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面沉如水,他最讨厌别人骂人上升到他娘,“你有胆量造我的谣,还不许我说你吗?你多大的脸面,你落榜了就嫉恨我,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
就是因为谢行俭的话戳到宋齐宽的心窝子上了,宋齐宽这才会一时失了阵脚,急躁暴怒。
“你血口喷人!”
宋齐宽抡起拳头,照着谢行俭的脸打过去,谢行俭时刻绷紧了经,待宋齐宽挥舞拳头时,他脑袋一偏,侧身过去迅速将宋齐宽的双手绞在一块反锁。
谢行俭手掌往下一抻,掌心用了十足的力气,压在宋齐宽的手腕上,勒的宋齐宽脸色涨红,痛得他哀嚎啕哭。
谢行俭对此充耳不闻,厉声道,“就准你胡言猜测,还不许我说你不成?常言总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看你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就已经摆上官老爷的谱了……”
“谢行俭,你还不快住手,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突然,林教谕出现在舍馆长廊处,瞧见院落里闹哄哄的场面,顿时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立马呵斥道。
原来,刚才宋齐宽动手之际,就有人溜出去搬来了林教谕。
宋齐宽被谢行俭摁的动弹不得,谢行俭不仅仅锁住他的双手,还像关押犯人一样将他的上半身往下按,姿势耻辱至极。
听到林教谕的声音,宋齐宽飞奔过去抱着林教谕痛哭。
这场闹剧最终以林教谕亲手拿戒尺惩罚两人告终。
学堂的戒尺是由竹根编制而成,上面坑坑洼洼的,使劲挥舞在手掌心上,竹根上的突起倒刺划拉着皮肉,才一下,两人的手掌心就沁出了血珠。
林教谕举着戒尺每抽一下,就冷声质问一句,“学堂重地,岂容你俩胡作非为,以后还放不放肆?”
谢行俭咬唇忍着剧痛,还没说话,林教谕的第二鞭又落了下来。
宋齐宽“啊”的一声尖叫,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先生,学生知错,学生再也不敢了……”
林教谕对于宋齐宽痛哭流涕的忏悔置之不理,下手的力度照旧。
“真是好威风啊两位!”林教谕半分好气都没有,呵斥道,“同窗也有一年半载了,即便是陌生人,都不会像尔等这样当众谩骂,竟然还动起手来了!”
说着,又是一鞭子。
宋齐宽腿软瘫在地上,捂着手在地上痛得缩成球,谢行俭也好不到哪去,别看戒尺短小,打在手心是真的很疼,皮肉分离的痛苦,纵使硬气的他,都疼的直抽冷气。
他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打,才三下,手心的肉就已经肿到三层厚。
谢行俭掘着脖子咬唇不吭声,随着鞭子一下一下的落在手心,他额头的冷汗扑哧的往下直流,待林教谕十鞭子打完后,谢行俭的后背衣裳全被汗水浸湿。
而地上的宋齐宽,则直接晕了过去,林教谕着人去抱宋齐宽时,才发现宋齐宽身下流有一小摊水渍,随着搬弄他的身子,空气中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林教谕冷着脸拿出止血药,分给谢行俭和宋齐宽每人一份,宋齐宽因为承受不住晕倒,所以上药的事只能别人来代劳。
谢行俭强撑着没晕倒,上药自然没人帮他,他只能竭力用嘴咬开药盖,然后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将药涂抹在伤口之上。
他的左手被打的血肉横飞,整个手心肿得像卤熟的猪蹄子,表面鼓起好几块血泡,青青紫紫。
林教谕给的伤药烈的很,一接触到肌肤,整个手掌就像是触及电击和油炸的双重痛感,疼得他险些闭过气。
林教谕见谢行俭脸色发白,却只端坐在椅子上,丝毫不为所动。
宋齐宽早已被人抬了出去,眼下书房只剩下林教谕和谢行俭两人。
煎熬的上药过程格外漫长,谢行俭抖着手将伤药涂抹完毕后,终于松开紧咬的嘴唇。
伤药慢慢渗入血淋淋的伤口,谢行俭越发的疼痛,他不得不再次咬住早已破皮的嘴唇,即便忍着痛意,他也不敢在林教谕面前哀嚎。
宋齐宽之所以那么快晕倒,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忍不住痛苦,反而召开林教谕更重的手力,打的鞭子想来比他承受的还要痛。
林教谕抬头见谢行俭眼眶隐隐含有泪光,冷声问道,“你可知错了?”
谢行俭右手拖着肿痛的左手,脚步慢慢的挪向林教谕,脸色惨白,颤声道,“学生知道错了。”
一般接下来先生都会问错在哪了,谢行俭没等林教谕问话,接着道,“学生不该与宋齐宽在学堂斗殴打闹,扰了学堂清净。”
林教谕见谢行俭认错态度良好,便将脸上的怒气收了收,却仍有丝丝责备。
“学堂纪律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和宋齐宽都没有把同窗情义放在心上,他辱你名声,对你动手是不对,但你当着众人的面揭他的短,欺压他,你们俩都是半斤八两的蠢才,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行俭被骂的羞愧难当,他深感之前与宋齐宽当着大伙的面打架太过幼稚。
读书人向来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遇事大多喜欢舌战,像他和宋齐宽一时激动就直接上手的,在诸多学子中真的很少见。
谢行俭非常后悔当时的冲动,可事情已经发生过了,鞭子惩罚他也领了,如今再面对林教谕的谆谆教诲,他当然要认真的听,诚挚的去认错。
林教谕坐在那又拎出一堆先人的话,对着谢行俭耳提面命的忠告,希望他以后莫要再意气用事,损了别人的面子不说,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听。
谢行俭垂着脑袋点头,林教谕站起来,威严的发话,“回去好好反思己过吧,还有,这两天少碰水,将养些时日……”
谢行俭舌头抵了抵冒着血丝的唇角,对着林教谕的方向躬身告辞。
刚走出房门,他才想起国子监的事,忙又折了回去。
穆勒的举荐信被他放在贴身衣物的袖袋里,他拿出书信敲了敲林教谕的门。
林教谕抬头一看,疑惑道,“还有事?”
谢行俭单手将书信递给林教谕,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的等候在一旁。
林教谕狐疑地觑了一眼谢行俭,待目光落到书信封面上的字眼,林教谕忙将信封打开。
林教谕看的尤为认真仔细,看完后不敢置信的望着谢行俭,招手示意谢行俭靠近些。
“郡守大人何时给你这封举荐信的?怎么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
“还有国子俭选拔秀才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行俭舔拭了下嘴角,清清嗓子回道,“学生前些日子拜访泸镇私塾的蒙师,蒙师韩夫子与京城礼部官员有些联系,因而消息灵通了些。”
“夫子那日病愈,学生便拎了些补药上门,恰好遇上那位礼部大人,夫子便将他知道的事跟学生说了一点,劝学生早日去郡城面见郡守大人,学生听了夫子的话,和魏席坤还有魏席时一起去了郡城。”
林教谕若有所思,“宋齐宽诬陷你贿赂学官大人,莫不是看到你去夫子家,碰巧遇见了学官大人?”
谢行俭点点头,“正是,宋齐宽早就对学生有意见,因而见到学生向学官大人行礼,就想当然的以为学生认识那位大人,其实不然,学生那日是第二回见着那位大人。”
林教谕了然的点点头,“此事的来龙去脉老夫已知晓,你无须担心,宋齐宽那里,老夫会抽时间找他聊聊。”
说完,又回到书信上。
“举荐信一郡只有一份,你运气倒是不错。”林教谕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感慨道,“郡守大人能将这封不可多得的举荐信给你,想来对你颇为满意。”
谢行俭鼻子皱了皱,心想能不满意吗?
满意到都要将女儿嫁给他!
林教谕注意到谢行俭的小动作,笑容渐渐敛起,“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谢行俭忙摇头,“先生说的对,只不过……郡守大人并非是因为学生是今年的院试案首才将这封举荐信留给学生。”
“哦?”林教谕听出了其中的意外之声,他语调轻松的往上一扬,“说说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夫子应该还记得去年徐大人来过县学的事吧?”谢行俭问。
“记得,当然记得!”林教谕连连点头,忽而他灵光一闪,追问道,“徐大人后来与你可有联系?”
谢行俭摇摇头,“不过,学生琢磨郡守大人的意思,似乎徐大人有写信让郡守大人照顾学生一二。”
怎么照顾,谢行俭不用说通透,林教谕就能明白。
“这么说来,你倒是沾了徐大人的光了。”
林教谕抚抚胡须,微眯着眼睛,温声道,“你既得了徐大人的庇佑拿到举荐信,可从郡守大人那获得些国子监招生的消息?”
谢行俭没有回话,只点点头,表示有消息。
今天他受得这顿打,源头就是有关国子监的招生信息,若不是他烂好心想将这件事告知给其他的同窗,魏席时就不会因为这事恼怒发火帮他出头。
若他能及时拉住魏氏兄弟两人,就不会因为学泼妇骂街引出宋齐宽,从而导致接下来的斗殴争吵。
林教谕见谢行俭犹犹豫豫不想开口,以为谢行俭是在防着他,遂严厉喝道,“你如今已经拿到了举荐信,已然不用去抢夺国子监的监生名额,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顿了顿,林教谕继续道,“你也不要担心林大山会去应考国子监,即便他想去考,老夫也不会让他去,国子监水深,不太适合玩闹心重的他。”
“至于老夫为何还要问你,是因为老夫是县学的教谕,自然是希望学堂里的学生有资格的都去闯闯,不过,你不愿意说,老夫也不强人所难。”
谢行俭心里思忖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国子监重考律法一事说了出来。
林教谕立马让书童将县学的所有禀生秀才招到书房,将谢行俭的消息传达到每一位禀生耳里。
听到国子监招收禀生秀才,这些人顿时两眼放光,不过有几个却面露失落。
一问才知,家中没有余钱供他们上京。
几个禀生秀才喜滋滋的从林教谕房里出来,可令他们吃惊的是,第二天县衙大门口就张贴了告示,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国子监会单独下派官员监察这次的选拔,考试内容涉及律法全套。
谢行俭被魏氏兄弟拉过来看告示时,他隐约从告示上看出了穆勒的怒气。
穆勒绝对是故意的,谢行俭皱着眉暗忖,穆勒之所以提前将国子监的消息张贴出来,就是为了恶心他。
还特意标出考试内容涉及律法题,明面上说是替禀生秀才着想,实际上穆勒哪里会这么有好心。
告示一贴,雁平县两大书肆的律法书被扫荡一空,陈叔因提前从魏氏兄弟那得到提示,新的一批律法书已经在来的路上。
谢行俭那天从林教谕的书房出来后,没有直接搬回家,而是呆在舍馆里。
毕竟他的手伤太严重,他这时候回家,他爹娘必会心疼死。
呆在县学,他白天泡在书堆里整理蒙童月考卷和院试考集,晚上则开小灶帮魏氏兄弟梳理律法知识点。
这些时日陪他一起的,还有林邵白。
林邵白的秀才功名是太上皇卖那位重臣的面子,才以‘孝弟力田’一科取其为秀才,在外人看来林邵白身上呈有皇恩,然而林邵白非常不喜这一点。
在他眼里,他的秀才名头是他娘用命换来的,所以他非常厌恶走捷径入仕,他希望以后他能光明正大的走科举程序考上举人,所以对于国子监的招生,他不感兴趣。
众所周知,国子监上至监内祭酒,下至各官学的博士、助教,肩上都担着朝廷的官职,不像地方的学堂,大多数先生都是白身。
国子监之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往里冲,除了其师资力量雄厚,还有一个致命吸引点。
国子监的一大特点就是以师为官,从祭酒到一般教学、管理人员都是朝廷命官,由吏部任免。
不仅老师都是官员,有一部分学生在国子监学生一段时间后,也能不经过科举就可以出来做官。
敬远帝登基后,对国子监的约束尤为严格,比方说这一届的国子监祭酒,是敬元帝尚且是太子时,安插在六部刑部的一颗得力旗子。
待敬元帝上位后,就找准机会将这颗旗子不着痕迹的丢进国子监。
国子监看似华丽夺目,实则里面的根早已腐烂恶臭,敬元帝一直都想安排人手进去整治,无奈找不着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敬元帝大手一挥,将原来的国子监祭酒撤换下来,补上他的心腹大臣。
别看祭酒只是个教书先生,其实这个位置难熬的很,要绝对的忠于皇帝,替皇帝选拔官场人才。
还要守住本心,在迎合朝中各大当权势力的同时,要对学生鞠躬尽瘁,力求做到不偏不倚,有教无类。
谢行俭在舍馆准备上京事宜时,特意查阅过国子监的有关内容,据县学藏书楼记载,国子监采用的是分馆积分和拨历的教学制度。
分馆积分很好理解,诸位监生分别前往国子监底下设置的六馆进行学习。
因为监生一大半是通过荫监和恩监进来的,所以这些学生四书五经读的没有谢行俭这类由正规科举考上秀才的人精通。
这类学生,会被分到尚文、高节、称颂三馆,修业一年半或是一年以上,四书五经娴熟者,方可升入凛然、廉明二馆。
经此之后,还要继续学习一年半载,待司业官考核,认定其经史兼通、品行端正,便可以申请进入赤忠馆。
赤忠馆是国子监最高级的学馆,能进这里的学子,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从赤忠馆开始,学生正式实行积分制,学习一段时间后,学生会面临两个选择。
一是根据祭酒大人的推荐,前往朝廷各部门底层学习做官门道。
二是选择不做官,直接参考科举考试。
一般进入赤忠馆的学子,都会选择前者,毕竟在没进入仕途之前能得到一次实习锻炼的机会,是天大的好事。
而且赤忠馆接触中央顶层官僚的可能性很大,像谢行俭,如果他有幸被选进赤忠馆,他肯定会跟着祭酒大人的安排进各部门学习。
不过,赤忠馆名额有限,且设置这套制度本就是为了服务权贵家族的子嗣,像谢行俭这样的寒门农家子,很难摸到赤忠馆的大门。
“你真的不准备参加国子监的选拔?”谢行俭写完一卷考集的初稿,停下笔,问坐在他对面的林邵白。
林邵白白天会抽一个时辰陪他一起在舍馆出考题,听到谢行俭的问话,林邵白从一堆书籍里头探出脑袋。
他揉揉查阅资料查得昏花的眼睛,见谢行俭情肃穆,林邵白不由好笑。
“当然不准备去,国子监对我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固然路子广,却不合我口味。”
谢行俭摇头叹息,“你到底还是没放下仇恨,那位重臣为你争取秀才……”
林邵白面色陡然阴沉,“那是我娘的一条命!没有他劳什子的举荐,我照旧能考上秀才!”
这话谢行俭信,整个县学的同窗,真要比拼学识,唯有林邵白能与他一较高下,何况林邵白还有一项过目不忘的绝技。
若当初林邵白没有走‘孝弟力田’科,今年院试案首于他而言有点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