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去求姑爷?让他去求求老爷?”夜合脱口而出,立得她阴鸷的一眼斜睐,便登时住了嘴,紧跟着辗转在苍茫暮色中。
金乌跌落,夜色渐合,蛙鸣逐耳,闹得哒哒无心卧眠,难得勤快地自个儿在院内奔跑,抖着一身厚重的毛,企图按捕一只恼人的蝈蝈,一爪子下去,践踏娇花一片。
整个院子的花儿被它踩得东倒西歪,也气歪了明珠的鼻子。她刚洗过头发,披散着半干的青丝在廊下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把酸木枝篦子追着它颠来颠去的影子指,“哒哒、哒哒!你再跑,我就让赵妈妈把你炖了!赵妈妈你晓得吧?专管个杀鱼、杀鸡、杀狗的活计,明儿就将你做成菜端上来!”
丫鬟们俱在院内吹风,或是亭下、或是廊沿,灯笼摇曳,摆漾起一片莺声笑语。侍鹃正提裙猫腰地跟在哒哒身后,闻言直起腰,冲明珠一噘嘴,“哎呀奶奶,我都要抓住它了,你一凶,它可跑得更欢了!”
两盏月白绢丝灯笼内投出明晃晃的光,照着明珠发丝缠绕的脸,吐一截粉舌,“才不怪我,是你自个儿腿脚跑不快。”
“谁说我跑不快?”侍鹃扬了下巴,俏生生的得意,“昨儿可是我将陈夫人的礼追到西角门外丢到她马车上的!”
二人相争不下,其余人也是嬉嬉闹闹各自帮腔,欻闻宋知濯轻咳两声,踅出门外,“你们都去歇了吧,别裹着你们奶奶大夜里的不睡觉。”
丫鬟们纷纷吐舌散开,明珠旋裙回身,酣甜一笑,“你公文看完了?我头发还没干全呢,得等会儿再睡。”
“晾头发晾到屋外来了?”
“你在里头有正事儿忙嘛,”明珠捉了一束头发,用篦子刮一刮,“我在旁边老惹你分心,还不如我躲出来。风吹一吹,头发干得快些。”
他兜转她的腰,一路踅进,“仔细吹得头风病,到时候头疼可别嚷。”
进得卧房,一时不能睡,明珠便由靠墙的长案上拿了香炉与香具坐到案上填香。一个梅花长柄鎏金香压轻重有寸地压着香灰,手上一起一落,将满炉灰烬点点压平。案上一个灯笼罩住她的脸,浅浅暖黄,闪耀在每一个夜。
兰指动作间,唇也不见停下,翕动着说起白日里一些新鲜新闻,“今儿房家太太来了,就是那个……那个……,”
“都虞候房大人。”宋知濯在窗下折背椅卷起一本书看,接了她的话儿。
明珠手止一瞬,恍然忆起,“对对对,就是那个房大人。今儿他家夫人来,好大的年纪,竟然还要给我行礼,我哪里受得起啊?叫丫鬟们把她搀了坐下,谁知她反倒一下跪到地上,给我磕头!把 我吓了一跳,后才听她说,她家夫君是犯了什么事儿,被你给押起来了?到底什么事儿啊?”
页匪唰啦一响,宋知濯翻过一页,眼睛仍在书上,不重不轻地吐出几字,“贪污军饷。”
“多少?”
“几年下来,前前后后七八十万黄金,”宋知濯阖上书搁在一边,款步行来,将她手边一个冰裂纹瓷罐儿接开,凑到鼻翼底下,一阵浓烈的梅香袭来,他颦额将罐子递给她,“下回她再来,你别让她进府了,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只等我拟了折子就要递给圣上的,再过一月,连她一并也要下了狱。”
一支长柄藤纹的细匙取出香粉几许,填入炉中,明珠方扭脸过来,瞠目叹息,“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下狱,真是怪可怜的。”
火豆星辉,燃起一缕青烟,渐渐迷蒙人眼。宋知濯撩起她背上一把青丝,已九成干爽,满意地笑一笑,“睡吧,明儿我要到各营检兵。”言着,挑了眼角窥她一瞬,放低了声音,“你明儿别等我吃晚饭了,若是回来的早,我要去那边儿院里一趟。”
明珠握炉盖儿的手稍一顿,最终阖上,烟雾缭乱,徐徐地汇成一缕,盘桓直上,“去吧,应该去的,”轻声细语伴着她温柔如密的笑靥,“连那个周晚棠一起看过吧,横竖她们都住一个院儿,也方便。”
“你不生气?”二人已坐到床上,两片春绡间,他挂起眉,斜挑一眼后,一手抬起她裙下的小腿,替她除去鞋袜。
她皓白的脚丫往裙中一藏,缩到床上,揭开被子,“我生什么气啊?”尔后双手合十,在下巴颏底下两边儿歪一歪,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地逗弄他,“贫尼苦修多年,早已修得弥勒佛的肚量。”
他哈哈一乐,一把将其扑倒,“既然你这么大的肚量,那我夜里可就在那边歇息了,你孤枕一人,能安眠否?”
“我可以跟姐姐去睡啊,”明珠直瞪着两眼,嘻嘻地架着他的鼻尖,“你最好在那边醒来后对我于心有愧,然后买点子东西补偿我,我不要多的,一块满绿的翡翠就好了。”
嬉闹之声逐渐化作湿润的喘息,轻绡撒下,清霄撒下,夜静谧安详地滑过,直滑到第二天晌午。
千凤居内履乱舄横,丫鬟们来来往往,手上捧着各色锦衣钗珥,整个卧房流溢着金、紫、蓝、红的光斑。童釉瞳坐在妆案前,对着菱花镜,照见一张艳绝清荷的脸,活泼而娇丽,为各扇棂心窗门点缀着动人的光彩。而她自己,则是正汩汩流失着这种光彩,源头里新涌出的悲伤,像一条黑河之水,源源不断地覆盖了原有浄泚的绿河。
玉翡在她身后,捉一对紫水晶耳坠在她脸腮旁比划,一双眼冲镜中左瞧右瞧,“就这个吧,再戴那支娘娘赏的绿宝石金簪,水灵灵的多好看?”她替她挂上紫水晶的坠珥,水滴形的,似两滴将掉不掉的泪,“别苦着脸了,笑一笑,啊。今儿小公爷过来,你就把你那千金小姐的架子收一收,你是千金小姐,他是万金少爷,哪受得了你那些娇娇脾性?男人嘛,都喜欢温柔贤淑的,这才是正妻该有的样子。”
“我才没跟他使过小性子,”童釉瞳垂下卷睫,咕哝一句后又抬眉起来,“我长这么大,都是人哄着我,我本来就不大会将就人嘛,我求他过来吃饭,还不够拉下脸的?”
“求了心里又不痛快,那你倒是别去求啊。”玉翡别过身去,由小丫鬟举着的托盘里拈起绿宝石金簪。
她提高了眉,似要反驳,又渐渐放下,撅了嘴,“你叫丫鬟们去跟厨房里说,要做知濯哥哥喜欢吃的菜,我也不知道他爱吃些什么,就让他们斟酌着办好了。”
“嗳、这就对了,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小小的雀跃随着太阳西倾,逐尺凝成一个大大的欢喜与期盼。估摸着时辰,玉翡吩咐人将饭菜摆在外间方案上,玉婿煎羊、鹌子水晶脍、羊舌签、鸳鸯炸肚、鹅肫掌汤齑、奶房玉蕊羹摆了满案,粉的碟、金的碗,组成一个花好月圆人团圆。
可新上窗栊的月亮始终带着缺口,等的人也始终不见来,人往更迭,玉翡捉裙跨门而入,“叫丫鬟去打听了,小公爷还没回来呢,是我想岔了。”她笑一笑,带着吊诡的欣慰,“我原以为是叫那贱人又勾搭了去,特意叫人去守着,谁知爷一直不见回来,估摸着是公务繁忙。要不,我挑些吃的出来,小姐先填填肚子?”
四壁立着高低不一的铜雕仕女烛台,映照着童釉瞳稍微松懈的脸,听见他是还没回来,她失落中带着隐秘的欢喜,欢喜践踏着她的骄傲。她将头轻摇一摇,“不,我不饿,我等他回来一块儿吃。天都这样晚了,就是忙公务也该回来了,玉翡姐,你叫人去将菜重新热上来。”
玉翡站在门框招一招白缎绣,就有几个小丫鬟提了食盒进来。错影中,远远又跑来一个小丫鬟,踞蹐地垂在玉翡面前,“玉翡姐姐、少爷回来了,但是、但是人直往那边院儿去了……。”
倏静一瞬,尔后静默遏然被一阵“咣当”不停的声响打断,玉翡回身去看,已是撒了满地的腥檀之食。油污溅到柱下的帷幔上、溅脏了童釉瞳华丽的衣裙,将她娇媚的身段玷污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儿。满地瓷片在嘲笑她、原有的骄傲在嘲笑她、连月儿也悬在高空,冰冷的嘲笑她,她终于绷不住,蹲在满地狼藉里抱着双肩痛哭起来。
她只会哭,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哭就能哭来一切,何须要动脑子?当然、玉翡就是她的脑子,只见玉翡将眼挑起,叫丫鬟们将童釉瞳搀扶进卧房,又吩咐人扫洗这一地的狼藉,捉裙迈入长廊。
长廊的彼端,烛芯跳跃,丫鬟音书用手笼一笼,将一支银釭稳稳地搁在案上。烛光在周晚棠的脸上扑朔迷离地颤动,照耀着她忽明忽暗的一个笑脸。
“小姐笑什么?”音书拂裙坐下,疑惑地将她睇住。
“你听,”她摇着一把缎纱描海棠的花型纨扇,将烛火摇得更加欲坠不定,“什么出身高贵、位比公主的小姐,还不是跟我这庶女一样儿?住正屋又如何、做正室又怎样?还不是每天独守空房。”
音书推一把烛台,压着案沿儿低笑,笑过一阵,愁绪上心,又凝重地锁了轻眉,“可是爷也不到小姐这里来啊,嫁过来这些时日了,爷连多几句整话儿都没同姑娘讲过呢。前些时回娘家,老爷还说要姑娘抢先怀个一男半女的,在这府里稳住了脚跟儿,他老人家加官进爵的也有了指望。”
幔下的长案静默流香,仿佛梨蕊初生,熏得人春情摇漾。周晚棠媚迭迭的扭直了腰,宝扇撩拨着额前的碎发,妖娆地眼角剔向音书,“你放心好了,要不是有这么蠢货在这里压着,我早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还能容那个平民丫头嚣张?她不过是仗着当初爷病着时照料了他一些日子,也是咱们爷心软念旧罢了,不然凭她姿色平平、家世落魄的,就想压过我去?”
“小姐心里有个算计就好。”音书安心地含笑点头,恍听见有人敲门,拔座起身迎过去,只见玉翡趾高气扬的站在门外,她忙笑,“哟,大晚上的,玉翡姐怎么过来了,可是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翡拨过她的肩,蹒步进来,直望向周晚棠,唇锋绽一丝冷笑,“周姨娘,娘娘当初叫你陪嫁过来,原就是为了帮衬我们姑娘,如今咱们都被爷冷在这里,还得靠你去整治整治那贱人,将爷引到我们这里来啊。”
打扇的手一顿,牵裙起身,顺服地一笑,“我晓得了,玉翡姐放心。”
霁色宝光,映着那睫畔露花倒影,险些魅惑众生。
童釉瞳生而艳绝,却缺乏这样能魅惑人心的手段,况且她是高枝羞女,使不出这些下作伎俩,倒只好让这位周姨娘先使些手段,只要将人从那妖精手上夺回来,再以权势压她,照样能护得正妻之道。如是想,玉翡满意颔首,旋裙而去。
于是,周晚棠于第二天下午备了一合点心迤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