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憋久了,能疯。疯起来,要么伤自个儿,要么伤别人。
太监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钏把枣放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学着阿蝉的样子,轻声问道:“是浣衣局哪个宫女呀?”
阿蝉侧着头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儿?还是小冬儿?记不清了。”
含钏眼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编暖壶,想了想,侧身从炕间收拾出一个竹罐子,拿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钏一手拎着暖壶,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
第五章 芝麻糊糊
午歇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几株藤蔓爬上青砖瓦墙。
掖庭天高皇帝远,二门一关,各家管各家,约定俗成中午放半个时辰的假,宫女儿太监们愿意歇一歇也好,愿意趁着日头缝补点东西也好,愿意和小姐妹走走窜窜也好。
只要别过分,管事嬷嬷和太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大家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内宫就苦了,各宫的宫人都被拘在自家院子里,出不能单,左腿迈,右腿废,谁出现在了别宫的院子里,就打杀谁。
当初,她在千秋宫整整三年,除了帮徐慨给顺嫔娘娘送东西,再也没出过千秋宫门。
冷不丁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儿,含钏恶狠狠地摇摇头,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出去!
想着事儿,脚程就快,不知不觉走进浣衣局,太阳明晃晃的,几个大水池边只有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踮脚晾晒,含钏拦住一个问,“钟嬷嬷歇下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稚声稚气地答,“还没呢!嬷嬷在暖阁对册子。”
这老太太精头太好了,没日没夜地看账本,含钏怀疑这老太太枕头里都藏着银角子...
含钏摸了块麦芽糖过去,转身向暖阁去,在门口拍了拍胸膛,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放下暖壶轻敲三下门。
“进来!”
含钏推门而入。
关着门对账本,这老太太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点,东边纸糊的窗赫然被抠了一个大洞!那老太太正缩着头蜷着腰,借从洞里透出来的光扒拉算盘子!
服了气了!
含钏目瞪口呆。
屋内黑黢黢的,钟嬷嬷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是昨儿那个看着就贵气的丫头,再看手里拎着个暖壶,这才想起来当时她觉着这丫头相貌好,讨人喜欢,就多给了半壶热水,这多半是来还暖壶来了。
“放那儿吧!”钟嬷嬷努努嘴,没当回事儿。
含钏依言将暖壶放下,四下看了看,还好还好,老太太还舍得用小泥炉烧热水,含钏将布兜子放桌上,把油纸一层一层掀开,瓷器盖子一揭开,有股特的甜香味蹿了出来。
含钏拿热水烫了个茶盅,舀了三勺瓷器里面的黑粉面面,看水烧开了,便利落地用袖子卷起茶壶柄,一扬一冲,那股甜香味被开水激开,芝麻烤制碾碎后的焦香,瓜子仁丰腴的油脂香、红枣晒干剁碎的甜腻、薏米和百合略带酸涩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在九月初秋仲夏的天里袅袅升起了一道复杂且醇香的白烟。
布兜里还放了一小盒黄砂糖。
黄砂糖是蔗糖,不算甜,颗粒粗粗的,搅拌在翻着小气泡的芝麻糊糊里,没一会儿就融成了一片淡褚色的甜。
钟嬷嬷嗅着香气,不由自主地将算盘和账本放下。
含钏双手把碗送到钟嬷嬷眼前,抿唇笑了笑,“您请用。这是咱内膳房自个儿晒炒的芝麻面儿,和别的芝麻面糊不一样,咱们这个没苦味,只有甜香。您别看这小小一碗芝麻糊糊,可得费些功夫呢——芝麻先拿凉水过了两天,再放在太阳下晒了两天,把那层苦味儿给去了,再将薏米、百合、去了心的莲子、红枣、剥好的葵瓜子仁、南瓜子仁儿、杏仁儿用茶柄炒三道,再挨个儿碾碎。”
香,太香了。
钟嬷嬷吸了吸气。
谁不知道御膳房和内膳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那都给主子用的!出了内膳房,谁也甭想!
再加上,她和内膳房那管事姑姑张氏,就像一只猫一只狗,见不着想,见着了咬。
钟嬷嬷伸手接过,舀一口尝了尝,舌尖一搭上去,她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芝麻糊糊,谁没吃过?
都是市井里烂大街的东西,用料也贱,不比燕窝桃胶人参什么的。
可就是这烂贱的东西考手艺,否则御膳房的筛选标准,怎么会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炒蟹粉呢?
这碗芝麻糊糊,比她上半辈子吃过的所有芝麻糊糊都香,一整碗几乎尝不出颗粒感,十几味料全都融在了一起,黄砂糖放进去的时机很好,融化得彻彻底底却尚未沉底。
钟嬷嬷没有迟疑,一口下去后紧跟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含钏心里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太久没摸食材——徐慨暴毙后,她做饭就没了意义,张氏不允许安哥儿吃她做的饭,她自己也没有自炊自饮的雅兴。这罐芝麻面糊是她醒过来后现磨的,别人磨芝麻糊大差不差磨碎碾细就成了,她拿十斤重的玉舂整整磨了五个时辰,磨到像在摸绸子一样细,这才齐活。
含钏笑着给钟嬷嬷倒了一杯热茶,“吃完甜的,喝口茶,解腻。”含钏一向不善言辞,如今不善也不行了,在心默想了想,才将这段话捋清楚,“您昨儿个大发慈悲赏了婢子热水和暖壶,婢子身无长物,想着您人贵事忙,晨间不定有机会吃早饭,这芝麻糊糊方便又养人,就想着给您做个回礼。”
一番话说完,含钏手心冒着汗。
跟徐慨说话,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徐慨说啥,她听着就是,时不时嗯两声答一句,也没刻意奉承过,现在想想她笨嘴拙舌的,在宫里和王府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
钟嬷嬷拿出一块绢子,抹了抹嘴巴角,“投桃报李!你这丫头倒还乖觉,叫啥来着?钏儿?”
含钏点点头,笑起来,“含钏,在外面姓贺。您叫我钏儿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