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吟德看到菜色的一瞬,心里便“咯噔”一下,偏抬起头还看到镇北侯幽幽的目光只盯着他。
他不好认输,硬着头皮夹起一筷子糟淮白鱼,白鱼鲜嫩,本是京中士大夫惯爱的名品,王家出身豪奢,自然也备着新鲜白鱼,白鱼切段炸制后再入酒糟糟过,清新爽口。放在外头酒楼也算是个上好下酒菜了,可……
王吟德苦着脸,只好又拿起筷子伸向鲜虾蹄子脍。
切成薄片的鲜虾蹄子脍从里到外金灿灿外皮、乳白色肉质、鲜红虾仁,莫不精彩纷呈,再看旁边一碟子蘸料里嫩绿葱末雪白蒜末浮动,叫人食指大开。
王吟德夹起一筷子鲜虾蹄子脍,切成薄片,晶莹剔透,再入口一尝——
这一吃便觉不同。入口后,舌尖先感受到无处不在的鲜甜,舌尖能感受到虾仁的清甜、蹄肉的软糯、酥脆的猪皮,一切都融合到一起,裹挟着霸道袭来。
再咬一口,“咔嚓”一声,肥厚的猪皮脆生生,掉渣到了嘴里,内里的肉质薄而嫩,爽口异常。而虾仁则软绵鲜嫩,如一道云朵充盈舌尖,将鲜嫩送进嘴中。
鲜虾蹄子脍常在御筵上吃到,可未想到这小娘子做出的居然比宫中御筵上所做更好吃,他瞳孔猛地紧缩。
再蘸取蘸料,芫荽、葱末等香料,酸爽、开胃,与肉类的鲜巧妙糅合,使得整道菜风味立体起来。
王吟德顾不得品评,索性蘸一块吃一块,脆生生的肚片配上浓香馥郁的蘸料,间或点缀一口饱吸汤汁的芫荽末,浓郁美味,解腻清淡!
他埋头只顾着吃,镇北侯远远站在花树下,淡淡道:“既如此,便决了胜负罢。”
王吟德筷头猛地一停。
旁边的濮宝轩赶紧多扒了几块鲜虾蹄子脍到自己碗里,而后才抬起头傻乎乎问:“十一叔,怎的你吃也不吃便能决胜负?”
镇北侯微微一笑:“汴京权贵人家热衷吃淮白鱼不假,可是淮白鱼一路运来花费颇多,官家自来体恤百姓不易,因而宫中御筵上从来便无这道菜。官家1生了病,圣人娘娘2想给官家吃点淮白鱼补身子都寻不到。可巧吕宰相家乡正是此鱼产地,她夫人进宫给圣人娘娘请安,圣人娘娘不得已出口讨要。一时被传为美谈。”
“原来这道糟淮白鱼不是御筵上的菜式!”屏风后的小娘子们纷纷恍然大悟,她们年纪小,还未去过御筵,如今看镇北侯轻描淡写说出,登时低低惊呼起来。
“冯大厨不是汪行老亲自推荐、御厨之徒么?怎的连御筵上菜式都不会做?”镇北侯一对眼睛鹰隼一般,拍打着手中的尘土,饶是慢条斯理,却叫冯大厨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听说这位镇北侯曾在平西府坑杀了几百西夏骑兵,边关上起了个诨号“小白起”。万一欺骗他……
冯大厨慌得“咚”一声跪下磕头:“饶命饶命,侯爷饶命!我是冒牌货,只在樊楼里做个洗菜的杂工,会些简单菜肴不假。一时鬼迷心窍才吹起牛皮,不是有意蒙骗!”
屏风后内外俱是吸了一口冷气。王吟德嫌他丢人,忙挥挥手:“懒得断你这官司,快押去管事那里辨明。”
管事忙上来,将他和臧牙婆半拖了出去,两人俱灰溜溜垂头而走。
消息传到后厨,王府的大厨们纷纷吸气,发出惊讶的声音。胖大厨则捂住了脸哀嚎一声:“吾之一百文危矣!”
王吟德也不恼,转念又笑嘻嘻道:“愿赌服输,只不过天下之大,有什么事是堂堂镇北侯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他是个滑不留手的,自打赌便已经盘算好了,赢了叫镇北侯欠个人情,输了也不怕,镇北侯做不到的事他自然更做不到,横竖自己都不吃亏。
镇北侯指了指慈姑,轻描淡写:“我能赢你也是因着这小娘子,实现她的心愿便是。”
众目睽睽之下,王吟德心中暗喜,一个小娘子能要什么,不是银钱便是要晋升丫鬟等级,能有何难?是以大度问:“兀那厨娘,你有何心愿?”
满院子的人都看向慈姑,
一瞬间似有无数白鸽从汴京上空飞过 ,扑棱扑棱扇动雪白翎羽。慈姑手心一把密密实实的汗,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她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却坚定:
“我要自己的身契。”
“噢?”王吟德似是没反应过来,愣上一愣。
慈姑便福上一福:“奴本是殷实人家出身,奈何爹娘去世后,狠心叔伯吃绝户,占了家财后便将奴与哥哥胡乱发卖,如今最大心愿便是赎得自由身再去寻哥哥团聚。既然能得主家垂青,不敢撒谎,便如实说来。还愿主家乞怜则个。”
“哦?吃绝户?”王吟德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有些肃然。
慈姑心里暗暗打鼓,她适才在来时路上听陈牙婆说过几句琅琊王家虽显赫,可这一支也因老爷去世而被王家别支险些赶上绝路。是以遇到这机会,便将自己经历说出,惟愿对方能够感同身受,还她自由。
果然被她赌对,王吟德立刻点点头:“管事的,叫人将这小娘子身契送来!”
慈姑出了王府,深深吸了口自由的空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市井。
汴京自打大宋立朝以来番息繁衍有数百万户人家,市井巷陌民物阜盛。坊间多见一应的雕梁画栋、铺席骈盛,有进出皆是豪奢做派的钟鸣鼎食之家,亦有家族绵延数朝的贵胄,有书香满眼吟赏烟霞的书香门第,更有无数寻常百姓,安居乐业,风骨不同俗世,端的是红尘万丈熙熙攘攘。
慈姑放眼望去,附近街巷阡陌,邸店3林立,人烟生聚,铺席骈盛,许多店铺伙计站在门口招呼生意,往来人群脸上皆带着几分喜意。
再看旁边汴河里航船、舫船运送着,吃水深重,船老大们纷纷呼喊着号子,岸边码头劳力往来推动着四轮双帮太平车运送货物,“咯咯吱吱”的轮彀声绵延不绝,
这便是汴京,大宋乃至当今寰宇各国中最大的都市。
她看着眼前这繁华,饶是她幼时曾在汴京生活过,从眉州出来也一路见识了不少风景,仍旧被都城之华丽震撼得无以复加。
慈姑想:先找到哥哥,两人齐心协力,也必能在汴京闯出一番天地。
陈牙婆气喘吁吁从后头追上来,啧啧啧称之余又满怀遗憾:“我明日要请几个吃斋的居士姐妹来家中相聚,原想叫你整治一桌素席面,如今……”
她打得好算盘,汴京城里叫一桌席面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家中有个会做菜的丫头,正好使唤。
慈姑忙接茬:“难得阿婆抬举我,我自当帮忙到底。”哥哥是陈牙婆卖走的,她如今即使已经自由身也想与陈牙婆交好,好从她嘴里挖出哥哥的下落。
慈姑说得谦卑,叫陈牙婆浑身舒坦,待她也亲热了些。便盘算起素筵,又邀慈姑先去她那里暂住今夜,慈姑便将菜单定好说与陈牙婆听,好叫她采办些菜蔬。
陈牙婆带着慈姑回来,几个小丫头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个叫小红的嫉妒今儿个没带她,便有心招惹慈姑:“哼!卖不出去倒又回转了来!”
慈姑不理她,只依着窝棚叫三娣。
陈牙婆给小娘子们住的窝棚依靠着半截山墙而建,由梨树枝桠撑起,几片木板权做屋顶,风一吹,便觉里头四处漏风。窝棚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还有一张薄被,稻草被压出几个人形来,供被卖的人丁暂时歇脚,此时没精打采挤着挨着几个小童。
“喂!兀那贼婆,与你说话你竟然不听?”小红见慈姑不理会她,越发放肆,挑起一对弯眉,手指头戳着慈姑,道:“喂!你今夜里去住最外头!”
“吵起来惹恼了那边,还不是大家一起吃挂落!”见慈姑势弱,三娣忙朝屋内撇撇嘴,拿陈牙婆来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