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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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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一只靑云盏,在茶水中浮着崎岖纹路,是一条坎坷的蜀道,但楚含丹只是轻巧地端起它,细抿一口,又轻巧地放下,回首百媚横生地一笑,“哟,三爷回来了?”她手边放着一个锦盒,不大不小,方圆一寸,“你如今拜官入职,大少爷那边儿院里的人都送了贺礼,我再不送来,岂不是我这个做二嫂的失礼?不为别的,今儿来就是给你道贺,望你别嫌。”

检点至今,他二人连说话儿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甭提相交。眼前见她泰然自若地在这里,宋知远了然,并不单是道贺那么简单。

他将官帽摘下搁在一张高腿方案,踅入帘内,撩起衣摆对榻而坐,侧目窗外,院中并无一人,只有雨滴点点由檐下、枝稍间零落,安静得能听见嘀嗒之声与他自个儿稍显局促的呼吸。

他没有打开那只豆蔻纹的锦盒,安静地等她开口。短暂静默后,楚含丹鼻稍哼笑,眼波兜转,“给三爷的贺礼,三爷不打开瞧瞧?”

“二嫂送的礼,自然是精贵。”他客套地笑笑,维持着一贯的谨小慎微,“弟先谢过二嫂,只是雨过路滑,二嫂何必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丫鬟送来就好。”

天际叠云渐散,露出半张太阳,踅出一片光,挂到窗畔一阙蝃蝀,蝃蝀尾下,是楚含丹娇颦眉垂笑的脸,“实不相瞒,我有事儿要托三爷,这才亲自跑一趟。是这样儿的,我父亲在家赋闲已久,总是闲不住,头先听说潭州一位通判年纪到了就要卸任,父亲想谋了这个官职。我想来想去,这事儿还是托三爷的好,三爷如今在礼部,也说得上话儿,还请三爷从中斡旋一番,成全我父亲。”

“这事儿啊,……二嫂怎么不与二哥说一说?何必要绕我这个弯路子?何况我不过才拜官入职,只怕、只怕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呐。”

楚含丹由榻上捡起芭蕉形纨扇,徐徐横扫香风,“你二哥在吏部,主管刑狱,这封职调遣的事儿是半点边儿都沾不上,我去跟他说才叫绕弯路子呢。你也别自谦,你在礼部,就是礼部尚书也得卖你这个面子,俗话说的,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嘛。”

他蹙额一瞬,执意婉言推拒,“二嫂还可以去求求大哥嘛,大哥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只要他一句话儿,总比我管用些。”

寂静的草雨之腥中,她倏而一笑,眼中渐勾起两丝浅恨,“三爷,你还是先将我这贺礼见过再拒不迟。”她歪了腰,倾身半寸,压低了笑,蛊惑众生,“我敢打赌,你要是瞧过我的贺礼,一定不会拒绝我。”

在她的瞩目中,宋知远到底托起那只锦盒,拔楔揭盖儿,只见宽阔的内里,只盛放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儿,半蓝半紫的颜色间,仿佛有一汪杏眼流波,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他将盒子搁回原处,挺正了腰,目不斜视,“二嫂这是什么意思?恕三弟愚笨,不懂其中深意。”

“你不懂?”楚含丹障扇一笑,遮住朱唇,露一双深意欲显的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既如此,就当我看错人了,仿佛将那年除夕一个痴情枉然的少年错看成了三爷,我原还想着,若是三爷,我倒可帮帮三爷抱得美人归。也罢,若不是三爷,就当我来错了。”

言讫佯作捉裙起身的态势,被宋知远锵然打断,“二嫂,二嫂眼聪心慧,什么都逃不过二嫂的眼睛。”瞧她再安然稳坐后,他褪下客套的笑,新绽出一丝冷意悄笑,“不知二嫂有什么法子,可叫我心想事成?”

“很简单,”她脸上的笑也渐渐凝成一片雪冷冰寒,眉上一挑,字字含恨,“杀了宋知濯!”

恍似刀锋折出粼光,晃一下宋知远的眼,他横目将她凝望一瞬,似讥似嘲地笑起来,“大哥贵为一朝重臣,手握重兵,又一身武艺,谁能杀得了他?二嫂可是在痴心妄想?”讥诮褪下,再泛一起一丝凝重的怅然,“况且,他是我大哥,长兄如父,我怎么能、能打这样的主意呢?”

她剔过一眼,将他上下扫量,执盏闲呷后,语调带上些漫不经心,“三爷就别想着做什么善人了,你想知恩图报,也得思量思量这‘恩’值不值。有的事儿,在你看来是莫大的恩情,可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剩馒头’。你还当你们宋府里,真有什么大善人啊?”

旋即笑起来,搁下盏,重打软扇,扇来一股善解人意的清风,“他再威风,也得要跪在天子脚下俯首称臣,天子要叫他做那一朝重臣,他自然气凌然,可天子要叫他死,他不过也是个罪臣。向来君王无定,比那风雨还无凭,今儿重用他,难保明儿不杀他。三爷,你饱读诗书,如今又做了官儿,必定比我这家宅小女子要懂得多。”

满院琼苞碎打,密密麻麻。宋知远的心亦是密密麻麻地爬过一群蚁,啃噬着他对兄友弟恭一段旧情的怀念。苦鹂嗈嗈,催他想起从前每一段“人在屋檐下”的日子——他懦弱的在每个人面前低头,将自己蜷成一个折骨畸形的兽,在高阶之人的施舍中谨慎度日。

大哥什么都有,他有学识、有智慧、有勇有谋,能周旋在太夫人的专横、父亲的冷漠之下,还能在此间空隙中,施舍给自己一些强大者的救护。如今,他还拥有令每个男人艳羡的权势,拥有娇妾美妾,最重要的——他拥有明珠,自己的一个渴望不可及的春梦。而他只有在寒月孤寂的夜、空幽绵长的梦中才能得到她,通过一只满是薄茧的手想象她。而宋知濯,却可以轻易就拥有她,仅凭一个老尼姑满嘴胡诌的蠢话,就可以一生一世触手可及!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他再揭开锦盒的盖儿,痴睨一眼,冷漠阖上,“二嫂头回跟我张口,我做弟弟的,怎好推辞?二嫂回去同伯父说一声儿,叫老人家安心等着吧,回头拜任的公文自有人送到府上去。不过二嫂始终是个内宅女人,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呢?”

楚含丹眼角绽放出新的笑纹,像一条条细碎的裂痕,“我虽是内宅女人,可我们女人家,可比你们男人心细。最近,为了一桩军饷贪污案,斛州轩上门庭若市,客来纷呈,险些将西角门上的门槛儿都踏破了。明珠你也是知道的,别看她没学过多少规矩,可八面张罗,迎来送往,倒是面面俱到,替你大哥将这些事儿处理得妥妥帖帖。”

朱唇轻抿,牵出一条剑锋的笑,“可有一位,回回来回回都是失望而归,就是那位陶夫人,二十万禁军校尉陶大人之妻。我留心打听了一下,原是房大人败事,这位陶校尉就想求了这都虞侯之职,明珠呢只一味的打哈哈推拒,五六次下来,倒把这位陶夫人气得不轻,也难保这位陶校尉会如何想。三爷想想,若是你大哥有什么把柄叫这位陶大人捉住,再参一本到皇上那里?……被自个儿的部下弹劾,或许倒比那些外人弹劾更有用些。三爷细想想,我说的可是这个道理?”

有一点儿半点儿的星火在宋知远眼中熠熠发亮,他将头徐徐转过,望着眼前这个婀娜雅静的女子,看见她脸上桃粉浅浅的胭脂,不知掩盖住多少条乱错的泪痕,正如自己一万条的不甘心。

他将一颗高髻束簪的头颅慢摇起来,吭哧一笑,“二嫂看来是被大哥伤了不少心啊,竟如此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说错了,”扇面又遮住她一双朱唇,娇慵慵的声音从底下传出,“不是我、是‘咱们’,甭管什么缘由,反正,咱们是在搭上同一条船的人,有共同的目的地。”

“成,”宋知远凝住色颔首,又恍而抬起眼来,“但是,你不要伤害明珠。”

她挂高了柳叶眉尾,似乎是不屑,“用不着我害她,光是你大哥院儿里那两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最近府中疯传,你这位心上人生不了孩子,还不定叫那二人怎么笑话儿呢。”

湿润的空气中蕴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声,绵延地挑高,直挑出一轮残月。

残月照着夜归人,一片衣袂在夏夜蝉蟾的夜风中飘摇无定,铿锵脚步中略顿一瞬,就瞧见一片水洼里跌坐着一位气吁吁的红面美人。

满地香馥残魂中,美人儿一片缃色石榴裙沾满淤泥,浸贴在腿上,两手握住裙下的右脚踝轻柔,身侧墩一只彩画儿绢丝灯,照见她锦袜上半截月凝肌肤,也照见她眼中半汪的水渍。

她抬眼瞧见宋知濯,先是慌,旋即垂眸间,眼泪掉进衣裙上,和着湿润的泥土,“夫君回来了?……嗯、天这么黑了夫君才回来,想必还没吃晚饭吧?那就、那就快回去用饭吧。”

玄月罩着宋知濯居高临下的身姿,下睨着她手下的脚踝骨,“摔跤了?”

“嗯……,”周晚棠颇有些嗫喏地垂下宝髻,连绣鞋也忍痛踞蹐盘回裙中,“丫鬟回去叫人拿了藤条凳来抬我,不妨事儿的,夫君快回院儿里用饭去吧。”

流萤一样的泪珠挂在腮边,叫宋知濯亦奈何一叹,躬下腰勾着腿弯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迤然而去。

甫进院门儿,就见音书挑灯引着几个丫鬟正要踅出,迎头碰上,丫鬟们纷纷福身问安,音书一路紧将宋知濯引入房中,“谢谢爷送我们姑娘回来,我正要叫人去抬呢。”

他的嗓音硬而干涩,带着如夜风微凉的疏离冷意,“以后好生伺候,雨后路滑,大夜里的就不要出去瞎逛了。叫人到总管房里请个大夫来瞧瞧,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了。”

言讫旋身欲去,音书好容易见他过来,正要相留,却被床沿上的周晚棠一把拽住,只好作罢,眼瞧他跨出外间,踅门而出。

谁料宋知濯刚到廊下,就见玉翡领着几个丫鬟候在门外,乍一见他,连忙福身,“爷过来了?听说爷才回府,想必还没用过晚饭吧。正巧我们屋里刚摆了饭,爷请进屋,同我们小姐一同用一点。”

眺目远望正屋一瞬,灯火通明的屋内,似乎可见轻帷招摇,像一位阆苑瑶池的仙姬的舞袖,在冲这位武的将军遥遥招手。可郎心似铁,宋知濯只是拂袖而去,“不叨扰了,让她自用吧。”

廊下的灯影黄昏留不住他,他的衣摆翩跹,冷落了瑶池香莲。一只脚已跨出院门,谁料越女有情,由身后长唤一声,“知濯哥哥!”

凄凄切切的莺声被风一撒,花也静听,树亦安慰。宋知濯拔回脚来,旋身望去,只见一缕人间辉煌的照影。他想起赵合营的话,眼前这位痴女满腹委屈,却宁愿枕畔黯垂泪,也不曾牢骚抱怨。实非所愿地,他已欠人良多。

而她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知濯哥哥,你都来了,就跟我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是赴你上回所失之约。”

睫畔的泪花闪满了希冀,拨人心弦。曾有何时,他也是这样无声的期盼着宋追惗能坐下来陪他一道吃个饭。盼望是相等的,不论是盼一位父亲或是一位郎君,都是盼一位不归人。

“进屋吧,再傻站着,未必是要叫我吃冷饭?”终于,他应下来,像是弥补一个幼年尚且脆弱的自己。同时也惦记另一个坚强的“自己”,便随手指一个丫鬟,“你去,到那边儿院里同奶奶说一声儿,我在这边吃饭了,叫她自个儿先吃,我一会儿就回去。”

如此,童釉瞳在婚后绽出她第一个明媚的笑颜,如漫池翠莲,点亮了一个凄清长夜。

他们对坐,尽管隔着满桌精致菜馔,遥望他温沉沉的笑脸,她仍旧燃起炽烈的希望与信心。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们的距离会由长案的两端缩成一个枕畔、一个拥抱、一个亲吻,直到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成为他心上的妻子。

雕栏玉砌,萦廊浅下,照着绿门朱户,深院锁苍苔。两盏绢丝灯下,斜影上窗,来来回回,是音书焦躁的碎影。

她来回踱步,定一眼床上歪倚着的周晚棠,心似不甘,捉裙上前,搬来一根折背椅到床前安坐,“小姐,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爷都过来了,你怎么还放他去?这下好了,反叫正屋的捡了便宜去,你还崴了一只脚呢,亏还是不亏?!”兜眼望去,见她一个笋指闲闲翻着书,她便长叹一气,“虽说皇后娘娘把你指给爷,是想叫您暗助她这侄女儿,可你到底也是嫁一个终身的依靠啊,哪能真光顾着她不顾着自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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