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小心去窥看他的色,她原以为,会是嫌弃、或是避忌。可泪眼迷蒙中,她望见他轻柔地一笑,“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1。”他执起薄锦被上的镜子,递给她,“宫姬薛夜来腮边有伤,却引得其余宫女纷纷效仿。你国色天香,一点瑕疵反而平添风韵,怕什么?”
大概是他面上没有惯常的客套疏离、眼中不再有若即若离的冷漠,难得温情如许。引得童釉瞳一片芳心、反生寥落,只觉周遭的光像是万家灯火,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一种温暖。
她仍旧垂着头,连眼也跟着一并垂下,一个软白的手抠紧了被面,“那你怎的、怎的不喜欢我呢?好像就连多一眼都不愿意瞧我似的……。”
满室里回荡着宋知濯无奈的叹笑,“你还小,你不懂,许多东西是有限的。”
他渐将色郑重起来,与她对望,“……瞳儿,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尽我所能给你锦衣玉食,你想要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都可以想法子满足你。我一直不来,是因为你想要的——例如我的心,我给不了你,我早将它给了明珠。我很抱歉,今天令你受这样重的伤害,但我可以不偏不倚地说,明珠她并不想伤害你,这只是个意外。所以,你能原谅她吗?当然了,你可以恨,但请你来恨我吧,弄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恨他?不,童釉瞳连那些小小的酸楚埋怨也是因为爱他。她爱他,由他目不斜视的对自己挪开的第一眼起,她就爱他了,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对明珠的深情才使她爱上他的。
故而即便他坐在这里是为了替明珠说话儿,即便这个事实让童釉瞳感觉自己又受到一次重创。无限的酸楚涌上,再次汇成眼泪连坠而下,晕开了背上葡萄连枝的暗花儿,她毫无心计的头脑在这一霎,只能拿捏着这一点儿来祈求他。
嫉妒梗咽了她的喉咙,声音溃不成言,“我、我本来就、就不怪她的,我知道、跟她无关。”她长抽一下鼻翼,渐渐稳住生息,掬出一捧梨花带雨的笑,“知濯哥哥,你放心,我保证不往外说这件事儿。……今儿这样晚了,你瞧天都快亮了,你就这里睡吧。”
满月棂心窗外,月已西悬,火烛业已残烬,映着她泪红的眼,犹如晚照下的绿水,清澈地将宋知濯困住。
他有些挪不开脚,良心喟尔一落,就将他整个人由折背椅上落到了床沿,拇指拨开了她满脸的泪珠,“也罢,不折腾了,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这里躺一会儿。”
童釉瞳的心骤然由谷底浮到碧空,漾起春波一片,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仍旧泪眼婆娑,“真的?”
未及他答,她先将自个儿用的一个八角鸳鸯枕挪到里头,将里头那个扯出。望着并对一世的两个枕头,眼波仿佛升起满天的欢喜,“知濯哥哥你放心,我睡觉很乖的,一点儿也不闹!”
旋即久候的丫鬟上来,替宋知濯解了衣,将一盏盏烛火熄灭。留下一片清霜的月光。
直到宋知濯的呼吸渐重,童釉瞳方侧翻了身将他模糊的半脸睇住,一刻也不曾错开地将他寸寸细窥。他高高立起的山根像她终于攀上的山顶,使她重新燃起新婚之夜的那种欣喜。
她终于等来了他——迟来了几个月的圆满,尽管他的心暂时不在这里也没关系,她还能等、总能等到的,她相信,今夜,他不就将温柔的笑脸转向自己了吗?
而长久拥有这笑脸的人,却彻夜难眠。好容易熬到了天际渐踅出昏昏暗暗的蓝时,明珠便爬起床来。连着一夜,她脑子里混沌想着的是五六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花纇一样的年纪,不该挨那几十条棍棒,尤是想到她们是为自个儿而挨打,更叫她心绪难宁。
很快,青莲领着侍婵侍双二人端水进来替她梳洗,替她换上一件孔雀蓝羽纱百迭裙,天水碧绉纱对襟褂,乌蛮髻上散缀着几颗猫眼大的绿松石,宛如即将升起的一片幽蓝碧空。
哒哒在她脚边打转,尾巴扇动晨间微凉的风,搅得她心湖不平,便抬了月白缀珍珠的软缎鞋往它屁股上轻轻一踢,“走开走开、我心里正烦着呢,到边上玩儿去。”
金鸭香炉起瑞烟,撩起蝉鸣稀疏,混着青莲一抹冷笑,“还不是你平日里惯的她们!要我说,罚罚也是好的,省得以后愈发的失了体统。平日里呛呛嗓子便罢了,哪有闯到人家屋里去乱打乱砸的?连周晚棠也敢上手打,简直是没个王法,再有童釉瞳那脸,即便不是绮帐错手划的,也是因她而起,打三十板子也是轻绕她了。”
一番话儿将侍双侍婵二人说得面露愧色,埋首不语。青莲瞥见,也将她二人一顿训斥,“幸而昨夜是你二人上夜,否则是不是也要跟着去闹一闹啊?你们两个年纪稍大一些,也该多看着她们点!”
眺望一眼窗外风清露爽,混沌不明的天色,明珠心头鹘突不断,眉心千结地捧着盏,“姐姐,先别骂她们了,她们原也是为我出气,终究我是祸端。若真就打个板子,也没什么,可我这一夜老是心头跳个不停,总觉着事儿没这样简单。”
“你是疑心那周晚棠还有什么后招子?”青莲亦捉裙落到榻上,呷一口侍双奉上的茶。
渐起的天色里,隐约吹来恬淡桂香,似乎远不可及。明珠发怔一瞬,眉心缓缓舒开,唇角满是无奈地笑一笑,“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可我就是心不宁的。”
晨风萦走于厅堂,将外间内所有的轻绡幔帐一膨一鼓地撩起,青莲似乎也渐起不安,将盏轻轻搁下,“一会儿少爷过来,你再跟他说说,让他手下留情不就得了?嗨,说起来,他什么不听你的?何况这种小事儿,打过几板子养几天就能好的,你犯不着担心。”
“可他……,”明珠的心骤然提起,万语千言,仿似又没有头绪,堵在胸口久转不散,余下的话儿像被截断,没有什么再说的,她终只将头缓缓点点。
长亭檐角的青铜铃叮叮摇响,悦耳地换上新的一天,朝阳斜上门窗,透过横纵有序的棂心,洒在这繁织绣锦的一片天地。似乎周而复始,一切如旧,可明珠隐约觉得,有什么正随瞧不见的时光悄然变化。
令她们意外的是,宋知濯没有来,只有童釉瞳屋里没有参与昨夜那场恶战的两个小丫鬟在一束金光璀璨中踅入屋内。
她们高抬起下巴,宋知濯的逗留不单是鼓舞了那里的女主人,连带着一伙丫鬟也春光满面,“颜姨娘,爷说不过来了,吩咐我们过来拿朝服,他在那边陪我们奶奶用过饭就径直由出府。”就在那三人怔忪的一刻,小丫鬟又将嗓音拔高,简直有些高不可攀,“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爷的衣裳翻出来?我们还赶着拿过去呢!一会儿耽搁时辰,爷怪罪下来,可怨不得我们!”
明珠恍觉自个儿是被抛出去的绣球,滴溜溜地在半空打转,三魂七魄飘飘渺渺。直到被这一声震呵惊醒过来,她呆滞的双眼才渐凝起色彩,朝侍双指一指,“去,将宋知濯的衣裳拿给她们。”侍双闻声而动后,她眨眨眼,将面前两个丫鬟凝住,“两位姑娘,昨儿走得急没赶上问,奶奶的伤可有大碍没有?昨儿太医怎么说?”
丫鬟将脸一偏,被太阳照出细细的绒毛,像粉粉嫩嫩的红杏,“叫姨娘失望了,太医说我们奶奶的伤只要好好将养,必不会留疤。爷已经往总管房里吩咐下去了,要采买那上好的珍珠细磨成粉给奶奶用,还说‘不管多少银子,务必要将奶奶的伤治好’。今儿一大早,总管房里就将那珍珠粉成罐儿成罐儿的送了来,到底是正经奶奶,别人哪有这个派头呢?”
遽然,青莲心头一颤,忆起一段前尘旧梦。一瞬慌乱后,她拂着膝上的裙,瞥那二人一眼,“好好好,你们奶奶既然好,我们奶奶心里也就过得去了。”眼瞧侍双捧着衣物、官帽、短靴等物出来,她忙将一个指端一挑,“快拿了去了吧,少爷难得在你们那儿一日,可仔细服侍。”
那二人带着些微尴尬的色接过一干衣物,将腰徐徐挺起,连着先前的小小跋扈亦被挺起,迎着一轮红澄澄的日头,款步而出,花间的曲折叫她们走成了一部登云梯,一路向上,向上。
同时有什么在明珠心里下落,下落,没有个底。
她有些心慌地扭过腰,一手搭在榻案上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姐姐,你说,宋知濯是不是怕我要他放了绮帐她们,故而连早饭也不愿回来吃?”
青莲亦不得而知,她只得避开她的眼,恍惚答非所问,“你想想,少爷若是放了她们,怎么同那两位交代?你昨儿不是也说,那些人被咱们屋里的丫鬟打得个鼻青脸肿的,何况童釉瞳脸上还受了伤,叫少爷怎么处?我看呐,还是暂且别提这事儿了,打就打了吧,没得为了一群不懂事的小丫鬟伤了你们夫妻感情。”
花满烟叶,阳撒庭轩,逐渐喧闹起的蝉鸣声声中,只有明珠无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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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北朝 萧纲《乐府三首·其二·艳歌篇十八韵》
108.风云 阴谋酝酿
玉殿初晨, 红蕊满枝,千凤居前所未有的忙碌欢喜,丫鬟们错履繁舄, 端着几个鎏金铜盆由卧房里进进出出。漠然无声地服侍宋知濯童釉瞳二人梳洗、更衣。
满室流溢着粉桃新樱的羞涩, 即使他们还没有一个夫妻之实, 仅仅是共榻而眠,也足以令童釉瞳羞红了脸, 低垂着,仿若满头的玎珰钗环是结了满枝的丰硕秋实,其恬喜压得她抬不起头。
颊边的伤口不再流血, 泛起一丝酥痒, 直痒到她心头去。她抬手就要去挠, 却被玉翡挡下,“别摸它,你忘了太医怎么说了?”
旋即,玉翡又扭过头,望向宋知濯台屏前的身影, 故显亲昵地逗趣, “爷,您瞧瞧奶奶, 小姑娘似的, 半点儿难受也忍不得, 我说她啊、她还嫌我啰嗦, 就当没听见似的, 还是爷说说她吧。”
远远地,他将眼瞧过来,又旋身而去, “快出来吃早饭吧,吃过我好上朝去。”
童釉瞳乐滋滋一笑,捉裙奔去。长案上摆着排炽羊、五味杏酪鹅、糟琼枝、雪霞羹,朱碟翠碗,琳琅夺目。丫鬟们站守身侧,为二人布菜添羹,周到细致。
可宋知濯隐隐有些不习惯,他与明珠用饭时,应明珠的要求,丫鬟们总是退守屋外,各自去玩,通常只有他二人。一厢飞箸掠食,一厢款款交谈,明珠总是说一些琐碎的话儿,譬如哒哒砸碎了一只梅瓶、院里枯死了一株牡丹、她不留心将墨洒在了一堆公文上……,琐碎得好像他们只是一对耕织农忙的平凡夫妻。
最终他挥退了身侧的丫鬟,匆匆忙忙用完一顿饭,便在一片林翠喜鸣之声中踏阳而去。
阳光倾落在庞大的皇城,将一片宫墙照得巍峨壮丽。这里是权利之巅,它的脚下,满是为此担簦不停的国之栋梁。而宋知濯是位高权重的人群里最年轻的一位,享受着众人或是恭维奉承、或是刻意亲近的交酌。
当然,一切会止于宋追惗从马车上下来时。这时候,他忙迎过去,深深叩礼,“给父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