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洛放下马缰,低头道:“侍郎大人何意。”
杨伦直身道:“谢张副使释我内子。”
张洛翻身下马,“不必,原是误抓。”
他说完朝杨伦走近一步,“我今日有一事相问。”
“请讲。”
张洛负手道:“此事我镇抚司不准备插手,所以我也不便过问刑部。”
杨伦听到此处,反问道:“你想问刑部缉查曹真人一事。”
“是。”
张洛应声续道:“刑部为何要在此时缉查青天观的人。”
杨伦沉默了一阵,“张副使,若是两衙之间讯问,还请正访刑部。”
“不是讯问。”
张洛抬起头,“是我一人私问,前一次议立储,陛下处死了黄然,囚禁了皇长子,这一回议立储君,虽是情势必然,但内阁还没有交章,司礼监就已经奏请陛下,着我镇抚司搜拿京中私议立储的官员,刑部在这个时候,缉查青天观的曹真人,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我有责暗查,刑部此举有没有胁迫君父之意。”
杨伦转身走下阶,“你按律裁刑,当无疑虑,何必私问于我?”
张洛看着杨伦的眼睛,沉声道:“恐有误伤,我夙夜不眠。”
杨伦一怔,随即拱手道:
“得张副使此话,我心定何止万分,我杨伦以家族运势为誓,内阁此举绝无胁迫君父之意,张副使大可暗查,如实回奏即可。”
张洛道:“既如此,我即令镇抚司下查。”
说完纵身跃上马背,抑住马蹄对杨伦道:“杨侍郎,仕途至此你有没有疑过。”
杨伦抬头道:“有,但至今尚不思身退。”
“为何。”
“因为不想输于同窗。”
张洛垂下头,“你当邓瑛是仕途中人?”
杨伦沉默了一阵,反问道:“张副使,你因何而疑。”
张洛喉结一动,直声应杨伦道:“因杨邓二人。”
他说完这五个字,即于马上拱手,“告辞。”
说罢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户部衙前草木青黄,石阶从湿滑。
杨伦撩袍朝门内走,思及“杨邓二人”,又看了一眼萧雯送来的衣物,觉得颇有些意味。
无论朝局多复杂,衣服总要换,饭总要吃。
杨婉大多时候都像萧雯一样,盯着邓瑛那方陋室里的吃喝,关注他贴身的衣物和鞋袜,但她行为背后的意义,又与萧雯不一样,她并不是沉溺于日常的生活细节,她在饮食起居在之中渗透着邓瑛与杨伦都无法说明白,却可以自然感知到的人文性。
她告诉邓瑛,她看书做事的时候,要泡一杯有味道的水,要吃“每日坚果”,她睡觉前一定要用热水好好泡脚。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像已经活过头的人,转身向活得不那么开心的人说,“你看,我们是这样生活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自认优越。
相反,她将现代的各种观念和主义,以及她自己的身体,通通沉放于邓瑛微贱的命运之中,于内护着他的心,于外护着他的皮,和他一起挣扎,即便遍体鳞伤,也能在他的病床前,冲着他说,“邓小瑛你尽管作死,有我呢。”
“杨邓二人”,放在历史文本研究当中来说,本就是一个不能拆开的词。
可惜张洛只说了这一遍,并没有将它落到纸上。
如若杨婉能在六百年后的文献里读到“杨邓二人”这一组词,定会错愕踟蹰。
不过,到也无需为此可惜。
虽然杨婉尚不自知,她回六百年后看邓瑛的这件事情,给这段残忍血腥的历史,带来了多少改变,但她逐渐在贞宁年间活出了一个现代人的人生勇气和生活态度。
邓瑛去青天观了,她就坐在承乾宫里剥坚果,搭配果脯。配好了以后一分为二,一半给托陈桦给邓瑛带去,一半留给易琅。
为了给君父祈福,易琅减少了饮食,一日只一饭,衣不解带地在养心殿侍疾,每次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青的,什么也不愿意多说,只管靠在杨婉的身边沉默。杨婉捧坚果给他,他就拿起来吃。
“殿下很累吗?”
易琅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杨婉道:“姨母每日照顾我,还要照顾厂臣,是不是也很累。”
杨婉笑着摸了摸易琅的鼻子,“他不是厂臣了。”
“哦,那他以后是不是不能保护姨母了。”
杨婉搂着易琅抬起头,“姨母才不要谁保护呢,姨母会保护好你们。”
易琅道:“姨母,如果父皇驾崩,我会怎么样。”
杨婉望着怀里的少年,他天生敏性,即便文华殿的讲官不敢对他明说如今内廷和朝堂的局势,但他似乎有所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