是本软皮的《说文解字》,被两个孩子撕坏不少,封皮上沾满蛛网土泥,略翻一翻,里头还有他旧年写的小注,墨迹陈旧,灰尘遍布。
他垂下眼,鸦黑的睫掩住阒暗的眸,一泓不起波澜的潭水死寂如夜,捻捻书皮上的土泥,风平浪静,四平八稳问:“捅蚁窝就捅蚁窝,如何拿书玩?这书从哪儿拿来的?”
“树枝不好烧……纸软一些……”喜哥儿不知怎的生出一丝怕,嗫嚅道,”我们去二姐姐屋里找纸,正看见有本书垫在桌脚下,脏兮兮的还藏着虫,就拿出来了……“
施少连教甜酿学字,是从说文解字开始的。
他“啪”一声将那本书掷在地上,冷声问:“跟着你们的嬷嬷呢?”
“嬷嬷……吃酒去了。”
“去把他两人的嬷嬷找来。”那声音还是柔和的,像刚刚舒展的柳叶,新绿柔软,顺儿跟着施少连多年,听见他的语气,这样暖和的天气,背脊也不禁有丝寒意上爬。
甜酿和苗儿听见外头的声响,出来一看,原来是两个嬷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两个弟弟已经吓哭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苗儿搂住两个孩子安慰,“如何哭成这样。”
“我们……烧书捅蚁窝玩……”
甜酿先一眼见施少连的色,面色冷淡,看不出几丝情绪,只有那狭长的眼,黑黑沉沉的注视着她,像淬火的冰,正是疑惑间,瞥见地上狼藉书册,拾起一看,禁不住心头咯噔一声,慌忙用袖子拭去书册上的泥土,待要解释,施少连冷声对地上那两嬷嬷道:“你们带着两个哥儿,自去老夫人面前领罚。”
事情吵到施老夫人耳里,一顿来龙去脉,两个嬷嬷玩忽职守,纵着哥儿玩火,各自罚了十鞭子,罚了一个月的月银,两个哥儿关在房里饿一日,又罚喜哥儿多抄几页书。
甜酿见施少连在祖母面前说话,色淡淡,应答如流,自己陪坐喝茶,一颗心却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好不容易挨到施少连起身要回见曦园,她也跟着一并站起来,随着施少连往外走。
施少连在前,她紧跟在后,亦步亦趋,施少连走的急,她也跟着急:“大哥哥……少连哥哥……”
“那本书我早前就收拾在书箱子里。”她提着裙,紧跟在施少连身后解释,“我一向爱惜书本,那是哥哥赠我的书,我一向爱若珍宝,我绝不会随意给喜哥儿和小果儿玩耍。”
施少连进了见曦园,紫苏迎面而来,正要说话,见兄妹两人一个脸色冷凝,一个色焦急,相继在她身边匆匆而过,施少连转进了内室,甜酿一头也跟着扎进去。
施少连回头睨了她一眼,进了他的卧房。
甜酿在他卧房门前止步,半晌他出来,换了身家常穿的衣裳,绕过甜酿,淡声唤人要水净手,又要茶水漱口,见甜酿手中还握着那本书卷,素雅的袖上还沾着泥,色慌张的倚门站着看着他。
他偏首,先把胸膛的气往下沉了沉,柔声问她:“甜妹妹还有什么事么?”
“大哥哥……你别生气……”她觉得莫名的害怕,像头顶顶着只即刻崩碎的玻璃盏,也像夕阳坠山最后那一跃,往后是沉沉的夜。
“妹妹说的话,我都信。”他微微吐出一口气,语气轻轻的叹,“我都信,也不生气……”
“哥哥……”她冰冷的双手紧紧的握着书卷,黯然道,“哥哥以前拿着这本书,趁着午睡辰光,坐在虚白室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认字相象,临摹解意,温言软语,谆谆教诲,我都记得,永不能忘。”
“妹妹早已开了蒙,如今也有了新的书,书里有了更多的意思,这书已经用不上。”他看着窗外的景致,淡淡道,“这书破也破了,脏也脏了,扔了吧。”
她此时也觉得心微微的疼:“这是哥哥送给我的书,不管用不用的上,我都会一直留着。”
施少连低头喝茶不说话。
眉山远,眼波轻,梨花倦怠,良久他道:“妹妹回去吧,今日去绣阁,原只是想告诉妹妹一句话,那人已经不见了,妹妹自此可安心,至于书不书什么的,不过一本书而已,算不得什么。”
甜酿看着他意兴阑珊的去书桌前坐,倚在椅内低头翻开书册账目,不再理睬她,呆呆的独站片刻,然后朝着他略一敛衽,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良久抬眼,双目尾梢微红,像一点胭脂轻点在眼尾,诡异的冶艳,暮色暗淡下来,紫苏要点灯,被他轻喝住:“不必了,就这样我坐一会。”
兄妹两人的生分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从长大成人那刻就已经存在,貌合离的相依相存,连施老夫人都察觉:“你们兄妹两人,如今倒是客客气气,是不是要嫁了,面上抹不开了。”
的确也太忙了,这已经是三月暖春,苗儿的婚期在即,况家已经为婚事忙的脚不沾地,施家也要上下打点,苗儿也太紧张了,日日失睡不着,只得和甜酿同床共眠,甜酿的婚期也在不久之后,自己的喜服才初初完工,还有一些活计要绣娘一起帮忙,每日里和施少连匆匆见过一面,有时候镇日里也未得一见。
那本书,甜酿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去外头再买本一模一样的原本,只是这书是很多年前的拓本,书肆里已很难寻,圆哥儿听闻此事,也跑了很多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一本送到了甜酿手中。
甜酿将书册拭净,将破损的书页替换下来,小心翼翼粘齐补全,将修补后的书册送到了见曦园,又被紫苏退回来,说这是施少连送给她的书,随意她如何处置。
如今这局面非她所愿,她也无可奈何,心头纷纷乱乱,不知如何扭转,却又转念一想,出嫁在即,不如就此结局,故而就此淡着,也不再挣扎,安心和苗儿在绣阁内等待出嫁。
况家近来都忙着采买成亲之日用的各色物品,张家也不得闲,张夫人各色各样都要挑顶好的,不在人前落面子,委托亲友去各处采买,要金陵的缎子,要宣窑烧的碗碟杯盏,南地新腌的果脯蜜饯,她家不得闲,施家也不得闲。赵安人这年春里本来有好些乐事,一时见施、张两家都忙着儿女亲事,无暇过来捧场,心中也是急,连着好些日子都请冰人上门说话。
施少连倒是时时被施老夫人差使着,往赵家去送些东西,传些话,窈儿见他次数多,和他逐渐更相熟些,有时去施家铺子买些东西,和他遇上了,也能一起喝一盏茶,说上几句话。
赵安人撞见窈儿被施少连送回来,两人在门前话别,色轻盈亲热,略皱了皱眉,四下无人时训了句窈儿:“女子在外,总不好和男人太过亲近,他家更该避着闲。”
窈儿心头也是不痛快,这阵儿被自己母亲逼着不知去过多少官宦人家的席面,见过多少冰人,又不知听了母亲多少叨絮:“我和少连哥哥只是正巧遇上了,说了几句话罢了,也没做些什么。”
“你们是没做些什么,但若被旁人看见了,还不知怎么嚼舌根传出去。”赵安人耳提面命,“你在家无事,就少出门闲逛,贞静淑礼些,在家女红针线也罢,读书写字也好,抚琴奏曲也可,总要有门像样的才艺,才能拿得出手,也能让人刮目相看。”
“娘整日不是逼我这个,就是逼我那个,不就是想要我嫁的高显么,可惜了,我瞧的上的人家瞧不上我,我瞧不上的死也不嫁。”窈儿气愤,“一个两个……娘都看不上眼,娘以为自己的女儿能有多好,能攀上哪个贵人,嫁得哪名王孙?”
窈儿哭诉一番,气的连夜饭都没吃,躺在自己屋内闷头睡觉,赵安人也气的头疼,早早的歇了,隔日早上起来,便有些头晕无力,下不来床来。
窈儿慌了,连唤人去请医问药,请的正好是施家生药铺的翟大夫,这事儿传入施老夫人耳中,忙不迭的自己带着施少连去探问赵安人,送了好些名贵补药,张夫人也听闻赵安人生病,只是这几日自己实在不得闲,遣杜若带着礼去看望自家舅母。
家中缺些熏喜屋的胡椒,张夫人寻思自己二儿在市舶司当差,装载香料的标船往来如流,能寻些便宜又上佳的货色,故托张优采买,张优诧异道:“施家铺子里也售香,娘去他家问一块不就得了,何必绕个弯路让我去买?”
“我们从他家娶妻,难不成娶亲用的东西还从他家出么?”张夫人使唤自己儿子,“务必要上好些的,不搀着杂香,这样熏出来味道才纯。”
隔几日,张优带了一纸包胡椒回来,张夫人打开一看,也禁不住念叨他:“你这胡椒哪儿寻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张优如实报了,张夫人只说:“哪里就值这个价,傻儿不识货,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我哪懂得这些东西。”张优嘀咕,“娘就收着凑合用吧。”
“不成不成,你去换个好的来。”张夫人不肯,“哪里能凑合,这样的杂香,到时候熏出来,被褥都一股子的呛味。”
隔日张优又唤了一包胡椒回来,张夫人仍是不满意,要张优退了重新再买,他这日喝了些酒,正满心有些不耐烦,又听自己母亲唠叨,自己成婚时,母亲还未曾多操心几分,这回到了圆哥儿,处处紧着好的挑,偏心的令人心寒,忍不住燥气上涌,脱口而出:“不过娶个妓子生的女儿,也配用那顶好的胡椒香?我家肯娶,便是他施家几世修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