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上,因为年轻山主远游,二楼老人也远游,竹楼便没人住了。
陈灵均最近不再在外瞎晃荡,时不时就来崖畔石桌这边坐着。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讨喜的那个存在,不如那条曹氏芝兰楼出身的文运小火蟒陈如初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这个小家伙憨傻得可爱。岑鸳机是朱敛带上山的,资质不错,练拳也算吃得了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实。石柔在小镇管着一间铺子的生意,挣钱不多,可到底是在帮着落魄山挣钱,又与裴钱关系不错,裴钱只要得闲,都会去那边看看石柔,说是担心石柔中饱私囊,其实不过是害怕石柔觉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独他陈灵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讨喜。
那个御江水兄弟,三场灵夜游宴之后,对他越发客气了,一些讨好言语,殷勤得让陈灵均都不适应。其实这种客气,反而让他很失落。
他更喜欢当年在水府那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言语粗鄙,相互骂娘。
不过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许多事情,都看得懂,比如崔老前辈这一走,去了那座莲藕福地,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陈灵均,却连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带着裴钱离开的时候,他就只能坐在这边发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该是裴钱登楼吃拳头的时辰,如今竹楼却寂然。
陈灵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从陈如初那边抢来的瓜子。今儿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他浑身没气力,连瓜子都嗑不动。
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山门那边,与大风兄弟唠唠嗑。大风兄弟还是很有江湖气的,就是有些荤话太绕人,得事后琢磨半天才能想出个意味来。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陈灵均转头望向一栋栋宅邸那边,老厨子不在山上,裴钱也不在,周米粒是个不用吃饭的小水怪,岑鸳机是个不会做饭的,也是个嫌麻烦的,就让陈如初那丫头帮着准备了一大堆糕点吃食,所以山上便没了炊烟。
陈灵均觉得落魄山现在人少了,而且各忙各的,人味儿便淡了许多。
陈灵均又转移视线,望向竹楼二楼,有些伤感。
崔老头在的时候吧,陈灵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资格挨上老人两拳,浑身不得劲儿;不在了吧,心里又空落落的。
陈灵均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拈住一颗瓜子,打算不剥壳,就放嘴里嚼一嚼,解个闷。
突然,陈灵均动作僵硬起来,轻轻放回瓜子,屁股轻轻挪动,悄悄转过脑袋,战战兢兢地望向崖外。
那位凭空出现的青衫老儒士,站在崖边朝他笑了笑。
陈灵均赶紧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道:“陈灵均拜见国师大人。”
大骊绣虎,崔瀺,是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厉害货色。
陈平安不在落魄山,崔老头不在竹楼,朱敛、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陈灵均暂时没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陈灵均瞥了眼竹楼去往宅邸的那条青石板小路,便告辞一声,竟是攀缘石崖而下。这么走,离着那位国师远一些,就比较稳当了。
崔瀺想起这条青衣小蛇望向竹楼的色,笑了笑,心里便有了一番小计较,随手为之,不会兴师动众。
龙泉郡西边大山中,有一座暂时有人占据的山头,好像适宜蛟龙之属居住。
崔瀺站在二楼廊道上,安静等待某人的赶来。
一道白虹声势如春雷炸响,从天际,迅猛掠来。什么阮邛订立的规矩,都不管了。
崔瀺摇摇头,心中叹息,亏得自己与阮邛打了声招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寻常材质的绿竹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崔东山落在一楼空地上,眼眶满是血丝,怒道:“你这个老王八蛋,每天光顾着吃屎吗?就不会拦着爷爷去那福地?”
崔瀺反问道:“拦住了,又如何?”
崔东山脸色铁青,气急败坏道:“拦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赶来不行吗?然后你有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去!”
崔瀺色淡漠。
崔东山骤然平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哀叹道:“爷爷读书治学,习武练拳,为人处世,都一往无前。唯一一次退让,是为我们两个脑子都有坑的混账孙子!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没了!没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说道:“还有为了你的先生,与这座落魄山。”
崔东山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双手拄竹杖,低下头去,咬牙切齿。
兴许是坐不住,崔东山又站起身,原地快步打转。
崔瀺看着这个火急火燎团团转的家伙,缓缓道:“你连我都不如,连爷爷到底在意什么,为何如此取舍,都想不明白,来了又能如何?有意思吗?让你去莲藕福地,找到了爷爷,又有什么用?有用兴许还真有点用,那就是让爷爷走得不安心。”
崔东山停下脚步,眼凌厉道:“崔瀺!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崔瀺说道:“崔东山,你该长点心,懂点事了。不是重新跻身了上五境,你崔东山就有资格在我这边蹦跶的。”
崔东山轻轻落座,怀抱绿竹杖,不再看那二楼,自言自语道:“那场三四之争,为何爷爷一定要入局?爷爷又为何会失心疯?不是我们害的吗?爷爷是读书人,一直希望我们当那真正的读书人。爷爷毕生所学,学问根底,是那亚圣一脉啊。为何在中土洲,却要为我们文圣一脉愤然出拳?我们又为何偏偏欺师灭祖,让爷爷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终于勃然大怒:“问我?问天地!问良知!”
崔东山眼痴呆,双手攥紧行山杖,颓然道:“有些累,问不动了。”
崔东山记起年幼时,被那个严苛古板的老人带着一起去访山登高,路途遥远,自己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阶而上,根本不管身后的他满身汗水,自顾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气自己的孙子,已经走远了不说,还要大声背诵一位中土洲文豪的诗词,说:“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崔东山便将那篇诗歌记得死死的,后来不承想,自己长大后,负气离家出走,又拜师于老秀才门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圣,自己便莫名其妙成了圣人首徒,终于有机会见到了那位享誉中土洲的儒家圣贤。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意气风发的崔东山,其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来有机会返回家乡,一定要与爷爷说,你仰慕之人,论文章,输给了你孙儿,下棋,更是输得捻断胡须。
只是这辈子肚子里攒了好多话,能说之时,不愿多说,想说之时,又已说不得。
远处龙泉郡城,有晨钟响起,遥遥传来。
钟声一响,按例就要城门开禁,万民劳作,直至暮鼓敲过,举家团圆,其乐融融。
大骊新中岳掣紫山山脚附近的馀春郡,是个不大不小的郡,在旧朱荧王朝不算什么富饶之地,文运武运都很一般,风水平平,并没能沾到那座大岳的光。新任郡守吴鸢,是个外乡人,据说在大骊本土就是当一地郡守,算是平调,只不过官场上的聪明人,都知道吴太守这是贬谪无疑了——一旦远离朝廷视野,就等于失去了快速跻身大骊庙堂中枢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属国的官员,却又没有官升一级,明摆着是个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计是得罪了谁的缘故。
只不过吴郡守的仕途再黯淡,终归是大骊本土出身,而且年纪轻,故而管辖馀春郡的梁州刺史,私底下让人交代过馀春郡的一干官吏,务必礼待吴鸢,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哪怕不合乡俗,也得忍让几分。所幸吴鸢上任后,几乎没有动静,按时点卯而已,大小事务,都交予衙门旧人去处理,许多按例抛头露面的机会,也都送给了几个衙署老资历辅官,上上下下,气氛倒也融洽。只不过如此软绵的性情,难免让下属轻视。
这天年轻郡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门枯坐,书案上堆满了各地县志与堪舆地图,慢慢翻阅,偶尔提笔写点东西。突然,吴鸢心有感应,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斜靠厅门。吴鸢心情大好,笑了起来,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驾到,有失远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过门槛,笑道:“吴大人有些不讲义气了啊,先前这场夜游宴,就只是寄去一封贺帖。”
吴鸢坦然笑道:“俸禄微薄,养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买书去了十之五六,每月余下些银钱,辛苦积攒,还相中了隔壁云兴郡的一方古砚台,委实是打肿脸也不是胖子。本想着路途遥遥,山君大人总不好赶来兴师问罪,下官哪里想到,魏山君如此执着,真就来了。”
魏檗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誉旧朱荧王朝的老坑芭蕉砚,轻轻放在书桌上,道:“吴大人不讲义气,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门叙旧,还不忘绕路购置礼物。”
吴鸢俯身凝视着这方可爱可亲的古砚台,伸手细细摩挲纹理,惊喜道:“好家伙,取自那座绿蛟坑水底的头等芭蕉砚。关键是咱们大骊的那个驻守武将,先前已经封禁了那座老坑,明摆着此砚很快就要成为咱们皇帝陛下的御用贡品了,故而市面上为数不多,价格越发吓人,我这太守当个一百年,都未必凑得出那么多银子。”
吴鸢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望向魏檗,笑问道:“山君大人,有话直说,就凭这方价值连城的芭蕉砚,下官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檗问道:“中岳山君晋青,如何?”
大骊新中岳的山君晋青,曾是朱荧王朝的山第一尊。中岳掣紫山半腰有一处得天独厚的洗剑池,许多剑修来此淬炼剑锋,晋青经常暗中为其护道,故而不光是与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朱荧王朝关系极好,和一洲诸多金丹境剑修也有香火情,其中又与风雷园李抟景关系莫逆。李抟景早年游历朱荧王朝,多有冲突,惹恼了一尊北岳正,晋青为此不惜与南北山君两个同僚交恶,也要执意护送当时才是龙门境修为的李抟景安然离开王朝。
吴鸢哈哈大笑,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摞纸张,以工整小楷书写,递给魏檗,道:“都写在上面了。”
魏檗低头翻阅纸上内容,啧啧道:“一路行来,当地百姓都说馀春郡来了个谁都见不着面的父母官,原来吴郡守也没闲着。”
道听途说而来的杂乱消息,意义不大,而且很容易误事。吴鸢纸上记载的是,晋青在哪朝哪代哪个年号,具体做了什么事情。除此之外,附有朱笔批注,是吴鸢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详细注解,还有一些流传民间的传闻事迹,吴鸢都会圈画以“异”“志怪”两语在尾加以注明。
魏檗看得仔细,却也看得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纸张,还给吴鸢后,笑道:“没白送礼物。”
魏檗踮起脚尖,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纸张,问道:“哟,巧了,吴大人最近就在研究云兴郡诸多砚坑的开凿渊源?怎么,要版刻出书不成?馀春郡郡守,偷偷靠着云兴郡的特产挣私房钱,不太像话吧?”
吴鸢坦诚道:“无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为切入点,多看出些朱荧王朝的官场变迁。亡国皇宫文库秘档,早已封禁,下官可没机会去翻阅,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魏檗点点头,赞赏道:“吴大人没当上咱们龙泉州的新任刺史,让人扼腕叹息。”
吴鸢笑道:“功赏过罚,本该如此。能够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经很满足,还可以不碍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挡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祸得福吧。躲在这边,乐得清净。”
魏檗没有久留的意思,吴鸢说道:“山君此次离开辖境,肯定要拜访许弱,对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庙,再拜访故友不迟。”
魏檗点头道:“是这么打算的。先前我在披云山闭关,许先生帮着压阵守关,等我即将成功出关之际,又悄然离去,返回你们掣紫山。这么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当面致谢一番,说不过去。”
吴鸢笑道:“那就劳烦山君大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下官欣赏古砚了。”
魏檗笑着离去,身形消散。
其实当魏檗离开渡船,在云兴郡现身后,中岳山巅的祠庙中,那尊巍峨像就睁开了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晋青,对于魏檗的造访,选择了视而不见。
等到魏檗出现在山脚馀春郡,晋青便大步走出金身像,是一个身材高大、紫衣玉带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却无人见过这幅画面。
晋青就在大殿众多善男信女中间走过,跨过门槛后,一步跃出,直接来到相对寂静的掣紫山次峰之巅。
世间各国的大小五岳,几乎都不会是稀疏的两三峰,往往辖境广袤,山脉绵延。像这掣紫山就由八峰组成,主峰被誉为朱荧王朝中部版图的万山之宗主,山巅建有中岳庙,为历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为叠嶂峰,山巅并无道观、寺庙等建筑,只有晋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行宫。如今只有几个山君女使在那边打理屋舍,并无山坐镇其中。
在晋青还不是中岳山君时,掣紫山却已经是朱荧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坏之后,一岳的权柄,便交到晋青手上,而当时手握一国权柄的朱荧名相,曾经就在叠嶂峰北腰筑造茅庐,在那儿治学、习武多年。
晋青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一切人事,过眼云烟。
晋青视线偏移,在那座封龙峰老君洞,墨家豪侠许弱,独自一人潜心修行。其实掣紫山地界山水祇都心知肚明,许弱是在监察中岳。相较于新东岳碛山那边打得天翻地覆,双方修士死伤无数,掣紫山算是染血极少了。晋青只知道许弱两次离开中岳地界,第一次踪迹渺茫。在那之后,晋青原本以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谓朱荧王朝定海针的老剑仙,就一直没有现身,晋青不确定是不是许弱找上门去的关系。最近一次,是去披云山,为那魏檗守关。
如果真是许弱拦下了那位老剑仙,作为宝瓶洲一岳山君,晋青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关于许弱此人的修为高低,谁都看不出,也没个确切说法。如果说龙泉剑宗阮邛,是如今宝瓶洲最出名的上五境修士,那么许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唯一的线索,是风雪庙魏晋挑战天君谢实,事后有只言片语流传开来,说是若有人横剑在后,他魏晋未必能够胜出。
哪怕许弱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晋青也一如当年,俗子观渊,深不见底。
晋青瞥了眼馀春郡郡守衙署,泛起冷笑。不出意外,那位北岳山君见过吴鸢后,是要去封龙峰与许弱道谢了。在这之后再来找他晋青,底气便会更足。
晋青皱了皱眉头。
下一刻,一袭白衣飘荡落地,之后缓缓走向晋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见晋山君,多有叨扰了。”
晋青说道:“同样是山君正,五岳有别,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说,无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点点头,道:“如此最好。我此次前来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晋青,若是这么当中岳山君,我北岳就不太高兴。”
晋青没有去看那位风姿卓然的白衣人,只是眺望远方,问道:“不高兴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轻轻一敲耳边金环,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晋青转过头,问道:“有大骊皇帝的密旨,还是你身上带着朝廷礼部的诰书?”
魏檗点头:“当然……”然后摇头补充道:“都没有。”
晋青伸出一只手,做出请便的姿势讥笑道:“那魏山君就随意?”
魏檗还真就随意了。
北岳气运,从北往南,疯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气势如虹,浩浩荡荡,好似云上的大骊铁骑。看架势,绝不是装装样子吓唬人。
晋青心知一旦两岳山水气运相撞,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于是忍不住大声怒斥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应当敬称魏山君才对。”
晋青也不再废话,只见那掣紫山主峰的中岳祠庙,出现一尊巨大的祇金身法相,高高举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叠嶂峰。
魏檗身后,叠嶂峰之巅,亦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的法相竟是还要比那中岳灵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通显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灵,一手拽住中岳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后者头颅,然后一脚重重踏出,竟将那晋青金身按得踉跄后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龙峰后仰倒去。魏檗的巨大法相犹不罢休,伸手绕后,握住身后悬着的金色光环,就要朝那中岳法相当头砸下。
双方还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虚,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毁去无数建筑。
就在此时,封龙峰老君洞那边的茅屋里,有一名貌不惊人的男子走出,横剑在身后的姿态古怪异常。他似乎有些无奈,摇摇头,伸手握住身后剑柄,轻轻拔剑出鞘数寸。
刹那之间,两尊山岳祇金身之间,有一条山脉横亘。
他劝说道:“两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顺眼,还是选个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干架,有辱威严,教碛山、甘州山两位山君看笑话,我许弱也有护山不力的嫌疑。”
晋青脸色阴沉,撤去了金身法相,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祇。
但是北岳气运南下“撞山”之势,依旧不减。
晋青道:“魏檗,我劝你适可而止!”
魏檗却说道:“晋青,你如果还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山河水土安宁的。大骊朝廷不傻,很清楚你从未真正归心。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便干脆帮着大骊换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顺眼。许弱出手阻拦一次,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晋青转头望向北方,两岳地界接壤处,已经有了风雨异象。
晋青颓然道:“你说吧,中岳应该如何作为,你才愿意撤回北岳风水。”
魏檗笑道:“连北岳你都不礼敬几分,会对大骊朝廷真有那半点忠心?你当大骊朝堂上都是三岁小儿吗?还要我教你怎么做?携带重礼,去披云山登门赔罪,低头认错啊!”
许弱摸了摸额头,认识这种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晋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问道:“不然?再说你都到了北岳地界,离着大骊京城又能有几步路?抬抬脚,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乱,大骊朝廷又不是疯子,故意要在这边大开杀戒?你这种看似忠义两全的模糊姿态,会让很多亡国遗民心生侥幸,寄希望于用他们的慷慨赴死,来让你幡然醒悟,最终与他们一起揭竿而起。你若是真有此想,也算是一条汉子。若是不愿如此,宁愿担负骂名也要护着百姓安稳,又为何如此惺惺作态?”
晋青黯然无言。
魏檗说道:“回头去往披云山,礼物别忘了啊。礼重,情意才重。”说完之后,魏檗就离开叠嶂峰,去了封龙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许弱斜靠在茅屋的门上,双手抱胸,没好气道:“魏大山君,就这么报答我?两手空空不说,还闹这么一出?”
魏檗跺脚哀叹道:“实在是大恩不言谢啊!”
许弱伸出双手,使劲揉着脸颊,道:“做山君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祇的独一份了。”
魏檗眼幽怨道:“这不是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嘛。”
许弱笑了笑,伸手随便一指,道:“给我消失,麻溜儿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许弱想了想,御风去往叠嶂峰,山君晋青站在原地,色凝重。许弱也没有说什么。
晋青突然说道:“大日曝晒,万民跋山,千人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许弱知道这位山君在说什么,是说那朱荧王朝历史上的凿山取水以求名砚一事。而这位晋青在生前,正是采石人出身,有说是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说是被监官鞭杀,死后怨气不散,却没有沦为厉鬼,反成一地英灵,庇护山水,最后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晋升为叠嶂峰山。
许弱缓缓说道:“天底下就没有双手干净的君主,若是只以纯粹的仁义道德,去权衡一位帝王的得失,会有失公允。关于社稷苍生,百姓福祉,我们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会有不小的出入。你身为祇,人性良心,从未泯灭,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许弱微笑道:“只是世事复杂,难免总要违心,我不劝你一定要做什么,答应魏檗也好,拒绝好意也罢,你都无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你愿意,我差不多就可以离开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临走之时愿意亲手递出完整一剑,彻底碎你金身,绝不让他人辱你晋青与掣紫山。”
晋青转头笑道:“你许弱完整出鞘一剑,杀力很大?”
许弱点头道:“养剑多年,杀力极大。”
晋青笑道:“那就换别人来领教这一剑,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许弱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访披云山,礼物不用太重。”
晋青笑骂道:“原来是一路货色!”
许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扰许久,到了京城,记得打声招呼,我请山君喝酒。”
晋青点点头,然后问道:“许先生最早是故意要来我掣紫山?”
许弱停下脚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终究都是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问我们墨家为何选择大骊,让宝瓶洲死了如此多的人,我暂时无法给你答案,但请山君拭目以待。”
晋青没有言语。
许弱没有返回封龙峰,就此离开掣紫山,御风去往北方大骊京城。
他不喜欢御剑,因为许弱一直觉得,剑与剑修,应当平起平坐。
那个闭关多年的朱荧王朝玉璞境剑仙,试图刺杀大骊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动身,就已经死了。
其实对方可以不用死,许弱只是重伤对方。
那个闭关百年却始终未能破关的迟暮老人,断剑之后,毫无胜算,束手待毙。他至死都不愿沦为阶下囚,更不会投靠寇仇宋氏,还笑言此次谋划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够死在墨家剑客第一人许弱之手,不算太亏。
许弱便破例说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将相、王侯公卿、贩夫走卒,皆要死绝。山下暮色,再无炊烟。
老人听说后,死前唯有怅然。
裴钱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样子,差点让她有一种错觉,以为她与曹晴朗,还是当年的模样,只不过是被师父要求去水井那边提了桶水,回来时见到了曹晴朗。就只是这样。
贴在院门的春联,先前在外边等曹晴朗的时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写得好,但也没好到让她觉得自惭形秽的地步。
曹晴朗看着这个黝黑女孩,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为何到了外面这么多年,个子还是没长高多少?如今两人身高差了得有一个脑袋。为什么她裴钱突然就背了竹箱,悬挂竹刀竹剑了?随陈先生游学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裴钱摘了竹箱放在身后,横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不去看曹晴朗,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师父,其实是想要带你离开莲藕福地,半点都不愿意带我走的。”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回答,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收了你当弟子?”
裴钱眼熠熠,如日月生辉,点头沉声道:“对!我与师父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师父都没有丢下我!”
曹晴朗双手轻轻握拳,搁在膝盖上,笑容温柔,道:“虽然很遗憾陈先生没有带我离开这里,但是我觉得你跟随陈先生远游万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羡慕你。”
裴钱沉默不语。
曹晴朗转头问道:“如今陈先生要你去提水,你还会一边提水桶,一边洒水清洗街巷吗?”
裴钱猛然转头,刚要恼火,却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觉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艺,双拳重百斤,却面对一团棉花,使不出气力来,冷哼一声,双臂抱胸道:“你个?人懂个屁,我如今与师父学到了万千本事,从不偷懒,每天抄书识字不说,还要习武练拳,师父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
曹晴朗故作恍然,道:“这样啊。”
裴钱有些憋屈,曹晴朗这家伙怎的过了这些年,还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呢?而且比起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闷葫芦,好像胆儿更肥了啊。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句诗词,听过没有?”
曹晴朗摇摇头。他如今是半个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够过目不忘,而且自幼就喜欢读书,夫子种秋又愿意借书给他看,在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陆先生会经常从外地寄书给他,不是曹晴朗自夸,他读书已经不算少了。
裴钱又问道:“那个‘黾’字晓得怎么写吗?”
曹晴朗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下‘黾’字,娓娓道来:“儒家典籍记载,仲秋之月,寒气浸盛,阳气日衰,故名杀气。‘蛙黾’即蛙声,古代圣贤有‘掌去蛙黾’一语。我也曾听一位先生笑言,多少词场谈文藻,喜欢向豪迈苏子、柔腻柳子寻宗问祖,那位先生当时以折扇拍掌,大笑而言,‘真是好比蛙黾聒噪’。”
裴钱不动声色,板着脸道:“原来你也知道啊。”此语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当然不是故意显摆自己的学问驳杂,他只是有些怪,裴钱好像变了许多,可是许多又没有变,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裴钱突然说道:“上次见面,我其实想要打死你,因为我怕你抢走我的师父。师父对你,一直很挂念,不是放在嘴边的那种。除了喝酒后师父会稍稍多说些心事,其他时候,师父就只是望向远方,发着呆,那会儿师父的眼,就会说着悄悄话。所以我知道,师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带在身边,让你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莲藕福地吃苦。”
裴钱犹豫了一下,双手抓住行山杖,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缓缓道:“对不起!”
曹晴朗轻轻点头,道:“我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会那么想,确实不对。但是你有了那么个念头,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终没有动手,我觉得又很好。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你的师父,陈先生既然收了你当弟子,别说是我曹晴朗,估计天底下任何人也抢不走陈先生。”
裴钱大声道:“是开山大弟子,不是寻常的弟子!”
曹晴朗无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钱斜眼看他,缓缓道:“闷葫芦,你真的不生气?”
曹晴朗微微撑起双肘,望向裴钱,做了个怒气冲冲的模样,好似小宅院门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间的门,高声道:“我很生气!”
裴钱扯了扯嘴角,不屑道:“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问道:“这次是你一个人来的南苑国?陈先生没来?”
裴钱摇摇头,闷闷道:“是与一个教我拳法的崔老头一起来的南苑国。我们走了很远,才走到这边。”
曹晴朗好道:“老先生人呢?”
裴钱转过头,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曹晴朗有些吓到了。裴钱张着嘴巴,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刹那之间,裴钱站起身,动作太过仓促,弹开了横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没管,随后小院地面砰地一震,身形瞬间远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便身如飞雀飘然而起,一袭青衫大袖飘摇,在屋脊之上,远远跟随前方那个瘦弱身影。
裴钱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个闭眼老人,怒道:“崔老头,不许睡!”
裴钱一脚跺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爷爷,起来喂拳!”
有一名中年僧人赶来,站在裴钱身后的曹晴朗双手合十,致歉一声。
那心相寺住持轻轻点头,低头合十,唱一声喏,缓缓离去。
裴钱久久保持那个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钱身边,伸手按在裴钱的拳头上,轻声道:“老先生已经走了。”
曹晴朗发现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头丝毫。
裴钱自顾自说道:“崔爷爷,别睡了,我们一起回家!这儿不是家,我们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经察觉到裴钱的异样,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钱那拳头,轻声喝道:“裴钱!”
裴钱一身浑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烧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没有丝毫色变化,双脚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两只袖口如盈满清风,负后一手掐剑诀,竟是硬生生将裴钱拳头下压一寸有余,沉声道:“裴钱,难道你还要让老先生走得不安稳,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断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汹涌拳意,裴钱好似清醒几分,蹲下身,抱头痛哭起来,一双眼眸,始终死死盯住那个坐在廊道上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好似被那裴钱先前的人擂鼓式拳意所牵引,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之沉寂拳意,却活了。
只见从崔诚轻轻叠放身前的双手处,出现了两团如日月悬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巅峰武夫的所有拳意,从枯槁朽木的身躯,从百骸气府,迅猛涌入那两团光芒当中。曹晴朗被光辉刺目,只得闭眼。不但如此,他被那份即将如山岳倾倒的拳意,给逼迫得只能往后倒滑出去,最终背靠墙壁,无法动弹,一身修道而来的灵气,根本无法凝聚。
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约束的浑厚拳意,唯独对裴钱,没有半点影响。
裴钱双手握拳,站起身,一颗珠子悬停在她身前,最终萦绕裴钱,缓缓流转。另外一颗珠子,直冲云霄,与天幕撞在一起,砰地碎裂开来,就像莲藕福地下了一场武运细雨。
如果当初朱敛跟随这一老一小,一起进入这座崭新的莲藕福地,老人死后,这一半武运就该是他的。朱敛是远游境武夫,这座天下的当今武学第一人,自然可以到手极多,但是朱敛拒绝了。
裴钱不敢去接住那颗老人专门留给她的武运珠子。
万一崔爷爷没死呢?万一接受了这份馈赠,崔爷爷才真的死了呢?
为什么小时候,就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个背影,轻声说道:“再难受的时候,也不要骗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尊重逝者的意愿,让自己过得更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轻轻点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颗武运珠子。
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说道:“崔爷爷其实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师父说。”
小小寺庙,悠扬的暮鼓声响起。
李二给陈平安的最后一次喂拳,很不一样。
李二让陈平安倾力而为,可以不择手段,试试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撑更久。
陈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颈,李二却是武夫十境归真,即便不择手段,意义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会有分寸,只会打断你的诸多手段的相互衔接处。简单来说,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当是与一个生死大敌对峙搏杀,对手依仗着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轻视,同时并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脚,只把你视为一个底子不错的纯粹武夫,只想先将你耗尽纯粹真气,然后慢慢虐杀泄愤。”
陈平安越发不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么取巧、阴损、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没有解释更多,道:“别不上心,不然我最后一拳,能让你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转身去往渡口,将陈平安留在茅屋门口。李二手持竹篙,站在小舟一端,开始屏气凝。半炷香后,陈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年轻人光着脚,卷起裤脚,倒是没有卷起袖管,没忘记背上那把得自老龙城苻家的剑仙。
李二点头道:“登船。”
刹那之间,李二手中竹篙当头劈下,早已在袖中拈起方寸符的陈平安,凭空消失,一脚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势弹开,几次往返,已经瞬间远离那一舟一人一竹篙。
当陈平安落在水面上时,他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带起一阵涟漪,一个骤然停身,两壁撮壤符与水中横流符的符胆灵光砰地炸裂开来,然后手腕微微拧转,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它与另外一把尚未现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篙前端看似落地,却没有真正触及地面,罡气非但没有在地上劈出沟壑,反而连尘土都未扬起丝毫,这便是一位武学止境大宗师的拳意,已经到了收放随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涨,碎石乱溅,有一袭青衫,身形如风驰电掣,双手持刀,笔直一线冲来。
李二收起竹篙,转头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吓唬人。”
李二一竹篙随便戳去,脚下小舟缓缓向前,陈平安转头躲过那竹篙,左手袖中拈住方寸符,一闪而逝。
李二手心一松,又一握竹篙,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竹篙便往后戳去,出现在他身后的陈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青衫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砰地撞入水底。若不是陈平安微微侧身,估计嘴上说是“轻视”“会有分寸”的李二这一竹篙,能够直接钉入陈平安的胸膛。
李二脚下的小舟继续缓缓向前,根本无须撑篙。身为十境纯粹武夫的李二一旦拿出真正的气盛,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整条水路布满拳意罡气。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气用上了数十张水符,同时炸开,勉强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轻轻握住竹篙,罡气大震,嗡嗡作响,一人一舟,不快不慢,继续向前,滴水不近人与舟。
李二一跺脚,水底响起闷雷。李二小有惊讶,从船尾来到船头,瞥了眼溶洞远处一侧墙壁,也不再管水底那个陈平安,脚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篙砸去。
悄无声息出窍远游的陈平安阴,以鬼斧宫驮碑符早早隐匿于墙壁之上,先前诸多,皆是障眼法。
不承想依旧被李二轻易看穿。
阴只得避开那势大力沉的竹篙,这一动,便显出了真身,是一个腰别折扇的白衣年轻人,哪怕逃窜得有些狼狈,依旧带有笑意,身形缥缈,仿佛山上仙。在离开石壁之时,陈平安阴双指掐剑诀,从眉心处掠出一把雪白剑光,是那尚未彻底炼化为本命物的飞剑初一。虽然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但是经过这一路以斩龙台磨砺剑锋之后,重新现世,便气势如虹。
先前李二的竹篙没有触及石壁,此时他手臂微曲,收了收竹篙,将那飞剑初一打得颤鸣不止,撞入石壁。这根流转拳意的寻常竹篙,竟是丝毫无损。
李二笑道:“还来?”
一把极有剑仙气象的凌厉飞剑,从李二身后刺向他的后背心处。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灵庇护,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宝甲。
李二“咦”了一声,问道:“只是恨剑山打造的仿剑?”因为那把来势汹汹的飞剑,竟被拳意随意地弹开了。
正在此刻,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飞剑,直直掠向李二的后脑勺。与此同时,第一把剑光如白虹的飞剑,想要再次近身纠缠。
李二无奈道:“这就有些烦人了。”他松开竹篙,一闪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飞剑,手心处溅起绚烂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篙就像悬停空中,根本没有下坠,实在是李二这一去一返,过快。
李二一手禁锢三把飞剑,另一手掌心抵住竹篙一端,重重一推,脚下小舟轻晃。
竹篙微微倾斜飞掠而去,去势惊世骇俗,直接洞穿了陈平安的腹部,将其钉入水底。
李二出手狠辣。
陈平安的应对更是凶狠。
他用手掌重重一拍水底,竹篙从他腹部穿过,凭借方寸符,瞬间没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没有痛打落水狗,说好了,要心存轻视。
陈平安有一点好,不知道痛,或者说,在死之前,出手都会很稳。
有些所谓的武夫天才,受伤越重,战斗越勇,但也难免会有些后遗症,不是大战之后,就在大战之中,属于以拳意换战力。若是厮杀双方境界相当,这种人当然可以活到最后,因为纯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点都没有,就不该走武道这条路。可一旦双方境界稍稍拉开点,这等作为,利弊皆有,兴许最好的结果,便是成功与更强者换命。
武人厮杀,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换伤分生死,手段不多,实则处处有玄机,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跻身十境后,天高地阔,大有观,风光无穷。
宋长镜野心勃勃,格局大,对于武学的追求之纯粹,可以舍江山,弃龙椅,执念之重,远胜寻常宗师。他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巅仙人,走下山来,朝他宋长镜俯首磕头。
故而气盛。
李二自认在这一重境界,确实输了宋长镜不少。
纯粹武夫登顶之后,任你拳种千百,武胆各异,其实大致就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条道路,如平开福地,一身拳意,广袤无垠,气盛者为尊。另一条路,像是仙人开辟洞天,更易归真,脚下无路,便继续凌空往高处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气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够纯粹,若是故意打熬“气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顺势直接跻身归真。
先前与陈平安喝酒闲聊,李二听说落魄山有个妙人叫朱敛,绰号武疯子,与人厮杀,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陈平安思量多,想法绕,极少言之凿凿,提及朱敛,却说那朱敛是最不会走火入魔的纯粹武夫。李二便觉得朱敛此人定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将来如果有机会,可以会一会朱敛。
李二收起竹篙,随手丢了三把飞剑,继续撑船缓行。
先前出手略重,这个淳朴汉子小有愧疚,随后应付那个出鬼没、花样百出的陈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头的斤两,其中一拳,只将陈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却没有将手中竹篙再换一处,打穿对方的肚肠,不仅如此,脚下小舟继续前行,将那个肯定还能继续出手的年轻人,留在身后,由着他转换一口纯粹真气。
李二从来觉得习武一事,真没有太多花头,不过就是勤勤恳恳淬炼体魄,唯有“吃苦”二字。与那庄稼汉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过田地的收成好坏,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武夫练拳能走多远,全看自己。
李二转头望去,看到了古怪的一幕。
陈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这还不罢休,就连那肤腻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和十分花哨的彩雀府法袍,都一并穿上了。也亏得世间法袍小炼过后,可以跟随修士心意略微变化大小,可原本就穿了一袭青衫,再加上这四件法袍,能不显得臃肿?不管怎么看,李二都觉得别扭,尤其是最外面那件还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陈平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这个选择,不算错。
若是一开始就穿上法袍,以陈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会耽误拳意流淌,兴许出手就会慢一线,那就是一场生死转变。
如今重伤,便两说了,毕竟可以多扛一两拳。
李二停船在水镜旁,手持竹篙登上湖心镜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处,有点动静。
远处,陈平安背剑站在水面,没有使用辟水通,也没有使用什么仙家水法,双脚未动,依旧缓缓向前。
李二望向陈平安脚下。
片刻之后,陈平安身形骤然拔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蛟龙。
这条蛟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和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此时蛟龙的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越发紧实坚韧,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