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花一直以来,对皑皑洲剑修最为唾弃,只是这次到了剑气长城,倒是与邓凉那拨晚辈,破天荒有了些笑脸。
谢松花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就来了个极有震慑力的开场白,道:“我在剑气长城,先后两次出剑,已经积攒了斩杀一只仙人境大妖的战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满堂哗然,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消息流通,极为有限,何况谁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经是倒悬山路人皆知的事情,正是谢松花出剑,毁去一个蛮荒天下玉璞境剑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战功等同于半只仙人境大妖。
这更是整座剑气长城此次攻守战的个人首功。
说实话,皑皑洲商贾,除了可有可无的那份与有荣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实是这里面的商机。
谁若是能够招徕了谢松花担任山门供奉,必然是大赚特赚的一笔买卖!
只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什么脾气,谁都清楚,说这话,就是找上门去触霉头。
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谢松花这种不理俗事、居无定所的散淡剑仙,破天荒主动露面“谈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个人情,所以此次北归皑皑洲,要与你们同行。”
谢松花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就使得在座诸位人人肝胆欲裂、揪心至极了。
“他说了,做买卖的,就没谁不想往死里挣钱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他不计较,反而可以体谅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种你情我愿、皆能赚钱的买卖,怨不得你们,得怨他才对。所以你们不但可以放宽心,还会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边谈完事情之后,你们当中,谁家钱少,谁最穷酸,谁最需要拼了命都要从剑气长城这边挣钱,我就明白了。反正顺路,又能还给那人一个人情,出了倒悬山,我亲自护送这条跨洲渡船返回皑皑洲。”
背负一只竹制剑匣的谢松花看着众人,冷笑道:“万一护送不力,算我谢松花本事不够。”
北俱芦洲的渡船管事们聚齐后,见到了跨过门槛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人人肃然起身,抱拳行礼。
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宗主,便当得起这份发自肺腑的礼遇,而是郦采敢来剑气长城,仅此而已。
郦采没有落座,还礼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一壶酒,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槐子不会回去了,我应该也差不多。说完了,大家喝酒”。
风雪庙剑仙魏晋,见着了老龙城的两条渡船管事,不谈正事,只是问了些东宝瓶洲的近况,最后说了一句收官之语:“等我跻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剑气长城的话,将来会走一趟北俱芦洲,再与天君谢实问剑一次。”
本来就有些拘谨的两个老修士,越发局促不安了。
东宝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图最小的一个洲,而仙台魏晋,又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大剑仙坯子。
谁敢不当回事?
只要给魏晋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执牛耳者的诰宗祁真,再有那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的真境宗,也该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实前些时候,作为九洲当中消息最为阻滞的老龙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剑修魏晋,已经到了瓶颈。
今夜魏晋,更是当面挑破了这层窗户纸,故而相依为命的两个老龙城管事,越发战战兢兢。
魏大剑仙,无亲无故,更无冤无仇的,你与我们两个小小管事说这个,要作甚?
魏晋独自饮酒,依旧是那坑人铺子里边最贵的酒水,一枚小暑钱一壶。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语,都有讲究,想要与家乡人氏叙旧无妨,先将人手一张的纸上内容讲完了再说。
不然魏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贾,说什么自己要破境的无聊内容。
不过一心想要问剑天君谢实,倒是千真万确。
春幡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洲跨洲渡船的负责人。
相较于其余几洲庭院肃杀、诡谲的氛围,此处商贾修士,一个个气定闲,更有两个上了岁数的玉璞境修士,吴虬、唐飞钱,亲自为宗门坐镇跨洲渡船,只是也没顶着什么管事身份,毕竟太掉价。其中吴虬,更是剑修,见惯了风雨浪花的。两个老仙相邻而坐,谈笑风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洲的身份之外,还在于剑气长城这边的款待之人,根本压不住他们。
一个玉璞境剑修米裕而已,到底与那原本预料中的老剑仙纳兰烧苇,差了两个境界。
外加半个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剑仙苦夏,会帮谁,还两说。剑气长城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人来待客?由此可见,今夜春幡斋,注定无大的风波了。
吴虬与那唐飞钱两个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轻松几分,还能眼颇堪玩味,打量着那米裕剑仙与一个女子元婴境修士。后者资质极好,偏要当这颠沛流离、吃力不讨好的渡船管事,为何?还不是落了下乘的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多情种,真是遭罪,何苦来哉,中土洲英才如云,何至于痴念一个米裕。若是米裕能够离开剑气长城,愿意与她结为道侣,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虽说处处留情,到底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如何去得中土洲?
剑仙苦夏不善言辞。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无须苦夏多说什么,坐在这儿,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吴虬转头与一旁的苦夏剑仙笑问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为何没有出现?难不成是在中堂那边,等着咱们喝完茶?”
苦夏剑仙摇头道:“不清楚。”
吴虬点点头,道:“不着急。”
同样是玉璞境剑仙,但是苦夏剑仙多了一个眼红不来的额外身份,谁都不敢小觑——中土洲十人之一周芝的师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这个“愚钝不堪”的师侄,也不该是他们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剑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剑仙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该招惹结仇。
所以如此看来,剑气长城这次让苦夏出面,负责款待他们,也算一记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后双方在钱财往来上过招,苦夏剑仙的面子,就不太顶用了,毕竟苦夏剑仙,终究不是周芝。
苦夏剑仙心中叹息。
等会儿,见着了那个年轻人,就该轮到你们头疼了。
心情复杂的苦夏剑仙,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年代替剑气长城,对阵扶摇洲那个未来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剑仙纳兰烧苇,而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春幡斋中堂的年轻人,应该有得掰手腕。因为苦夏剑仙实在无法想象,林君璧也会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个女子元婴以心声涟漪与米裕言语道:“米裕,你会付出代价的,我拼了事后被宗门责罚,也要让你颜面尽失。更何况我也未必会付出任何代价,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此处,女子言语中有了几分笑意快意,道:“好一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名女子,言语惋惜,心痛万分,用他那独有的深情喃喃低语道:“不承想当年那个性情婉约的姑娘,变得如此不可爱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哑然,脸上越发愤恨,心中戚戚然,许多到了嘴边的千万言语,仿佛都被她咬牙切齿得粉身碎骨了,再说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欢上谁,并且是那个用情更深之人,却不被对方喜欢,仿佛此生此世便再无胜算了。
米裕不再言语,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视线偏移几分,好似只以眼角余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斋中堂那边,有个年轻人斜靠门口,腰间悬挂一枚古老玉牌。
屋内晏溟和纳兰彩焕已经落座,两人都没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两个元婴境剑修的位置,还比较靠后。
纳兰彩焕心中有些别扭,晏溟倒是无所谓。
先前被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坑了一次,纳兰彩焕之后与纳兰烧苇禀报细节,结果被自家老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看了半天。纳兰彩焕一气之下,就要全盘推翻事先双方谈妥的事情,不承想老祖反而让她算了,聊了什么,就照什么去做。
春幡斋的主人,剑仙邵云岩就站在门外那个年轻人身旁,半点不介意是不是被鸠占鹊巢了。
初次相逢的两人,正在闲聊那北俱芦洲的刘景龙与水经山仙子卢穗,聊得十分投缘。
邵云岩说那刘景龙大道可期,将来有希望成为北俱芦洲第一个飞升境剑仙。
年轻人便说那卢仙子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与刘景龙是天作之合的仙美眷,顺便夸了几句卢仙子的传道恩师。
邵云岩不在乎言语之人真心与否,在此数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话,听上一听,也是好的。
倒悬山这场鹅毛大雪,不会顷刻化。
佳人与大雪,自古是绝配。
又闲聊过了那串葫芦藤与黄粱福地的美酒,邵云岩问道:“是不是可以喊他们过来了?”
年轻人笑道:“不着急,不能让剑仙们白白走一遭倒悬山,让那些摸惯了仙钱的同道中人,再与我一般,多感受几分剑仙风采。”
邵云岩点头道:“早该如此了。”
先前闲聊言语不少的年轻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双手笼袖,手指在袖中轻轻对敲,望向那场大雪。
若是一枚枚雪花钱便好了。
邵云岩也跟着仰头望去,少有的心静时分。
去年旧梦,梦见在我傍,忽觉在异乡。
今年新梦,忽到水经旧山头,见她依旧笑如花。
年轻人突然说道:“邵剑仙,今夜此事过后,你早年答应剑气长城的那件事,我们打个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但是结局可以不一样。三方谁都不会为难。”
邵云岩皱眉问道:“你说了算?”
年轻人笑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邵云岩如释重负。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悬山的剑仙,后退几步,向那年轻人抱拳致谢。
年轻人坦然受之,不过伸手出袖,抱拳还了一礼。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无事一身轻了的邵云岩投桃报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斋一份。”
年轻人立即伸手搭住邵云岩的手臂,笑道:“仗义,果然剑仙风采,这场雪没白看,苦等邵剑仙这句话久矣。”
邵云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着那群商贾,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两个联袂赏景归来的剑仙,孙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剑气长城剑仙米裕。
中土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聘,西南扶摇洲谢稚,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东宝瓶洲魏晋。
一大拨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和外乡剑仙,就这么突然离开了剑气长城,齐聚倒悬山。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邵云岩告辞一声,率先进了屋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没几步路,因为最靠近中堂大门这边。
今夜造访倒悬山的剑仙当中,没有桐叶洲人氏。
因为桐叶洲是唯独没有跨洲渡船的一个大洲,刚好也无剑仙在剑气长城练剑。
也算两相宜了。
但是那个与大天君点头致意的男子,如今剑气内敛至极,与一个独自游历剑气长城的桐叶洲中五境剑修,一起悄然离开了倒悬山,去往桐叶洲如今最为落魄的桐叶宗。只是这一次不是问剑,而是帮忙出剑,既是帮桐叶洲,更是帮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岂会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反而让小师弟独自留下?
读书人最怕大义。
左右从来只认为自己是山下的读书人,不是什么山上的剑仙。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到了桐叶洲,未来出剑可以更多,并且有可能更加是一人仗剑,身边再无剑仙。
小师弟耍了心机,要他这个师兄去南婆娑洲,说是那边将来形势最为险峻,只是左右听过某个小王八蛋的言语后,决定去桐叶洲。
小师弟悔青了肠子。
陈清都当时挺乐呵。
此去路远,沿途路过的蛟龙沟、雨龙宗,左右都不会做任何停留。
只在芦花岛那边稍作停留,确定那座造化窟当中,到底是传说中的道门高真,还是崔东山所谓的隐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论道;若是大妖,一剑砍死。
左右极少有为难之事。
此次与左右同行之人,是桐叶洲一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境剑修,说是年轻,事实上与左右是差不多的岁数,还真不算什么年老。
年轻的金丹境剑修名为王师子,是个山泽野修,在野修当中,这个年纪跻身金丹境,并且是剑修,称得上是一个天才剑修坯子了。
可惜到了剑气长城,找不到几个同乡,偏是剑仙满街走的剑气长城,王师子境界又不高,处境十分尴尬,而唯一能算邻居的东宝瓶洲,除了风雪庙魏晋,也无其余剑修,王师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晋客套寒暄,见了面,又能聊什么?到头来,在剑气长城这十余年,就真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埋头修行而已,几次去往城头杀妖,收获不大,只能支撑他在剑气长城住下而已。
只是这两年,好了些,因为常去某座小酒铺那边买酒,无朋无友的,除非客人稀少,才能上桌喝酒,否则就只能蹲路边喝壶酒、吃碗阳春面了,相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实不错。
此次返回家乡,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承想竟然能够与左大剑仙同行。
不过王师子知道轻重利害,一路上始终沉默。
临近蛟龙沟,左右说道:“不用太过拘谨,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开口询问。”
王师子轻声道:“晚辈境界低微,问题都不大,可以到了桐叶洲,再问不迟。”
左右也不为难这个同龄人剑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悬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间,满天吹过玉纷纷,雪光绝胜水银银。
王师子好问道:“晚辈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剑气长城,前辈为何还愿意主动传授晚辈剑法。”
左右收回视线,笑道:“桐叶洲山泽野修,金丹客王师子,孤身一人,于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三次被迫撤离城头,我左右与你是同道中人,所以与你说剑,不是指点,是切磋。”
王师子无言以对,几次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有话直说。”
王师子笑道:“我还以为是二掌柜在与我说话呢。”
左右大笑:“我与陈平安是同门师兄弟,你觉得言行举止差不多,不怪。”
王师子说道:“前辈,我相信二掌柜以后肯定可以扬名浩然天下!”
左右摇头道:“等着吧,浩然天下只会嫌弃他做得太少,以前种种不认之事,都会成为攻讦理由,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小师弟,陈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轻人,好一个远离战场的新任隐官大人,都是将来否定我小师弟的绝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应该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没死在剑气长城,就是千错万错。”
王师子心情沉重。
左右说道:“也不怪,习惯就好。”
左右与王师子一直御剑往东而去,再无言语。
左右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与那陈清都有过一番肺腑之言。
“陈清都,你当真半点不失望?”
“无非是安慰一个尚未彻底绝望的年轻人。不失望?还真是不失望,因为早就没有希望可以失去了。”
倒悬山,春幡斋。
春幡斋的中堂布置,还是浩然天下书香门第的礼仪规矩。
挂了一幅仙山水的中堂字画,是那北俱芦洲一处不知名山头,两侧挂有儒家修身齐家内容的对联,更上是匾额“留北堂”。
板壁前搁放长条案,案前是一张四仙桌,两侧放椅两张。
在大门与板壁之间,东西相对,摆放了一张张椅子,秩序井然。
进门之人,起坐之间,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话事人、管事,陆陆续续进入这座厅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与几个老友相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言语,但是从各自眼当中,都看出了一点忧虑。
厅堂当中的座椅摆放,大有讲究。
宗门底蕴,渡船与买卖大小,渡船话事人的个人声誉,好像都被算计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发现皑皑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金丹境瓶颈修士,一直做着中等规模上下的买卖,在平时渡船管事的人情往来当中,都属于那种上了酒桌也不太说得上话的一个,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却得到极高礼遇,白溪是因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过天机,才知道此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箓修士,之所以做着倒悬山跨洲买卖的勾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每次都会偷偷去一趟蛟龙沟做真正的隐蔽生意,用仙钱换取他以独家秘术、汲取龙气的机会,到了皑皑洲,转手再将几张蕴藉精粹龙气的珍稀符箓,以天价卖给皑皑洲刘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无须刻意结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言语即可。
白溪敢断言那个“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脸色镇静,事实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终人人落座。
十余个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坐在右手边的座椅上,位置相对座椅紧密的左边,更加稀疏,刚好一洲剑仙,与一洲渡船管事面对面而坐。
所以直到这一刻,数十个渡船管事才开始重新打量起那个年轻人。
在座每一个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的生意经,而且把那买卖做烂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过此人,春幡斋中堂占地极广,柱子极多,悬挂楹联便多,那个年轻人就一直在仰头欣赏楹联文字。
像那中土洲的吴虬、唐飞钱两个上五境老仙,便仔细观察过这个略显突兀的年轻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浅后,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会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一个下五境修士,而是不约而同地将那人当作了一个容颜年轻、擅长遮掩气象的剑仙。
那块匾额下面的四仙桌,两侧椅子,始终空着无人落座。
倒是有一块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搁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这边的。
不光是吴虬,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测,那两个位置,那位太徽剑宗的仙人剑修韩槐子会莫不是占据其一,然后再来一个压轴的大剑仙,例如纳兰烧苇?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陈、齐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于一股脑出现这么多的剑仙压阵?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获得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太难。
并且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擅自行事。
哪怕是孙巨源这般好说话的剑仙,也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城头,府邸所有下人,要么跟随这个剑仙去往城头,要么禁足不出。曾经有人觉得不需要如此,然后偷偷出门没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悬山得以流传的消息,都是那些剑气长城自己觉得不用隐藏的消息。
当所有人落座,对面剑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样的剑仙,不一样的性情,不一样的坐姿,不一样的气息。
哪怕是吴虬,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觉。
无形中,他们人人是与那依次排开的十数名剑仙对峙!
关键是明摆着其中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剑仙,今夜却人人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自居。
除了中土洲、北俱芦洲,其余六洲渡船话事人,先前被各自家乡剑仙待客,其实就已经觉得十分难熬,不承想到了这边,更加煎熬。
毕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数十个话事人,再如何见多了大风大浪,可又有谁能够亲身经历这种情形?
一个个剑仙全部当了哑巴。
要知道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剑仙与人分生死之前才会有的。
自有飞剑取头颅,何须与将死之人言语?
厅堂当中。
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坐在靠近大门边,不说话,其实他的位置,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是今夜率先说话之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也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迹象。
所有剑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邵云岩。
还有两个元婴境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一些人越老、胆越小的老管事,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该不会是要被一锅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还空着的两个主位。
也有管事打量了眼前那个站在远处大柱旁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好巧不巧与之对视,对这名管事微微一笑。老管事笑容牵强,脸色有点僵硬。
年轻人不言语则已,一开口便如山岳砸湖,惊涛骇浪。
他脚步不急不缓,在走向那主位期间,笑呵呵言语道:“既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谈事情。”
此语一出,一些意态惫懒的剑仙,也都开始直腰而坐。
他走到四仙桌右手边的那个主位上。
米裕第一个站起身。
十一个剑仙,两个元婴境剑修,几乎同时起身。
吓得对方几十人齐刷刷赶忙起身,一些起身慢了一些的,都恨不得自己当场来上两个大嘴巴子。一个个不明就里,依旧人人如坠云雾。
年轻人坐下后,所有剑仙这才落座。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敲桌面,那块玉牌便翻转再坠落,露出古篆“隐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所有来倒悬山求财的生意人,视线都迅速从玉牌上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个闭气凝,如临大敌。
那个身份终于水落石出的年轻人,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剑气长城新任隐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