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那管事忙摆摆手,“我也知道你们是好心,只不过我们这里的工人都是穷苦出身,肠子受不住那等大荤腥之物,下午好几个闹肚子的。去寻了郎中,说是定然是吃了海产”
“哎呀连工期都险些耽误,还有几个不住喝水,叫嚷着口渴。听说都说吃了那黄色汤汁的面条,应当放了不少好东西啊,不管怎么说,也要谢谢您这般用心。”
这一番感谢叫宋雅志极其不自在。宋行老面上却还和善着与管事应酬几句,打发走了管事转而冷冷瞪了侄子一眼。
慈姑笑道:“这就是寻常人说的叫花子肚子里搁不住精粮,小宋行老出身富贵,自然毫无这等认知,寻常穷人能得,已经是十分难得,肠胃吃面吃素惯了,便不怎么吃肉食海货。偶遇而一吃肉食,定然会腹泻。”
宋雅志梗着脖子辩解:“这我怎么能预料到?”
“若你是寻常肉食便也罢了。”慈姑当众揭开他的汤锅,她用勺子舀一点,放进嘴里一尝,便道:“干贝、裙边、鲍鱼。说起来也算是好笑,这许多提鲜之物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小宋行老为了此番比试能赢,也是费尽了心思。”
这话说完,在场的行老们勃然变色。
这虽然尚未违规,可是为着赢也太拼命了些,一碗简简单单供工匠们吃的面食居然加了许多干贝、鲍鱼之物,这说得好听是为了胜券在握准备周全,说得难听点那就是胜之不武,输不起。
再看慈姑那里,只不过是淡淡牛肉清汤,官家虽然禁止杀牛,可是牛肉对厨子们来说并不是太稀罕之物,何况慈姑的锅里飘着几根牛骨,比起宋雅志所用的便宜多了。再看其余配菜,常见的蛋皮,梨子而已,荞麦面更是许多穷苦人家的食物,也不算过分。
有人还去舀了一碗汤面自己吃了起来:“今儿老看那些工匠吃得津津有味,惹得老夫也来了兴致。”
一吃便觉十分美味,更觉未见过这样的搭配,赞扬个不停,于是其余人也纷纷过来尝一尝,吃完后都觉清淡爽口。
美食在前,对慈姑从前那些偏见便有些散了,人家每次都被证明没有作弊耍手段,大大方方应敌,你要查仓库便查仓库,要比试便比试,毫不畏惧。而且即使是应敌,姿态也大方,一副输得起的气场。
对慈姑产生了好感,对宋雅志便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情感:这小宋行老,原先瞧着还是个靠谱的,如今瞧来倒有些不对劲,先是在背后煽动大家伙当傻子,再就是借刀杀人,最后还不敢输,对个小姑娘赶尽杀绝,看他的眼便都有些不对劲起来。
宋行老当下便判道:“这便是慈姑赢了。”
宋雅志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想起适才自己说输了要退出行会的话,登时心里拔凉一片。第一次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了才好。
宋行老瞧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上前道:“康娘子,我却要替我侄儿求个情,他虽然步步紧逼,却也是为了团行的发展,请你高抬贵手,莫将他赶出团行。”
“既然宋行老说了,我自然要给您老人家面子。”慈姑笑道。宋雅志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宋行老却处事公平正义,并不偏颇,自然要卖她这个面子。
只不过,她轻轻走到宋雅志身边,轻轻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小宋,你是如何知道这罂粟壳功效的?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提醒众人去你的铺子里查探查探?”
她脸上带着浅浅笑容,一对酒涡俏皮浮起,看在外人眼里只当她在安慰宋雅志。
可本来还一脸暴怒的宋雅志听后立刻面色苍白,身体吓得哆嗦起来,他后厨的确堆放着许多罂粟壳预备用,他结结巴巴:“我还没用……求你……求你手下留情。”第一次露出了胆怯,丝毫不见从前那副赶尽杀绝的嚣张。
慈姑略显意外,她本来是简单推测,而后胡乱诈人罢了,却不想这宋雅志正有此物,她厌恶地皱眉,低声道:“尽快处置掉此物,莫要再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一千道一万,她还要看宋行老面子,宋行老行事大方公正,自然不能当着众人面戳破她侄儿的恶劣事迹。
她直起身子,再回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宋雅志知道,自己的把柄已经牢牢被她攥在了手里。
“那今日便散了。”宋行老虽然略有疲色,却仍旧沉声道。
慈姑点点头,冲她老人家福上一礼心甘情愿,为的是她能够秉公无私。
围观的行老们也转了舵盘:“康娘子这手艺当真名不虚传!”
“怪不得小小年纪能做起那许多店。”似乎那些逼问慈姑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古行老被人簇拥着围在中间,洋洋得意:“我就说慈姑没问题!”
他刻意瞥了宋雅志一眼:“非要比,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一群行老附和他:“您老人家说得对!”
又有人往慈姑身边凑:“康娘子,听说你帮古行老和老吴整治了许多新法子,叫那两个老货赚了不少钱,是也不是?”
立刻有人将他推到一边去:“莫烦康娘子,之前你可向着小宋的!康娘子,您听我说,回头去我们坊里瞧瞧。”
不知不觉间,原来尊敬的称呼“小宋行老”变成了“小宋”。
围在宋雅志身边的人不过零星几个,他将拳头攥得生硬,自己费尽心思所要在行老们树立的姿态威信已经方然无存,此时他恨不得狠狠打出一拳,他梦寐以求的尊重、威信、风度全部康慈姑毫不留情得撕扯,不留一丝碎片。
他一直想自己能顺理成章接过姑母的担子,却没想过自从与康慈姑对上,自己失去了一切,适才还差点被赶出了饭食行。他垂着头,如同败家之犬般急急走出了这座园林。
孙川跟在他身后,两人急急离了众人走到河边胡乱坐上一艘渡船,想先避开适才那些嘲笑的目光。
谁知船上还有一位外地来的商人正感慨:“我有急事要离开汴京,可惜无法吃这汴京城里最有名的康娘子店里的饭食。”
宋雅志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偏船家还热心道:“教你一招,你去那开远水门处时买一份食盒。那食盒荤素搭配,价格又合理,许多外出京城的人都在那里买吃的带回去呢。”
“哼,价格那么便宜,莫不是有假。”孙川正有气,故意贬低食盒。
船家用怪的眼瞧了他一眼,旁边的乘客也不屑道:“哼,外地人懂个屁!”
这在汴京是极为伤人的骂人的话,孙川梗着脖子与他对骂:“你才外地人,我家祖上都是汴京城里,自打柴世宗时就住在此处。”
那乘客骂道:“那缘何不知道康娘子店,外送店生意每日红火,满汴京城里谁人没吃过?”
旁边的人也跟着八卦起来:“本来不闻名,听说还是有个不自量力的纨绔子弟污蔑康娘子用臭鱼烂虾瘟猪肉,康娘子带着诸人去后厨,将那后厨一看,全是新鲜猪羊肉,如今索性将灶房敞开来,由着诸人瞧个分明,从此名声大噪。”
外地来的商人凑趣:“那纨绔子弟可不是吐血了?”
一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宋雅志眼一翻,气得晕了过去,他正好坐在船帮,这一栽,便栽进了汴河里。
却说慈姑回到店里,店中正坐着个不速之客等她。
原来是三娣。
她瞧见慈姑颇有些不好意思,半响才鼓起勇气拿出一份藏在包袱里的卖身契:“慈姑,我如今也是自由身了!”眼睛按捺不住地激动。
原来这些日子慈姑的事迹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渐渐传到了王家。
王家与慈姑的渊源本来就流长:她是三老爷亲手放走的,郡主时不时要收到她送来的各式点心,府里的顾厨子、胖大厨至今还都会在休沐时去寻康娘子请教厨艺呢。是以府上的奴婢们便也都以慈姑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