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别后,越朝歌坐在桌前,定了好久。
黄色的银杏叶脱离枝头,像枯叶蝶,飘飘摇摇,最终斜斜落入半碗凉粉汤里。
她转头吩咐碧禾,在佛堂设下笔墨纸砚,她要抄经。
碧禾去准备的时候,越朝歌传唤了连澜,简单说了几句之后,连澜眼里泛起光芒,喜上眉梢,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多了许多力气。
最后一步……
越朝歌看向左手边空荡荡的石墩,眼落寞又复杂。
此生头一回,她行至岔路口,不知如何是好。
她身上原本承着许多人的希冀,尽力恣意随心,不敢生一丝忧苦心绪。她小心翼翼护着这条命许多年,与乱军争、与大臣争、与越蒿争,而今,与二十七万雄师和他们的主帅争,放大些说,与天下万千黎民争。
孟连营说,她这一去,难保万全。
也说并非只有她去这一种办法。
她究竟是要承过去之命,还是要承当今天下之命?
她若不去,是没人能逼她的。
佛堂僻静,把所有纷扰都隔绝在外。檀香佛意,清幽得能理清世间繁杂。
越朝歌提笔蘸墨,在姜黄的纸上写下一句句佛偈。
今日抄的是《法句经》,字字如织落于纸上,她的心里仍旧天人缠斗一般,在过去的大愿和今日的时局之间苦苦拉扯,无法做出决断。
及抄至普贤菩萨醒众偈: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越朝歌笔锋一顿。
目光从方才写的这几句经文上逐字循过,缓缓地搁下笔。
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枷锁,这些年来强力压下的、刻意忽略的所有酸苦点滴汇入心间,那些因为背负,溢出就会有负罪感的眼泪,此刻在眼眶聚集。
眼前的一切尽皆模糊。
佛像,秋光,还有袅袅的香……
豆大的泪珠落在姜黄的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窗格破碎的天光里,她仰起头,张大嘴巴,无声嚎啕。任由眼泪从眼尾成股滑落,任手里的衣裙皱得不成样子,任心窝处纠疼不能自抑,任悲任苦,任笑任哭。
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鱼之于她,一如水之于天下,于良心,于越萧的宠爱。
多少年前,所有人的保护纷至沓来,都要救她;今日,她要对得起这些人的保护,不是偷安,不是冷眼看着那些同大将军一样的英豪人物送命,不是任凭天下兴亡更迭安慰自己事不关己,她是应该试着用他们原本该给这天下的情,去偿这天下的。
偿清了,自此山河日月,她不再是不敢哭不敢苦的越朝歌,她的命是自己的,今生也会有了替别人挣命的快慰,她是能当真招摇、当真肆意、当真快活的越朝歌,而不是连越萧同穆西岚去渡骨山打猎,她都要佯装无事发生的越朝歌。
重新打开佛堂的隔扇门,绚烂红霞如幕,拉挂在遥远的天边。残阳似血,给侍立的碧禾镀上一层红色的光晕。
越朝歌拢着袖子,哑声吩咐道:“碧禾,备浴。另外帮本宫准备点东西。”
她凑过脸去,耳语了几句。
夕阳下,碧禾瞳孔大张,惊呼出声:“蒙汗药!长公主这……”
越朝歌凝眉,低喝:“要借你副打更的嗓子吗?”
碧禾慌忙捂住嘴巴。
越朝歌道:“照办就是,一会儿解药先给本宫服下。”
她原本想着,趁这几日越萧都在素庐,她明日便有机会离开。可想到越萧今日在厨下试探的态度,她忽然觉得不是很妥当。她身边有几个亲军暗卫时时护她周全,在越萧已经生疑的情况下,她一有异动,越萧就会知道。
通想下来,只有和越萧在一起的时候,暗卫才会撤开。
和越萧在这件事上相互猜疑,越朝歌心里有些发苦。
她仰头看天边斜阳。
落日何惧,今天的落日意味着明日的新生。
越萧处理潘军百担彩聘一事,处理了许久。
待他稍歇,又同孟连营议过,碧禾才红着一张脸过来,低声道:“公子,长公主邀您共浴,说……说是要生个孩子玩玩。”
“……”越萧眸色一顿,面无表情道,“带路。”
他语气镇定极了,可细看就会发现冷白的脖根已然红了一片。
漱滫堂里,香气缭绕。
区别于甜蜜腻味的果香,鼻息之间是悠悠绵长的沉香味,带着些许不那么馥郁的蜜合花香,勾得人尾骨蹿起一阵酥麻痒意。
水雾氤氲之间,一袭轻纱朱衣松松垮垮披着,露出精绝好看的蝴蝶骨。白皙光洁的肌理承托着瀑布般的如墨青丝,越发衬得身姿骨感有致,肤白如瓷。一双美艳鲜活的眼睛回头望来,水盈盈的眸光带着笑意,单单眨了一眼。
这一刻,便是九天的佛,也要被生生勾去魂魄。
第64章 拱火(三) 【7.08单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