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眸一转,明珠轻抿的唇松开,“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轻狂地笑着,带着怅然与嗟叹,“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你我无冤无仇,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况且大嫂还是快走吧,否则过一会儿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一半没缘由的话掐入腹中后,明珠到底诚然致谢,二人便相继离去。
未几时,瑶台月冷,蛙住虫歇,一个气势汹汹的队伍含恨而来。周晚棠带着四五丫鬟秉灯,明晃晃的跃萤火匆匆扫着淡雅梳妆,浅薄夏裙,簇拥着宋知濯葱蔚青苍的身姿。
黑履上嵌的两颗翠玉频繁相错着,为这恼人的夏夜平添凉夜。陡然,这步子停在了离烛影摇曳的敬月阁一丈远处,响起他暗哑闷沉的声音,无情无欲的冷,“你记着,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月华照着他的极其冷硬的面色,周晚棠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强作镇定,“爷是怀疑我的丫鬟说话儿冤枉明珠?秋雁,你听着,这种话儿可乱说不得,你到底瞧见了什么,这会子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倘若有半点儿虚诳,我就是头一个不饶你!”
十色群衫中错出来秋雁,面含苦色地陈表着,“我没有说假话儿啊爷,头先领着大公子进府来,我让他自进敬月阁去等着,我便先去请我们姑娘,走到半路,想着不好将大公子一人留在厅上,便随便打发了个丫鬟去请姑娘,我自原路折回去。谁知过来,才靠近门里,就听见、就听见一点儿‘动静’,透过门缝一瞧,就是颜姨娘与公子在里头……,我也不晓得怎么姨娘会在里头,慌得我不知怎么好,只得忙回去同我们姑娘说。”
言讫,她退至一边,灯笼照着周晚棠嵌珍珠的粉缎鞋朝那双黑靴挨进一步,“爷,我大哥做出这种事儿,也叫我没脸,我原想着顾念兄妹之情,私下里赶来止住这等脏事儿。可想想,明珠与别个不同,到底还是交给爷决断的好。”
星河明朗,二人的呈诵比夜下花间里的虫鸣更加闹腾,喧阗入宋知濯耳廓,就令他想起那副画儿、更多的画儿,明珠魅惑人心的身姿被细描在其中,承载着一个男人满腹的相思与欲望。他当然知道那些都不能是真的,但他自私到极致的占有欲不能容忍她被任何人以这样下流的方式惦记着,大概是因为这亵渎了一个只庇护他的明。
他还是那句话儿,平稳的音调渗出寒意,“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之后,他率先跨出步子,悬在门前的手略顿一瞬,就将两扇棂心门猛推开,横贯满室的是骤然肃杀之气,搅乱了一片宁静。梭巡一眼,屋内只有锦罽繁杂,其他的都很简单,简单的几副案椅与四壁紧闭的窗,简单的没有一个多余的人,除开乍惊乍喜的周家大公子。
那周家公子挂着奴颜媚骨之笑,腆着一副大肚急迎过来,“哎呀呀原来是妹夫来了!说起来竟有好些时不见。今儿我来,原想是去拜见拜见妹夫的,可妹妹却说妹夫公务繁忙,不知几时才回府,你瞧,这不是让我碰着了?妹夫快坐,我正有一肚子的话儿要跟你说!”
恍见满室空空如以,那周晚棠也略慌了,忙朝秋雁瞧去。秋雁更是慌乱不迭,一双眼将屋里各个角落都细扫一遍,错出身来,“大公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话音一落,便暗被周晚棠射来一记警告的眼,除开几个丫鬟,却是谁也没留心。
那周公子把脸挂下来,反训她一语,“你倒还有脸问?让我在这里等,一等便是这么一晌,也忒没规矩了些!”言着,望向宋知濯,身形脸色巨变,垂肩含笑,好不巴结,“真是给妹夫添麻烦了,我家里这些丫头没规矩,跟着陪过来,恐怕没少嚷得妹夫耳根子不清净。来来来,妹夫快请坐,咱们正好说说话儿,我还没好好谢过妹夫呢,上回放官的事儿还多亏了妹夫。”
宋知濯寒碜碜的眼已凝了些轻慢的颜色,朝周晚棠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后,便相笑辞去,“我就不坐了,还有些公务没完事儿,还得先回书房里头去。周公子难得来一趟,请多坐会儿,改日咱们再聚,先告辞。”
言讫自去,叫那周公子面上略微有些挂不住,便将呆滞着的周晚棠怨怼一番,“我们周家就教出个你这样的女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不见一个丫鬟来招呼一下,连茶也没有一盏。敢情你如今攀上高枝儿了,就将满府里的人、连我这个大哥也不放在眼里了?你不是说要拿什么银子给我?快些拿来,我懒得在这里看你的脸色!”
波暖尘香,好夏绵绵,谁都没料到分明是万事周全,却捕了这一场“空”。音书等人心内想着怎样应对宋知濯的问责,个个儿吓得脑门上浮起一片薄汗。唯有周晚棠一个身子似浸在冰雪之中,止不住细碎地发颤——她想起宋知濯那双冷粼粼的大眼,便心知此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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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徐铉《正初答钟郎中见招》
131.渐远 同居而离心
敬月阁的风与月归为宁静, 另一片冷霜却泼在千凤居的侧屋内,照着宋知濯凛然的、沉寂的眼。
目断处,伏跪着几具筛糠作抖的孱弱身躯, 犹似一群被围猎的兔。秋雁的眼泪已经横纵几行, 可怜兮兮地作那困兽犹斗, “爷饶了我吧!大概是我瞧花了眼,灯花儿一晃, 就误把哪个丫鬟看走了眼,错瞧成是颜姨娘了。我也是为着咱们宋家的门风着想,真的不是有意的!”
榻上一盏明灯, 照着宋知濯徐徐挺直的腰, 泄出声紧如冬风的笑意, “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想到你一个奴婢也懂这个道理,还为宋家的门楣操起心来了。”他呷了口茶,笑意沉入窗外的茫茫夜色,“你想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最好从头到尾跟我讲清楚。讲清楚了,我只要你的命, 讲不清楚, 你在外头的父母双亲就得跟着你陪葬。”
“我说的都是真的!”秋雁额上挣出细细的经络, 哭声震得另外几个丫鬟直把额头贴到泛着光的青砖上, “真是半点儿也不敢欺瞒爷啊!求爷饶了我一命, 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乱说话儿了!”
她将头连嗑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额上已汩汩渗出不少的血。丫鬟们俯首贴地, 眉也不敢抬起,独有周晚棠捉裙跪下,细柔的嗓音截断了一屋惊惧的呜咽,“爷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好,一听这话儿,竟然脑子也跟着犯了糊涂来,连问都没来得及细问,就、就扰得爷心烦。”
宋知濯的眼只在她梨蕊娇面上瞥过一瞬,便将角落里站着的明安唤上来,“你连夜去一趟秋雁家里,将她的父母双亲提了来,就以败坏主子家风之由,全部打死。”
宛如一颗巨石砸入水中,溅起秋雁一腔悲恸的哭声,慌得牵着裙匍挪到他靴下,“爷、爷,我说、我说!”
接着,她用涕泗横洒的哭腔说了这么一段真相,“是玉翡姐、是她!都是她逼我们这样儿做的,她说,爷虽然不去颜姨娘屋里了,保不准心里还惦记她,倘若哪天她又重得了爷的心,大奶奶就没有好日子过,连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又说:‘你们姑娘是姨娘,甭管我们奶奶得不得爷欢心,横竖你们姑娘一辈子都是要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的,以后有的是日子慢慢熬,看你们姑娘能不能从奶奶手上熬出命去!’姑娘也是没法子啊!爷,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啊!您叫她怎么办?奶奶就是顶在姑娘头上的天,什么时候塌下来,什么时候就要她的命。没办法,我才出了这个主意,想借着娘家少爷来,把颜姨娘也叫到了敬月阁去……。”
声音断续消沉下去,后又响她起闷头砸地的声音,“爷要怪就全怪我们做丫鬟的吧,别罚我们姑娘!只求爷饶了我的父母家人,我愿意一条命赔颜姨娘的名声!求求爷、求求爷……”
在她语无伦次的求饶声中,复复行行的泪在周晚棠面上满布着,展示着她夹缝中度日的辛酸。她在用这种辛酸赌宋知濯的心软,直到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想她大概是堵赢了。
叹息过后,宋知濯朝明安挥挥袖,“把这几个丫鬟带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叫总管房里找个人伢子来,将秋雁发卖出府。”
“是。”
明安正要将几人带走,却见他半个身子俯下来,两肘撑在膝上发问:“奶奶那边儿怎么说?”
“我才刚去探听了,奶奶一点事儿没有,问了奶奶,奶奶说周姨娘是爷的爱妾,她也得给爷这个面子,横竖没出什么事儿,便不做追究,这会子正同几个丫鬟吃宵夜呢。”
缄默一刻,宋知濯不耐烦地挥挥袖,很快,乱砸的眼泪伴着几双绣鞋退出屋子。屋内又剩萋萋的风烛,撒满一地的碎金。宋知濯的眼透出息事宁人后的疲惫,他抬起一片酱紫纱的衣袖,两个指端在山根处反复揉捏。
周晚棠两个腿叠在裙内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暗忖着或是问责、或是原谅,总归是能逃过此劫。等了半天,他才拔座踅出门去,淡留一句,“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明珠同我四五年的夫妻,就算她不追究,我也要给她一个交代。你先在屋里闭门思过,等我手上的大事忙完了,再做惩处。”
于是这劫,便成了悬在周晚棠头顶的一片乌云,她抱着一个惴惴的心,余下的时日果然不曾再踏出屋子一步,只等着天上下来一道雷,或只是一场温雨。
而另一道惊雷,则实打实地劈在了太子府重峦叠嶂的屋顶。
这是一个闷燥的天,阴翳墨晕的云下,蝉鸣一潮高过一潮,催逼着一场山洪的到来。廊桥错落的太子府内,童立行一个干瘦的身躯慢蹒过一个水榭,身旁是一个同样有些干瘦的年轻男人——当朝太子赵敬。
二人错下水岸,又上一条曲廊,与这悠然步子不同的是赵敬略显焦躁的声音,“老师,自打上次老二同儃王宋知濯等人谋逆之事平息后,他便在父亲面前处处与我争锋,还请老师再想个法子,这样儿下去,老二岂不是要踩在我这个储君头上?被他顶撞几句,原也没什么打紧,可父亲近日有何国策,也叫他一齐到殿详听,父亲如此看重他,我担心的是,父亲起了废储的念头。”
童立行的须已白过半,他的眼睨向曲廊尽头,仿佛在一片茂竹间瞧见了宋追惗这位终年的对手年轻挺拔的身姿。或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金相玉质的皮貌算不得什么。可他仍旧羡慕他的年轻的皮相和与之并进的无限精力。他不知道宋追惗何时才会老,正如看不透他剑戟森森的城府。
良久,他才侧目望着身边的年轻人,“殿下要记着,凡事要沉住气,只有沉得住气,才能找到敌人的破绽。”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他没有时机去沉,一场风波骤然随着太子府一名内侍官的到来扑朔而至,“殿下、殿下不得了了,小宋将军与中书门下陈大人、范大人一同带兵,将咱们太子府围住了!眼下几人正进府来,说是带了圣上的旨意,请殿下与童大人到前厅听旨!”
二人骤惊,赵敬更是趔趄一下,扶住身侧一根褐色圆柱,慌乱地掣着童立行衣袖,“老师,宋知濯领兵前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老师赶紧想个法子怎么应对!”
童立行心内顿觉大厦将倾,却仍挺直了腰板,“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事儿呢,先去领旨再说。”
即使老得如他这样发须半白、已经不相信任何佛的男人,也一万次地在心内向佛祷告着千万别是什么坏事,但当他在厅上望见宋知濯那张含着诡笑的眼,心内亦开始发起虚。
圣旨由那位年过花甲的陈大人缓缓念出后,赵敬已被那言简意赅的一百来个字砸得头晕目眩。稍刻,两只涣散的眼重新聚起惊恐的光,直指三个气势凛然的钦差,“你们胡说!我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一定是有佞臣诬陷!我要去见父亲!带我进宫去见父亲!”
墨云浓聚,楔进来暗闷的一片光,照着赵敬面上灰败的土色。却在宋知濯脸庞凝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太子殿下,臣等不过是奉命前来,您要见圣上自然无何不可,只是也该让臣与二位大人一同遵旨办完事儿再说。殿下莫急,不过是搜宫,搜不出什么,自然能还殿下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