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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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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抽穗的时候最好玩了,我记得那会儿你和我哥也一起玩,在田埂上跑,有时候会连人被甩到稻田里去。”

“然后,稻田里突然冒出一些大人来追着我们骂。”

“是啊。”

两人有了一些共同的记忆,简单,倒是有趣。

“之白,我想让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哥很久没擦澡了,但是他……我怕他会长褥疮。”易初颜说着,垂下了眼眸。

“不耽误事,正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等下他醒来,我就去。”

正说着,旁边房间有了动静。季之白在门口喊了一声,里面传来易初尧孱弱的声音。

季之白看了易初颜一眼,她只是摇了摇头。

易初尧身上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差很多。因为翻身不便,背部已经长了乳白色的颗粒疥疮,破了皮的地方流出了脓水。易初尧已不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现实早让他的青春活力灰飞烟灭,只剩一具皮囊。有些看上去结了痂的伤口,用棉签蘸上药水轻轻触碰,面上的皮薄如蝉翼,脓汁流出来,用纸巾擦拭,纸巾太粗糙,碰触到伤口的时候,易初尧扭曲的面色更是枯黄。

季之白还记得当年易初尧发高烧,在家里烧了三天后才被送到县城医院,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从县城医院回来的时候,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甚至村里有人说,易初尧可能熬不过那年的冬天。可是他熬过去了,他的母亲却没能熬过第二个冬天。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窗帘遮得死死的,季之白起身去把窗帘拉开,把扣得紧紧的窗户推开,手上沾了锈尘。窗户一开,清冷的空气马上钻了进来,像是要洗涤房间里的污浊。

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口气,此刻这寒冷竟然如此让人觉得有新生的力气,可见,寒冷并非冬天最残忍的事情,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没有勇气打开窗帘,没有勇气让寒气侵体。

一个少年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看着冷冽的窗外。

一个少年站在窗户边,想着自己的前程,看着远处不知道要走多少人才会苍茫的路,暗生悲怆。

屋子里的混浊空气清新了不少,窗户和帘子还是得拉上,季之白又给易初尧换了一杯新的温水,见他紧绷着的嘴角依旧没有松弛。房间里的时光,便如尘封了的岁月和尘封了的回忆,不再有翻新的迹象。

他从易初尧的房间走出来,门口蹲着初颜。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迟疑,季之白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初颜抬起头望着他,老旧的屋檐下,阳光从屋顶参差不齐的青瓦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她的脸上,两道很深的痕迹,像是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小路。

那道光忽然不见了,这是冬日残阳的残酷,一道没了生气的光,便是日落来临。

仰起的脸,空中的手,刚刚好。

初颜把手伸了过去,季之白轻轻一拉,人便站了起来。

哥哥的门关严了,天色犹如一块黑色幕布,正在慢慢拉上帷幕。

初颜提议去后门走走。

后门是另一种风景,对面的苍柏看起来离得近了许多,没多远处有一块凹下去的地形,连着一片都是苍柏和竹林,一直蜿蜒到了对面的小山,青翠之色始终不曾断层,如此,远处也就显得近了。

季之白舒了一口气,在这里长了十九年,竟然未曾来过后山。

初颜顺着门外的小路,在一块小地前停了下来,是厚实的竹篾和透明的尼龙布搭建起来的温室,每块尼龙布上都有针扎的透风口。里面有两盆盆栽,长得尚好。

原来是刚刚在初颜房间里见过的风信子。

“风信子在南方的水土不好养,得用花坛来养,秋天就搭了温室,但还是不易存活。”

如此细心养风信子的女孩,恐怕石井也找不到第二个,至少自己没见过,季之白这样想着,问:“为什么会种风信子?”

易初颜端起了其中一盆,说道:“风信子的花语是善良,与人为善,与这世界为善。”

季之白想起前几日在地摊上见到初颜的模样,就像初见,温暖之感再次扑面而来,她的信仰如此简单纯粹。

天空已是阴暗之色,好像这阴暗,才是天空原本的颜色。

“风信子能抗寒吗?”虽然风信子看上去美好也足够顽强,但水土不服,又遇寒冬。

“好好养着,就一定能存活。”

要亲自跑一趟寒戈镇。赤崎警官手里拿着炜遇画的图,凶器叫作“内置刀片竹制八爪剔骨器”,名字古怪,但他已然知道是什么样的凶器了。

上午他给寒戈镇以前自己就职的公安局打电话,想确认一下从前在寒戈镇是否有同一种作案手段的案件,这两天查到的线索,勾起了他一些没有关联的头绪,就凭着这一点“疑似的疑虑”,他下午得亲自走一趟。

局里安排好车已经是中午了。

寒戈镇距离石井镇一百多公里,路不太好走,一路颠簸,还要经过许多山道,前后一个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赤崎警官回到了熟悉的寒戈镇,离开没多久,什么都没变,但又似乎离开了很久,人事有变动,新来了几个协警,是生面孔。

局里对他很客气。接待他和炜遇的是王武义警官,以前共过事。

赤崎警官把石井镇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下,想求证记忆中有桩类似犯案手法的案子,是否发生在寒戈镇,是否真实存在。

因为之前来过电话,王武义警官很痛快,第一句话就证实了赤崎心头的疑虑:“我也记得有类似的作案情况,应该是十几年前,时间不太确定,具体要去档案科把材料调出来看一下。”

赤崎警官迅速地在心里盘了一下,现在可能出现了第一个时间重合点。

武义警官陪着二人来到档案室,档案室的办事员是一位老爷子,六十岁,半退休了,记忆似乎没有从前好,他努力回想了大半天,一边找,一边摇头。他对这个案子印象不深,哪怕赤崎警官强调了作案手法还有凶器,老爷子也没太想起。

局里每四年都会更新一次档案室的文件,十几年前的案件资料,要去顶层的材料室找,很不巧,材料室是另一位快六十岁的办事员负责管理,今天不在,连同钥匙也不在局里。

“不好意思,现在很少有案子能用到十多年前的材料。”老爷子有点愧疚。

看来是要白跑一趟了,赤崎警官心有不甘,寒戈和石井两镇相隔并不算太远,但路不好走,总归是不方便,更何况寒冬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到来,并不可预见。

“您还记得当年是谁在跟这个案子吗?”赤崎警官问武义警官,武义警官紧皱眉头,面带为难之色,十几年前的案子实在有点想不起细节了——既然已经想不起,想必当年也并不是多么轰动,但他还是努力想了很久。“哦,对了,我觉得你可以去找一下王棱,当年他接手这个案子的可能性很大。”

武义警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赤崎警官知道是什么意思。十三年前,自己结婚生子,王棱作为局里的生力军,自然也承担了更多的案子,如今王棱早已升任副局长,今年自己被调迁,是王棱极力主张的。

王棱的办公室就在三楼,万幸,王局正好就在。

“确实有这么一桩案子,作案手法很相似,但当时的死者并非因这个而死。”王局脸上并无太多笑容,回想着当年的案件。死者是一名儿童院的副院长,当时的儿童院是镇上唯一一所福利院,存在的时间很短,没多久就跟县城的儿童院合并了。

“副院长是谁来着?”赤崎警官问。

“王林生。”此案也并非经王局之手,但他还是印象深刻。

“嗯,听名字应该是当地人。”看上去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赤崎警官却抓到了重点,早些年不少外地富商喜欢在偏远地区做慈善公益,像儿童院这种大的福利机构,是他们首选的资助项目。谁是负责人,谁自然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除了院长,其他负责人都是我们本地的。”在寒戈镇,王姓居多。

王局接着回忆:十几年前,王林生突然暴毙,当时的医检报告显示,他死于极度亢奋状态,据说当晚王林生和儿童院里医护处的护士长正搞在一起,他死的时候,刚刚偷情完。可后来也听一些传闻说,王林生可能是死于水银中毒,至于食指被剔骨,应该是王林生死后之事了。医生判断,很大可能是因为食指碰触过水银,水银侵入伤口,导致溃烂。

“后来怎样结的案呢?”

“当时造成的社会舆论对儿童院很不好,而儿童院本身作为公益慈善机构存在,也关系到各方利益。王林生确实是因为偷情致死,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结案判的是死于偷情暴毙,那位护士长后来被革职。啊,不对,好像当时也死了。此案就算了结了,案件到此为止,事实上,再查也不会查出更多的信息,无非就是儿童院的一些利益纠纷。”王局又回忆起来,后来,儿童福利院被曝出涉嫌参与拐卖儿童,最终政府介入清查,整顿之后,被勒令和县城儿童院重整合并,寒戈镇之后也再无儿童院了。

“挺可惜的,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没了去处。”赤崎警官惋惜道,“王局,这个案子案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前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跟今年有点像,开春也开得晚了。”

赤崎警官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也简单向王局说了一下石井镇的案件。

告辞的时候,武义警官把他送到楼下,告诉他等档案一查到,会第一时间联系他。

出了警局门,赤崎警官点了一根烟,跟在身后的炜遇说话了:“师父,刚才你特意问了具体的时间,是有特殊的记忆吗?”

“一九八六年,我老婆怀孕了。”赤崎警官放慢了脚步,若有所思。得知怀孕消息的时候,当时医生说因为他老婆体质弱,如果想要保住孩子,必须每日往返医院打安胎针一个月,除了打针还必须卧床三个月。预产期是在冬天,就是十一月底,所以他对那年的冬天印象特别深刻,局里特意给他提前批了假。虽然王林生的案子是一九八七年春天发生的,但两个时间节点挨得如此近,必定有关联。

“炜遇,你知道吗,冬天最冷的时候不是下雪下冰雹,而是什么都不下,只刮风。”

那一年的冬天风就很大,还有暴雨。

“师父师娘是有福之人。”炜遇在办公室见过赤崎警官的全家福,师父爱家,对女儿更是宠爱,通常只要有时间,就必定是陪着孩子的。

再也不想走那条路了,为了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赤崎警官心里默默地想,上了车他就闭着眼不说话,师徒一路沉默。

有多少记忆会尘封,就有多少记忆会解封。

第二天清晨,石井镇迎来了第一场雪,猝不及防却又像是被召唤了很久,远山的青柏一夜之间被压弯了,湖泊结了厚厚的冰,屋檐角吊着浑圆的冰棍子,长长地垂在青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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