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穆王颔首一瞬,示意他起身,将他通身打量,瞧见他一身暗紫云纹襕衫,头束白玉玄鹤冠,温文尔雅又英姿勃发,颇为满意,“早听合营说起你,又听闻你素来有勇有谋,生擒曹仁,又在延州击退辽兵,又替我筹谋算计,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身后靠着巍峨的府门,庄严肃穆。宋知濯不敢自傲,忙拱手相让,“王爷实在过谦,下官不过是初涉朝堂,运气好罢了。”
少刻,另有一管家上前,深哈着腰几方拱手,“王爷、世子殿下、几位大人,府中宴席齐备,轻挪步进厅中说话儿。”
几人正一正衣衫,由管家引路,穆王为首,一路踅入府中,萦花纡石,到得正厅,一张黄花梨大圆案上备了各色菜品、金樽玉壶,穆王落座后,再指众人落座,
一应果品齐备后,身后立五六名丫鬟,上前斟酒,不等穆王提杯,宋知濯先拔座起身,捧杯敬上,“今日聚首,下官先祝王爷功成万业,福寿永绵。”
下首赵合营亦提杯祝唱,“我也祝王爷万寿无量、福泽乾坤!”
得以穆王爽利一笑,提杯扫一眼众人,“各位瞧瞧,这些年轻人多会说话儿?有后生如此,我朝必定江山永固啊。”另几为老臣纷纷附和后,他方将眼转回来,笑容和蔼慈善,“快坐快坐,站着做什么?知濯初次见我,自然有些不自在,合营,你是我亲侄儿,怎么还‘王爷王爷’地称呼个不停?以后只叫四叔。”
言讫,他引项倾杯,其余人方跟着饮尽,见他砸一砸唇,一双利眼将宋知濯望住,“知濯,你今儿才到,要好生歇息,明儿咱们再谈正事儿。也不必去住什么官营驿站,只同合营一样,就住在我府里,我已叫下人收拾出一座僻静小院儿,一会儿叫合营亲自领你过去。”
曾在京中就听赵合营说起,这位王爷生性多疑,倒不如顺着他意。如此,宋知濯拔座起身,又拱手行礼,“下官听凭王爷安排。”
一场筵宴至半,又有歌姬舞伎在厅外的听音台上奉予歌舞,琵琶笙乐、檀板金樽,喧嚣出一场厮杀夺利。这里离得京城山高水远,可在座每个人的心,都从未遗忘过那座遥远的皇城,他们如思念情人一样思念那里的金砖红墙。
渐渐酒尽灯残,宋知濯并赵合营二人一路由几位下人秉灯引往下处。同赵合营一起,宋知濯松懈许多,袖间藏着玉婿迷香,被夜风一带,花间俱是醉酽酲深。
安置妥帖,二人对坐案下,赵合营顾盼一圈,寒暄备至,“这是王府二门处,倒是清净,你看着可好?”
“我在延州边境,喝风饮沙,一下到了这里,倒猛然想起家里来。”宋知濯饮茶散酒,双唇得了江南滋润,已不再干裂,瞧着仍旧一副玉面金尊,“住哪里都不要紧,只想着快些回了京城决死一战,胜了便将我家夫人接回家中,若败了,人死灯灭,我也不用再受那相思之苦。”
“啧啧……,”赵合营不住咋舌,另眼将他一瞥,“我出京时才说男儿志在朝野,如今你又是张口闭口的夫人夫人!”
夜灯下,宋知濯惭愧一笑,“不瞒你说,离家越久,相思难捱。我放她出家去,市井之下,混乱遭杂,心里总是不放心,总怕她一个弱女子在外头受什么罪。”
“得了得了,”赵合营连摆着一截银袖,缓缓拔座起身,“你跟我一个未娶妻之人说这些,我也不懂。不过我瞧这寿州的美人儿倒是很好,比起京中,更是婉约如月,改明儿我领你出去见识见识。”
二人含笑相辞,宋知濯将他送至门外,远远望他一片背脊随渺茫灯影消失在长夜深处。抬首一望,清霄中悬得一轮朗月,周遭星明闪耀,像明珠一汪春情秋水之眼。只要想起她,顿觉疲乏的身躯仿佛浸入一潭温水中,绵密无尽的情与思念将他裹挟。
他由心中沉吟:无论哪颗星,请帮我瞧一瞧她,是否饭食得安、好梦成眠?然而回应他的,是星沉月默,又一段永夜消散。
晨曦微薄,轻霭昼永,江南的秋总是湿润润的,润着衣衫与一片尘心。稀径上,宋知濯与赵合营一路相谈,正往穆王书房里去。
不料刚过一个月洞门,骤然听得一声长利的惊叫划破花间鸟语。宋知濯仰头去瞧,瞧见有身影由墙头坠下。待望定时,见得那抹影子已落入赵合营怀中,原来是一个月衫清丽的小女子。
那女子拍着胸口由赵合营怀里蹦出,蹦得髻上两只小小蝶翼簪扑翅欲飞,“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世子哥哥,谢谢你!”
花墙碎影下,宋知濯只瞧见那女子的背影,却将赵合营面上的责备色瞧得个一清二楚,“你爬到墙头去做什么?你怎么上去的?你再这样野,我就告诉你姨母打你!”
女子拽了他的半截银灰麒麟纹袖口,娇滴滴地撒着娇,“别告诉姨母、连姨父也不许说!叫他们知道了,又要训我,我下次再不敢了就是嘛。”
赵合营威慑一眼,错身而过,“快回屋里去,叫丫鬟给瞧瞧伤着哪里没有。”及此,他将下颌一台,“知濯,我们走。”
那女子旋即转身,一张天真欲碎的粉桃脸,玲珑剔透的一双泛绿的瞳孔就此落到宋知濯身上,往得片刻,腮上微红,嗫声问起来,“世子哥哥,这位是谁啊?”
“哦,”赵合营定住脚,朝宋知濯一瞥,“这位是我的好友,京城宋国公之嫡长子宋知濯,你快来见礼。”
见那女子垂着一张红脸嗫步上前,赵合营咧嘴一笑,指给宋知濯,“你不认识她,但你一定认识她父亲,她父亲是当朝同平章事童大人,她叫童釉瞳。她母亲与王妃是孪生姐妹,去世得早,王妃娘娘便将她自幼养在身边,不过偶时节庆回京去陪童大人一阵,多时都在寿州。”
斑驳的金光扑在童釉瞳一片月色淡淡的宝华裙上,亦将她的眼映成了一段流萤时光。她垂下的睫毛一闪一翘,偷偷在睫影里瞄了宋知濯好几眼,每一眼俱是春水浮波。
须臾,她才回过来,匆忙福身,“宋公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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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堂局:不在所在的青楼应酬,外出应酬客人。
2本堂局:就在所属青楼应酬客人。
84.中计 清念的心是黑的
梧桐潸潸, 银杏疏影,长廊阑干内行着一月白、一幽蓝的挺阔身影,二人正款款言谈。
细听之, 是赵合营爽利的笑声, “你看她那眼睛, 天生瞳孔带绿,只因她祖上有胡人血统。说来也, 童大人倒是无异,反生得她,天生浅草绿的眼睛, 故而取‘釉瞳’之名。你在这里, 撞见她可要躲着些, 她最好哭了,几句话儿就要惹得她眼泪霏霏,若她哭起来,我四婶婶听见,可又要心疼了!”
至拐弯处, 下得长廊, 撒得一片碎金在宋知濯幽蓝的襕衫上,正行至逼仄花道上, 他负得一只手, 另一手摆袖礼让, “我一外姓男儿, 与你家又无亲, 见着她自然是要避忌一些的,话也不说几句,怎么还敢惹她哭?”
“你避着她, 还不知她如何呢。”赵合营且行且笑,摇首嗟叹,“你不晓得,一则是因我四婶与她母亲孪生,自幼亲近,妹妹没了,自然是当她的女儿掌上明珠一般疼。二则四叔四婶早年有个女儿夭折了,如今膝下只有两位儿子,就连几位侧妃良媛所出亦是儿子,便当她亲生女儿一般,调养至今,可说是集万千宠爱一生,也算对得起童大人了。”
暗忖一瞬,宋知濯含笑问起,“王爷王妃替童大人养女,本就是天恩难得,怎么说是‘也算’?”
遥望左右无人,赵合营挨近些,收抑声息,“我原来就同你说过,我四叔此人英明武,就是性子多疑。他自到寿州,因不放心童大人,怕童大人远在京中会心生异变,便以王妃念妹之名将釉瞳接到这里来养,实则是以做挟制,童大人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怎敢声异?好在这些年,童大人对四叔也算忠心尽力。”
说话间,已至穆王书房,门外有两名跨刀侍卫把守,其中一人折进去通报,不及须臾又出来行礼,“世子殿下、宋大人,里面请,王爷正等着呢。”
二人相请入内,一同拜礼,见得另有几位谋臣坐与下处。穆王由案上端正起身,身后的椅背上伏一条飞龙,栩栩如生。
他虽挂着笑,眼却难掩威严,下颌半寸长的一片须渣,更显天威,“你们坐,不要老是站着说话。”眼见他二人落座,他笑得更似舒心,“知濯,你带来的兵马我已安顿好,冬至前半月,分得二路,由水、陆发兵至京师两万兵马,童大人会在朝中与景王周旋,以掩耳目,待到京师时,自有你的人马里应外合,一切妥帖安顺。不过,我眼下担心两个事儿,一是你在京替景王做的兵力部署图,不知他是否会临时修改。二嘛……。”
及此,曜石一般的眼眱向宋知濯,攒愁千度,“知濯,我是有些忧虑你父亲。说起来,我常在此地,与你父亲相交不深,但年轻时倒是与他打过一些交到。我颇为欣赏他的一身才学,这些年,又时常听闻他于朝政之功,如今,他已位及副相,我是实在不忍见得因为党羽之争,而使朝廷所失一位对江山大益之良臣啊!”
言中所痛,倒也有真,宋知濯揣度一刻,起身行礼,“那依王爷的意思,该作何解?”
“依我看,”穆王靠像后方宝座,将一面枣红蝙纹袖口抬起来又压一压,示意他坐,“此次回京讨伐,你要找个时机去劝劝你父亲,只要他悬崖勒马,我可以不做任何追究。况且,你们原本就是父子,虽政见不同,到底还是不要闹得骨肉离分的好。”
宋知濯自然无不应从,行礼领命后,三人又商定诸方细节,晨光在几扇槛窗上缥缈变换,宁静中似乎响起雄壮的鼓鼙,敲得尘归尘土归土的宿命。
下沉的天色里,蕴着一种苍凉的黄,十分像边关的一片沙,在旷野中孤寂地浮动。但里头走来一位女子,像沙漠里的异域妖姬,在单薄的一片黄里点燃了四季的颜色。
她穿着珍珠粉的绉纱对襟褂、里头松针黄的横胸,绣着一株风铃草、以及藕荷色的留仙裙,鬓上的两朵荼靡花儿适时地点缀了她瞳孔里的草绿,看上去天真得可怜。宋知濯的眼没有流连,随他的步子一样转入另一条开遍红杏山庄的小道。
只见童釉瞳将嘴角一瘪,捉裙碎步追上去,连滞后的风都带着灿烂的香甜,“宋公子、宋公子、知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