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恍然忆起那一年青莲替她骂来打秋风的清念二人,言辞之犀利、唇舌之毒辣,心内发笑,面上掣一掣她的袖口,附耳过去,“姐姐,我们姑且等一等,她家到底是当朝一相,皇后娘娘又疼她,倒别给宋知濯惹麻烦。”
念及此,青莲到底忍下,转上一张笑脸,“哟,别生气,我方才是叫太阳晒得发晕了才说这些糊涂话儿,我们等着就是。”
只待如意旋裙转身,三人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儿。
廊隅再守半日,终见一行人跨过院门而来,明珠正昏昏欲睡,听见动静,忙展目而望。只见粉缎流霜的一个灵俏少女,一双绿瞳由为打眼,异域风情在这典雅的楼台之间,乍现风流,使之身侧他人尽失光华。明珠自视身上一身华缎,心内骤然发虚,一时不知如何,只等人先开口。
乍见她,童釉瞳心内同样一惊,可惊的是,这人虽然相貌清隽,却不至于貌美惊人,如何能与宋知濯相守这几年、又如何能叫他如此恋恋不忘?她正欲上前同她招呼,却被玉翡轻掣了衣袖,只得挪正了眼,一行直往厅中。
待她往锦榻上坐定,玉翡方扬声儿吩咐丫鬟,“叫她进来吧。”
不时三人进来厅上,明珠打头福身,“给奶奶请安。”另二人一并问安后,她方抬了眸,弯着眼角抢先剖白,“初见奶奶,简直将我吓一跳,只道是哪里来的仙?我的老天爷,我自幼在外头摸爬滚打,又在这里几年,也算见了不少人,还从没见过像奶奶这样好看的,奶奶平日里吃的什么呀?说给我听听,我也去弄些来吃,不知能不能也长成奶奶这样儿的相貌?”
叫她一阵吹捧,险些将童釉瞳的魂儿都吹了出去。她自幼听过不少好话儿,却是头一遭在一个本应敌对的女子口中听见,一时亦有些飘飘然,正要言谢,被玉翡劫过话儿去,“姨娘太客气了,姨娘若是像口里说的、有那么一点儿真心敬我们小姐,如何昨儿却连她大婚之夜的体面都不给,要将姑爷扣在你院儿里?”
猝然,明珠意识见,这位千金小姐纯真无计,身前却挡着个女阎罗,铁面无私,能辨“忠奸”。
她笑一笑,灵巧一转,“奶奶别误会,昨儿少爷要过来的,不料宴上喝多了,醉得没个样子,怕惊了奶奶,这才回了自个儿院里去。”
“哼,”玉翡冷粼粼地笑起来,镇守在童釉瞳身边,将她一副心肠似乎都瞧了个清楚,“姨娘别说场面话儿了,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
说话间,感觉袖口被童釉瞳掣住,她颇为怒其不争地睇过一眼,后仍旧严厉地望回明珠身上,“咱们还是丑话儿先说在前后的好,别忙着打哈哈。你既然做小,就别摆你原先还当奶奶的款儿。你的丫鬟早上到我们这里来,语中犯上,失了规矩,原要罢了,可周姨娘也在这里,不好叫她的丫鬟也跟着学坏了去。丫鬟没规矩,自然是主子的不是,正好你来了,就替你那丫鬟领过受罚吧。如意,掌嘴二十。”
厉色严声里带着高不可攀的倨傲,明珠心内一铮,抬眉窥一眼童釉瞳,只见她藏在袖中的手偷偷地掣着玉翡,玉翡不作理会,她便朝明珠望过来,立时又垂睫避开。
厅上站了好几个丫鬟,如意一挥袖,即有另两个生面孔的丫鬟上前狠瞪着三人。她则冷笑着上前,作势就要抬手,却被绮帐上前一步挡在明珠身前,扬了下巴,桀骜地睨向她,“你敢!”
“奶奶下令要教训你这个做小的,我如何不敢?”
“下的什么令?”青莲碧裙微荡,绮帐趁势让开一步,她便迎头过来,将众人冷目一扫,定在玉翡身上,“你们奶奶下了什么令?我可是见她半句话儿没搭腔,反倒是你这个奴才在这里狗仗人势,我看,你倒是要先学些规矩。或许,你们童府就是这样管教奴才的,若这是你们童府的规矩,我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一席话儿点了玉翡心中怒火,正要驳斥,却被童釉瞳嗔怪一眼,“哎呀玉翡姐、你就少说两句吧。”言讫,笑着对上明珠,“你别恼,玉翡姐就是、就是嘴上凶一些,人是不坏,不是真要打你。你先请坐吧。”
明珠伸手拨开面前二人,将二人望一望,笑得更是明媚和善,“奶奶身边儿有这样的人护着才是好,我瞧玉翡姐又是忠心,说话儿又十分张弛有度,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恼呢?嗨,都是误会,说解开了就好。”一厢捡一张折背椅坐下,侧身对上周晚棠,“这便是周家小姐吧?哎呀,真是好看!在您二位面前,都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风拂春棠,这位美人儿斜过一眼,语气淡淡,“你过奖了,实不敢当。”
渔阳鼙鼓渐渐平息,剑拔弩张对峙的丫鬟各退一边,闻听明珠两面交酢,偶时童釉瞳也搭讪几句,场面维持一种微妙的平和。眼见日已微仄,仍旧一方不好辞,一方不言送,童釉瞳一双眼只在明珠身上打转。
直到侍婵踏足院子,上得厅上后,各方福身,后朝明珠落眼,“奶奶怎么还在这里?外头来传,说是付将军的夫人来访,现在斛州轩等奶奶呢,奶奶快去。”
一局方散,明珠作别而去,行至一迎春花儿所簇的岔道上,就要往院儿里去,却被侍婵顿足唤住,“奶奶往哪里去?付夫人还在斛州轩候着呢!”
“啊?”明珠髻上两颗猫眼石迎着日头晃一晃,满目生疑,“还真有人来找我啊?我还当是你叫我脱身寻的借口呢。这就怪了,这付夫人我也不认得啊,还是头回听说,她来找我做什么呢?”
“没说什么事儿,就说是来拜访奶奶的,奶奶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几人转向而去,掠过芍药,还在厅外,即见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带着一丫鬟静候,身后一案上搁了好几个锦盒锦缎。明珠愁上眉心,顿足一瞬,新绽一缕八面玲珑的笑靥,捉裙跨入门去。
98.缚春 小财迷
妇人身量纤纤, 举止娴静,正坐闲饮茶,闻听翕响, 忙将盏搁于茶托, 捉裙起身。
她手拈一张羽缎绢子, 将明珠扫量一圈儿,立时如沐春风地情状, 唇角牵起弧线,“这位便是明珠奶奶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叹足,乍自慌一瞬, 满是愧色地笑笑, “您瞧我, 都忘了自个儿报报家门了。我家夫君是游骑将军付匀,现在殿前司、您家夫君麾下任职。说来惭愧,我家夫君任职这些时了,我倒是头一回来拜访您,您别怪罪才好啊。”
斜门而入的光将地上铺满中庭的毛罽照得十色流锦, 明珠恍然忆起, 上回同样在这里,沁心倒是提过一嘴, 宋知濯那些下属官爵们想着要来与自个儿交酢, 眼下这不就是来了?
她和煦地笑起, 将这位付夫人请到座上, 自个儿也不去上榻, 只在她边上捡一根折背椅坐下,“夫人太客气了呀,我就是个侧室, 哪里当得起夫人这样儿看重?夫人来得正巧,我才从我们奶奶那里过来,不如我领夫人过去,有什么话儿只管跟我奶奶说好了。”
枝稍鸣翠鸟,一声接一声的叫得欢畅,滚和着付夫人的巧笑,“哪有什么事儿呀?不过是来拜会拜会。我就在这里同您说会儿话就好,倒不必去惊动她。”她将面色缓缓沉一下,手搭在案上倾身一寸,略显亲近,“说实在的,你们这位奶奶我早就如雷贯耳,自幼不在京中,从小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小官家眷,哪里高攀得起?我说话儿直你可别恼,还是见你亲切些,没有那些架子。我今儿初次来,也不好打空手,随意带了点儿家里闲着用不上的玩意儿来,横竖搁在那里也是积灰,你可别嫌啊。”
说她客气才是真,明珠睐一眼案上那堆东西,光见那三五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就晓得里头的东西绝不下千银之数。面上同笑,嘴里连拒,“哎呀,你来就来好了,哪里要带东西啊?贵府里地缝子扫出的灰都沾了金,何况是别的?我万万当不起,你快拿回去!你下回只管来,千万别带什么东西,你要带了东西,我可不敢见你了。”
“奶奶不收,我也不敢再来了,”这位付夫人将腰一转,佯作嗔怪,“奶奶不收,是怕担上什么受贿之嫌?你放心,我也虑到这里,这些东西不过是些零碎玩意儿,就是平日里走亲戚送礼,也比这金贵得多。我晓得奶奶原是庙里修行之人,也不送那些金银污了奶奶的眼,还没有奶上一颗猫眼石值钱呢,奶奶不收,就是嫌我礼轻了。”
身后丫鬟适时地将几个盒子揭开,确都是一些无翠无宝的头面首饰,只是雕工别致可爱,尤其一只巴掌大的银鸟笼,里头墩一只雀鸟,竟似活的一般。
身侧青莲将一应东西在心内估了个价,不多几何,便偷掣了下明珠。明珠会其意,对着付夫人甜甜一笑,“夫人如此客气,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收下。”言着,由自个儿手腕上撸下个蓝田玉细镯递去,“这个就算是给夫人的回礼,夫人先别忙着推辞,听我说。我想,夫人如此看重我,我瞧夫人也十分有眼缘,不如今儿就算我们交换个信物,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好啊。”
日头在酬客笑颜里一寸一寸滑落,漫长的一天,宋知濯在金乌仄落前跨进院门,手上提着一个象牙繁雕的食盒。他所见的是一群丫鬟簇拥着明目皓齿的明珠,她的指尖在人群中立起,捧着一个大雁风筝,纵身一跃,将大雁放生于碧空,随之抛撒掉他脑中芜杂的公务。
线头在侍双手中,众人旋裙奔走,纷纷去抢。明珠亦是咯咯唧唧的笑着,错目间就见宋知濯站在院门下,她错了方向,牵裙直奔宋知濯而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我的紫苏膏呢?”
他提起象牙食盒在她眼前晃一晃,牵过她的手进屋去,身后跟进来两三个丫鬟。明珠由食盒中捧出玉花碗,一行吃,一行踅入里间帘下,见他由丫鬟们服侍着宽衣解带,剥去朝服。哒哒则在她脚边等候半晌,见她没有赏食的意思,又静默地趴下。
绵密的斜阳恬静悠扬,如水清澈。很快,宋知濯罩上一件淡紫色的蜀锦襕衫,丫鬟们退下,他亦随之上前,垂着头抿掉明珠送到唇边微凉的一块紫苏膏,在她腮边一吻,“少吃点儿,一会儿还要吃晚饭,夜里又嚷不舒服。”
她得意地仰着脸,“我能吃多少你不知道?”
尔后他笑一笑,错身到了外间大台屏隔断的书房,在书案后头坐下。明珠紧随其后,捧着碗囫囵吞咽,“今儿付匀付将军的夫人到家里来了,说是来拜访我,送了一些料子一些小玩意儿,我见不值多少钱,又推脱不去,就收下了,回了她一个蓝田玉的镯子,这不算受贿吧?”
“呵…,付匀倒是有眼力见儿,”他手上正翻着一张公文,闻言由中抬眉而起,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他夫人也算十分聪明,收就收吧,往后大概还有人来找你,推脱不过的,你便拟一个单子,回头我叫人还礼过去就成。”
“还有人?”明珠略显惊色,尔后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模样伏倒在案上,“要是别的人送来什么金佛玉座、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摆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收,我岂不是要心痛死了?我的如来佛,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呜呼哀哉,其情之痛,令宋知濯震着胸膛大笑起来,笑散了积山填海的公务中所有的凝重,“小财迷,你白修行那么多年了?这点子金银粪土的诱惑你都受不住?”
“什么这点子啊?对你是‘这点子’,对我是金山银海!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见钱眼开!”
“我这些钱还不够你花的?嗯?你还要眼馋别人的?”
泉清浄泚的嗓音勾起明珠潺潺的笑意,抛碟子搁碗地踅入书案内,往他肩头搡一把,“银子哪有嫌多的?”
他稳稳地将她安放与腿上,被她对光一侧闪耀的猫眼石夺了魂魄,仔细看她眉目开展出的动人笑颜。那些面上恭维的下属们背地里如何说他于女人方面没见过世面,才会被一位平凡不过的乡野村姑迷了眼,或是揣测这位比丘尼如何香艳如何淫邪,都不可能对。他想告诉他们,他看过许多被玉露浇养出来的美丽,所以才爱她饱经风霜的顽强。
槛窗入清风,拂散了明珠脸上的俏皮之色,她两臂环上他的脖颈,头枕在他肩上,幽幽切切地叹息,“唉,她们干嘛来找我呢,我又不是正经的大奶奶,现放着正经的将军夫人不去应酬,倒要来为难我一个做小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