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脚步不停,就仿佛自己方才说的不过是今夜无云,嗓音毫无波澜:“因为她对唐氏的影响减弱了,族里的人出现了野心和欲望,这也意味着属于她的时代要过去了。”
“家的诞生,冥冥之中便是为了在乱局洪流之中相助于这一家族,我与唐锦诞生于动乱初期,天道替我们选择了未来的路。桑洲位于南部中原,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战乱,因此我带着财富的天赋,桑洲辛氏演化了靠商贸与金钱纽带在战局之中苟且偷生的方式,战乱不停,辛氏便不会轻易变动这样的生存意志,我便会永远存在着。”
“而唐锦,诞生之初的战火曾烧到边远的西南蜀州,因此她所携带的祝福是保存自身,安逸喜乐,这是天道替唐氏做出的决定,靠着这种偏安一隅的安定,他们撑过了最初的那些年。但现在……主战场北移,逐渐远离了蜀州,连年大旱冰雪,天灾人祸,若唐氏还缩在蜀州自给自足,家族会逐渐衰弱。”
所以,唐锦的影响开始衰退了。她作为家庇佑家族的时日快要过去,而她本身也将要消亡。
接下来,或许会有新诞生的家出声,长大,带着全新的祝福,赐予唐氏众人,让他们拥有在乱世里锐意进取、钻营交往的勇气,走出蜀州,迎来新的生机。
“天道……”霍坚感到惊愕,一同萦绕心头的还有茫然和惶惑,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艰难发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明决定了家族的未来,可“天道”却可以这样轻易决定明的生死。
“谁知道呢?我从未听到‘天道’对我说话,也未曾见过‘天道’,但这世间万事冥冥之中都依从着它的规律行事,生存与消亡,生命的更替,岁月的轮换,也许这一切都有定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挣扎只是它早已写好的轨迹。”
狐的声音遥远而冷漠,轻纱似的月光荧荧灭灭撒落在她身上。夜风微凉,可霍坚呼吸灼热,有大颗的汗珠在他额头滑落,心跳剧烈。
他嘴唇张合,不知该说些什么,抬头望望天空,深蓝色的穹顶亿万年来亘古不变,浩瀚星辰静默无声,它们照耀了这片土地成千上万年,也许还要再照着它更久。
霍坚今年已近而立,叁十年岁月说短不短,他曾经也叹息过自己的青春逝去,可此时,他拥有的这些光阴如同单薄的霜、脆弱的蚁,在这漫长而无情的岁月洪流中不值一提。
有更宏大的、更冰冷的力量在左右着人世间的运行,明不能动摇这力量,甚至会在这力量的选择下衰弱湮灭,而羸弱的凡人更如同泥尘,呼吸之间就消散在天地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他望着明亮夜空,一阵渺小的茫然。
手上一热,霍坚回,低头看去。
竟是走在前面的辛秘又折返回来,细细白白的双手捉上他无力垂落在身体旁侧的大手,尖尖指甲抠他掌心。
霍坚的身体一向温热,此时她摸着,他手竟有些冰凉了。
“吓到了?”狐有些好笑,温润的黑眼睛看着他,嗓音带着些劝慰的柔和。
若说是,好像也不至于,那些宏大而沉重的真实影响不到他这种蝇营狗苟的小人物。但若说不是,他心中分明有不知所措的惶惑和惊愕,还有着蝼蚁面对巨物的震撼。
沉默了一会,男人轻声开了口:“我没有见识,这些东西……于我来说有些震慑。”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低等小兵,也是从杂室乱巷里活下来的边塞贫民,曾经这些明、家族和战争,他也只能在茶馆说书人精彩的故事里听到罢了。
他有些赧然,将这些解释给狐听。
辛秘笑了笑,捏捏他的手心:“而你现在已经在故事里了。”
男人一愣,她又开玩笑一样逗他,想让他不要如此紧绷:“不管天道还是什么,你正站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所以无需被它影响,现在只要想着怎么保护好我就行了。”
她的面孔在月光下盈盈泛白,是牛乳或是珍珠般皎白的光泽,眉目分明,眼睫根根清晰。辛秘的长相是实打实的明艳动人那一挂,那种美貌太过强势,他很少这样不躲不闪地看着她,这次也许是太震惊,或是有些惶恐,男人直愣愣地与她对视,想从她眼中汲取温度。
辛秘对他这样少见的无助有些怜爱,又捏捏他长着粗茧的拇指,踮起脚尖,费力地在颊边亲了他一口。
“霍坚。”她叫他的名字,眸色认真。
“即使岁月流转,我变回祗,重回桑洲,乃至虚弱湮灭那一刻,我仍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