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傻挠着头,笑嘻嘻地打着太极,“今儿是司里几位大人请咱们少爷喝酒,人一多,应酬不过来,就喝多了些。”
二人辞下,明珠便先提裙冒雨翻到隔壁去叫绮帐让厨房煮醒酒汤上来,另吩咐几个小丫鬟烧了热水。自个儿又踅回去,替他沐浴更衣,好一顿忙活,才将他重又塞回被中。
只见他一张脸被水汽一蒸,更泛了红,她便独自笑起来,吐舌噞喁,似嗔似怪,“谁叫你喝这么多酒来着?可是活该吧?一会儿非得难受死你!”
不知他听见没有,抬臂翻一个身,苦着脸,两唇似有翕合。明珠附耳贴近,才听见他在碎嚷,“小尼姑,想喝茶。”绵绵的嗓音像一个孩子在撒娇。
无奈,明珠替他掖好被子,又搬来小炉烹茶。四面鹤台已经燃过半烛,又有炉中几枚银骨炭,照得屋内越发亮堂温暖。明珠在一根折背椅上打着蒲扇,缓一下急一下,扇得火中偶尔噼啪一声,恬静安逸,年月从容。
煎好茶,她拖一张三腿圆案在床头,将盏搁在上头,坐在床沿轻轻晃一晃宋知濯的肩,“嗳,你能不能自个儿起来喝?嗳、嗳!”
实在唤不醒,她便将他托靠起来,一臂端了盏喂他。这一刻又像是回到刚进府的时候,她耗了一身力气每日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上照顾他,琐碎得入丝丝红线,将两个门户不当的人、同悲同苦的心栓在一处。
思及此,柔和的笑便在她脸上荡漾开,一层一层,像湖面的波光。
喝过茶,宋知濯似乎还未醒,昏沉地往被子滑下去,翻身又再嘀咕。明珠再凑近去听,听见囫囵不清的一句,“小尼姑,对不起。”
她先是笑,只当他是在说醉话,没头没脑地道什么歉?可他口中不停,不断地重复这一句,“小尼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句,渐渐将明珠脸上的笑意刮下来,一层一层,直到露出一片苍白的脸色。她苦思冥想一阵,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可对不住自个儿的,可又想起这些时他点点反常之势,便生起好些不安。
于是,这一夜,便在寂静的不安中熬过,与案上留下的残烛,飘摇欲碎,一同去往前程不定的明天。
“明天”转作今朝,一时一刻,昼夜不停。窗外阴沉如昨,仍旧下雨,像是“天水盆”缺了个口子,要将兜了许久的水都赶着落下来似的。
早起,明珠惴惴难安,像是头上悬一把刀,不落下来心就不定。她捧着碗,一眼接一眼地窥着宋知濯,企图从他沉静的面色中窥得一丝天机。宋知濯似乎有感,有些狼狈地搁了碗就要落荒而逃,“我上朝去了。”
“哦,”明珠并未起身相送,秉箸夹一片鲜拌莲藕,嗑哧嗑哧地细嚼着,口里佯作漫不经心地询问,“你昨儿喝多了,你晓得吧?”
他只是细碎地点点头,就要旋过帘去,却又被明珠叫住,“你今儿能早些回来吗?咱们有好几日没有一道吃过晚饭了。”
又是细碎地点头,瞧她再无话,他便跨步而去,身影掠过窗扉,匆匆一瞬。
接着便是明珠漫长地呆滞,雨声紧一阵缓一阵,滴答敲得人心内烦闷。她思忖,一定要问个清楚,纵然什么误会烦难,也要在晚饭时候解开。
可终究是,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1。
直到下午,疏雨渐断,云涛烟浪。轻纱长亭下,夜合接过小丫鬟端来的燕窝,谈笑两句后,一路踅径而上。
入得屋内,将粉晶圆口碗搁在案上,捉裙坐下,良言苦心细细劝,“刚叫人熬好的金丝血燕,小姐多少吃一些。今儿早饭午饭,瞧你都没吃了几口,难不成不晓得个饿?就是你不饿嘛,肚子里那一个也是经不住啊。”
一栊檀色淡烟的裙摊在锦榻上,里罩楚含丹交叠的双腿,她微直起身,执了汤匙缓缓搅动碗内如冰如雪的燕窝粥,“肚子里这个要死就叫他死好了,我巴不得。我问你,我叫你抓的药,怎么这样久还抓不来?”
“嗳,哪有那样容易,许多药材总是要凑的。”夜合陪笑,伏着半身,心虚地忙将话题转过,“方才丫鬟送粥上来,说是大奶奶又跑厨房去了,过问了一句才知道,原来今儿是她的生辰,她闲着没事儿,就要亲自烧饭等大少爷回来吃呢。你昨儿才收了人家的贺礼,今儿不得趁势还个礼?”
叮当碎响的勺子骤然停歇,楚含丹暗忖一晌,正借了这个由头去会一面宋知濯。倏而一笑,“成啊,你去柜子里随便翻个什么值钱的出来,再替我梳妆一下,我这就亲自给她捧了去。”
夜合窥她一瞬,摇首暗笑,“瞧,一听见要到那边去,你又活了。罢罢罢,我劝不住你,你先将粥吃了,我去找东西,一并连你要穿的衣裳也找出来!”
这边吃完,那边已经翻出一个各色细宝石嵌的一顶小凤冠,就装在一个深方匣子里。又替她寻出秋香色暗连枝绉纱掩襟长褙,一阙竹叶青绣白玉兰的留仙裙。换了衣衫,又簪珠翠,不时摇身又成了精气十足的一个娴雅富贵的奶奶。
一路斗草踏青,水滴空阶,总算到得那边。甫进院儿,望见明珠正领着丫鬟在外间摆案。桌上有酱酥桃仁、珍珠虾、酥皮脆鸡、金钱海参、香蒸鳝段等八个菜色,中间还有小炉子墩着一口砂锅,咕嘟咕嘟滚着,也不知是个什么,倒是煎炒烹炸无一不全。
她扫一圈儿,不见宋知濯,便将匣子交给丫鬟问起,“大奶奶,听见丫鬟说今儿是你生辰,我纵然无趣,礼还是要还你的。怎么大少爷还不见回来?”
“二奶奶客气了,”明珠请她在榻上入错,又叫绮帐倒茶来,“瞧这天色,应该是快回来了。二奶奶来得好巧,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吃饭,也尝尝我的手艺。我平日里虽然只会烧一些家常的,但今儿这些可是找了操办节日席面的主厨亲自教我的,你别嫌就好。”
楚含丹略微颔首,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不过是听见宋知濯快要回来了,便想着等一等。至于等来的是他客气的话儿还是冷漠的眼都行,不俱什么,只要见着他,就会觉得云疏天浅、愁云渐退,心里似乎也没那样多的憋闷忧烦。
尴尬地陪坐片刻后,明珠估摸她是真不欲走了,便又硬挺着客气搭讪,“二奶奶瞧着精比昨儿好多了,面色也好了许多,正是应该多保重才是。”
她还是未发一眼,横目慵笑一瞬,似乎连应酬都懒得再应酬。见状,明珠心内也有些不耐烦,不欲过多理会,叫青莲二人各自去忙,自个儿亦起身要走,“二奶奶稍坐,我还煨着汤,去看看好了没有,不过耽搁一会子,二奶奶可千万别走,留下来一起吃饭,可千万别走啊!”
她原是故意言之,又将她独自冷在屋里,就是想要她识趣自去。哪曾想,这一位勘破此机,就是不走,非要等宋知濯回来一见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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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
77.和离 今宵作别
雨后浑天, 浓云不散,啪嗒啪嗒的由屋檐枝稍上坠下水滴,一切仿佛都蕴在这样一个迷蒙混沌的人世间。
马车在西角门停驻, 宋知濯穿一身血染的朝服, 打帘下车进得门内, 只见满地残红,浪萍风梗、度岁茫茫。他在萧条的秋风里踽踽独行, 终于在跨入院门前,将心内准备好的分别措辞默了一遍、又一遍。
然则进院,只闻得空庭内金齑玉鲙之香, 牵动他一副空空的胃肠。就像走过漫长的风雪夜, 来到一个暖炉旁, 温暖得令他遏然鼻酸,莫名地想哭。
这个残雨烟笼的角落,是他的家,他再一次意识见,家对他来说具体得就是明珠眉目如画的面庞。
他蹒着胆怯的步子跨进屋内, 没有见到明珠, 失落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满案的珍馐还不及去看,便见楚含丹从榻上迎上来, 接过他的官帽, 声线缱绻温柔, “知濯, 你回来了?”
怔一瞬, 帽子已被她接过,放在一个长案上,“下了一天的雨, 你这官帽都有些湿润润的,想必身上也是,不如进屋先去换身衣裳吧。”
她笑靥不变,将宋知濯凝望半晌,见他似乎在发呆,便将声音拔高一些,“知濯、知濯,怎么了,怎么发起怔来?”
此刻,宋知濯仿佛进了一个错位的时空,“明珠”好像只是一个幻丽的春梦,而眼前这位才是他的妻子。他凝回思,扫量屋里一圈儿,锦榻、帘箔、细廊,分明一切如旧,便颇有些小心谨慎地发问,谨慎得真怕惊醒那一个幻梦,“明珠呢?”
返魂梅的香由里间飘然而出,缕缕绕过楚含丹,她的笑如梦如幻,“不知道,说是到厨房那边儿去拿什么东西,不见回来,你快进屋去换衣裳。”
她由身后推着他,一路绕帘而入,见他还似站在圆案边发怔,她便流连不返地驻足。直到宋知濯旋过身来,她才要转身出去。不料,却被他跨步上来,猛地扯住手腕。
四目交接的一瞬,楚含丹觉得仿佛错过的半生都将在这一刻得已扭转,她满怀期待地酽酽仰视他。下一刻,真与她期待的一样,宋知濯俯身吻住了她,然只轻碰一瞬,便被“啪”一声突兀地截断。
二人双双扭头望向窗外,只见烟笼长亭下,是明珠溅湿半片的裙与满地瓷白的碎片。
接下来久久久久的寂静后,明珠的眼透过四扇窗扉射过来,死死凝住宋知濯,好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那些熟悉的耳眼口鼻在这一霎都变得生疏不已。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让她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太多慌乱的杂绪搅作一团又烟消云散,余下一片空白。只能将他望住,企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