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收起拳,陈平安虽然躲过了本该结实落在额头上的一拳,仍是被细密罡风在脸上剐出一条血槽来,流血不止。
李二说道:“你小子擅长偷拳,帮你喂拳这么久,你来学我拳架的意思,试试看。”
陈平安点点头,学着李二递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随陈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脚轻轻踹在陈平安小腿上,又以双指并拢弯曲,在陈平安手腕、手肘与肩头几处轻轻敲打,最后说道:“别将拳架学死了,每个人的体魄差异极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虽然刻意化拳为己,做了些改变,仍是差了许多意思。死力不足贵,拳意法度最为高,就高在一个活字上,拳是活的,等于是我们纯粹武夫的第二条性命,比那练气士的阳身外身,出窍远游之阴,更重要。”
陈平安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出一遍拳。
“方向对了。”李二点点头,“练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从细微处着手,那么筋骨腐朽,气血衰败,精不济,这些该有之事,一个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练拳伤身,尤其是外家拳,不过是拿性命来换气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寻死路。纯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来反哺性命,只是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
说到这里,李二盘腿而坐,伸手招呼陈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许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难得有些感慨:“‘写实之外,象外之意’,这是郑大风当年学拳后讲的,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没多想,便也记住了,你听听看,有无裨益。郑大风和我的学拳路数不太一样,双方拳理其实没有高下,你有机会的话,回了落魄山,可以和他聊聊。郑大风只是一身拳意低于我,才显得拳法不如我这个师兄。郑大风刚学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师父偏心,总认为师父帮我们师兄弟两个拣选学拳路数,是故意要他郑大风一步慢,步步慢,后来其实他自己想通了,只不过嘴上不认而已。所以我挺烦他那张破嘴,一个看大门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没个把门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时候,没少揍他。”
李二双手握拳,身体微微前倾,就只是这么一个习惯性动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伟气象。皆是拳意。
李二缓缓说道:“练拳小成,酣睡之时,一身拳意缓缓流淌,遇敌先醒,如有灵庇佑练拳人。睡觉都如此,更别谈清醒之时,所以习武之人,要什么傍身法宝?这和剑修无需他物攻伐,是一样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轻轻敲击镜面,然后松拳为掌,再虚握拳头,说道:“头顶青天脚抓地,收拳如怀抱婴儿,这就是刚柔并济,一味追求某种极端,从来不是真正的拳理。长此以往,练拳越久,越能够势势相连,收放自如。为何我觉得崔诚这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为看似凶狠,但却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随拳。”
陈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只是心中问题,不太适合问出口。因为陈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楼崔老前辈,是怎样一个纯粹武夫。
聊到了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谈一谈那个老人,李二望向远方,说道:“老前辈崔诚,是人,他传拳给你,可谓真传,不只是喂拳教拳,崔诚看似只传授你至刚至猛的拳法,实则和你陈平安算不得半点铁石心肠的流水心性是相辅相成的。这便是一等一的宗师风范。我李二便不行。”
说到这里,李二摇摇头,重复道:“我肯定不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
只说煎熬折磨,当年在竹楼二楼,那真是连陈平安这种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地在一楼木床上躺着,卷起被窝偷哭了一次。
李二说道:“所以你学拳,还真就是只能让崔诚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帮着缝补拳意,这才对路。我先教你,崔诚再来,便是十斤气力种田,只得了七八斤的庄稼收获。没甚意思,出息不大。”
陈平安便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了。
为何李二不和崔诚切磋拳法。
李二在离开骊珠洞天后,其间是回过龙泉州一趟的。但是两个同样站在了天下武学之巅的十境武夫,并未交手。
只可惜李二没有聊这个。
李二拍了拍膝盖,起身笑道:“话说得差不多了。今天说的话,比我到北俱芦洲这些年加在一起还要多。那么接下来我便只以九境武夫的实力,向你讨教讨教撼山拳。放心,不会夹杂十境拳头。不过我劝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九境,很结实。铺子那边,你柳婶婶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应,耽误你赶路不是?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两个月,只能慢慢养伤,走路都难,你陈平安就怨不得别人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这也行?
结果一拳临头。哪怕陈平安已经心知不妙,试图以双臂格挡,仍是被这一拳打得一路翻滚,直接摔下镜面,坠入水中。
这天崔诚不但没有教裴钱拳,反而穿上了一袭儒衫,不再光脚,还穿了陈如初帮他早早备好的靴子。他走出二楼,站在一楼那边,双手负后,看着竹楼墙壁上那些文字,那是早年李希圣画符写就的,字极好。崔诚作为宝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孙子崔瀺早年的学问,毕竟都是老人打下来的底子,当然知道世间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坏。
竹楼这些文字,意思极重,不然也无法让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几分。而他也无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个疯癫了将近百年的可怜疯子,甚至还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钱已经玩去了,身后跟着周米粒那个小跟屁虫,说是要去趟骑龙巷,看看没了她裴钱,生意有没有赔钱,还要仔细翻看账本,免得石柔这个记名掌柜假公济私。老人没有拦着,屁大点孩子,没点活泼朝气,难不成还学他们老不死的东西,成天死气沉沉?
崔诚推开一楼竹门,里边既是一间书房,又摆放了一张木床。被陈如初那丫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崔诚离开屋子后,徒步去了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回来后坐在崖畔石桌旁。陈如初没跟着裴钱下山,山上事儿多,她准时准点,有很多忙不完的事。见崔老先生离开竹楼,陈如初就赶紧去端了一大只红漆食盒过来,将酒壶碗碟一一摆好,崔诚笑问怎么没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颜一笑,从兜里摸出好几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陈灵均还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今儿见着老头儿坐在石凳上一个人喝酒,使劲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看错。
陈灵均可不敢跟这个老头儿套近乎,对方就是那种在龙泉州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不承想崔诚招招手:“过来坐。”
陈灵均苦着脸:“老前辈,我不过去,是不是就要挨揍?”
崔诚点点头。
陈灵均立即飞奔过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龙泉州怎么活到今天的,靠修为啊?
崔诚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输钱,很好玩吗?”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诚见他装傻,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口问道:“陈平安没劝过你,和你的御江水兄弟划清界限?”
陈灵均摇摇头,轻轻抬起袖子,擦拭着比镜面还干净的桌面:“他比我还滥好人,瞎讲义气乱砸钱,不会这样说我的,还帮着我打肿脸充胖子。”
崔诚说道:“陈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芦洲游历,一半是为了你,沿着济渎走江万里,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
陈灵均沉默不语。
崔诚拈起一只闲余酒杯,倒了酒,递给坐在对面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老前辈,不是罚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业业,做牛做马,真没做半点坏事啊。”
崔诚笑道:“喝你的。”
陈灵均接过酒杯,可怜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诚问道:“陈平安如此待你,你将来能够如此一半待他人吗?”
陈灵均小声道:“大概可以吧?”
崔诚笑道:“这就够了。”
这下子轮到陈灵均自个儿疑惑了:“这就够了?”
崔诚笑着没说话。
陈灵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陈平安,说了不做准。”
崔诚打趣道:“打个赌?”
陈灵均哀号起来:“我真没几个闲钱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动的媳妇本,这点家底,一枚铜钱都动不得,真动不得了啊!”
崔诚说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使劲装着很怕我,其实没那么怕我?真要有了自己无法应付的人和事情,说不定还敢想着请我帮忙?”
陈灵均低着头,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转,轻声道:“因为我那个好人老爷呗。”
崔诚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平安怎么就愿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对你,不比对别人差半点了。”
陈灵均闷闷道:“他滥好人。”
崔诚笑道:“因为你在他陈平安眼里,也不差。”
陈灵均小声道:“屁咧。”
崔诚:“什么?”
陈灵均立即抬起头,双手持杯,笑脸灿烂道:“老爷子,咱哥俩走一个?”
结果陈灵均自己僵在了那边。
咱哥俩?找死不是?唉,自己这点江湖气,总是被人看笑话不说,还要命。
陈灵均打死都没想到,崔诚不但没恼火,反而举杯笑道:“那就走一个。”
喝过了酒,陈灵均还是坐立不安。
崔诚也没多留这个小王八蛋:“陈平安不太会跟身边亲近人说那客气话,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轻了自己,你身上总有些事情,是连陈平安都觉得他做不到的。”
陈灵均使劲点头,站起身,毕恭毕敬弯腰告辞,缓缓离去,然后骤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远后,又忍不住停步转头望去。好像今儿的崔老头,有些怪。
崔诚独自喝着酒。
年轻那会儿,只觉得心有磨刀,锋芒无匹,万古不损。
又一次练拳过后,陈平安难得只是浑身浴血,却还能够坐着,甚至能够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脸。
李二坐在一旁。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和李二一人一壶,随便闲聊。因为李二说不用喝那仙家酒酿。
说是闲聊,其实就陈平安一个人在唠叨过往。不知不觉就从北俱芦洲聊到了桐叶洲,又聊到了宝瓶洲和家乡。
陈平安笑道:“记得第一次去福禄街、桃叶巷那边送信挣铜钱,走惯了泥瓶巷和龙窑的泥路,头回踩在那种青石板上,都怕自己的草鞋脏了路,快要不晓得如何抬脚走路了。后来送宝瓶、李槐他们去大隋,在黄庭国一个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饭,也是差不多的感觉。第一次住仙家客栈,就在那儿假装气定闲,管住眼睛不乱瞥,有些辛苦。”
“在书简湖有一个饭局,是顾璨攒的,桌上有天潢贵胄逃难皇子,大将军的儿子,还有仙师子弟,如果不提对顾璨的失望,看着那个应对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虫,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些高兴,这就是火龙真人说的我的私心了。当时就觉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虫,没了陈平安,好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在书简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离开什么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后边的什么事。”
“很多事情,其实不适应。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只能去适应。”
“江湖是什么,仙又是什么。我瞪大眼睛,使劲看着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开始不理解的,也有后来理解了还是不接受的。”
李二开口问道:“挺难受?”
陈平安摇摇头:“就是心里边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时候也会想,一路走来,又不是只有难受的事情。再说了,亲眼见过了天底下那么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没能活得更好,还要活得好像苦难没个头,又找谁说理去?不也是只能受着,熬过一天是一天,熬不过去了,就像家乡好多巷子的人,来了一场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药,煮几碗,就死了。家里亲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灾的人,心里更明白。不是不伤心,是真没办法说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就一定要让人记住我。他们可能会伤心,但是绝对不能只有伤心,等到他们不再那么伤心的时候,过着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尔想一想,曾经认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人,天地之间,一些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唯有陈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后陈平安喝着酒,眺望远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盘冬笋炒肉,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经冬去春来。”
李二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
暮色里,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边,李二和陈平安在桌上吃饭。
今天练拳,李二难得没有如何喂拳,只是拿了幅画满经脉、穴位的火龙图,摊放在地,和陈平安细致讲述了天下几大古老拳种,纯粹真气的不同流转路线,各自的讲究和精妙,尤其是阐述了人身上五百二十块肌肉的不同划分,从一个个具体的细微处,拆解拳理、拳意,以及不同拳种门派打熬筋骨、淬炼真气之法,对于皮肉、筋骨、经脉的磨砺,大致又有哪些压箱底的独门秘术,解释了为何有的宗师练拳到深处,会突然走火入魔。
陈平安还是头一次听说古代武夫,竟然还会将肌肉分为随意和不随意两大类,关于诸多好似“蛮夷之地”的肌肉淬炼,偏于一隅,学问更大,寻常武夫很难以师门真传的拳架拳桩将其完全淬炼,所以便有了同一境武夫境界底子的厚薄差异。
崔诚教拳,大开大合,如瀑布直冲而下,稍有不慎,应对有误,陈平安便要生不如死,更多是砥砺出一种本能,逼着陈平安以坚韧心志去咬牙支撑,最大限度为体魄“开山”,更何况崔诚两次帮着陈平安出拳锤炼,尤其是第一次在竹楼,不只在身体上打陈平安,连魂魄都没有放过。
这就像崔诚递出十斤重的拳意,你陈平安就要乖乖吃掉十斤拳意,缺了一两都不成。是崔诚拽着陈平安大步走在登高武道上,老前辈全然不管手中那个“稚童”,会不会脚底起泡,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反观李二此次教拳,也有打熬体魄,只是兼顾了根本拳理的传授,还要陈平安自己去琢磨。这是李二在指明道路。
两者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一个顺序上的先后有别。恰如李二所说,和崔诚互换位置教拳,陈平安无法拥有今天的武学光景。
到了饭桌上,陈平安依旧在向李二询问那幅火龙图的某条真气流转轨迹。
李柳没有打搅两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不知何时,屋里边的木桌、长凳、竹椅,都齐全了。
陈平安好问道:“李叔叔,你练拳,从一开始就这么细?”
李二笑道:“由不得我糙,师父那边会盯着进程,师父也不管那些习武路上的细枝末节,到了某个什么时辰,师父觉得就该有几斤几两的拳意了,若是让师父觉得偷懒懈怠,自有苦头吃,我还好,按照规矩,闷头苦练便是。郑大风当年便比较惨,我记得郑大风直到离开骊珠洞天,还有一魂一魄被拘押在师父那边,不晓得后来师父还给郑大风没有。虽说是同门师兄弟,可有些问题,还是不好随便问。”
陈平安越发疑惑,一直魂魄不全,还如何练拳。
李二抿了口酒,说道:“和你说这些也无妨,郑大风练拳之法,就在于魂魄各异,一缕缕魂魄,各练各的,三魂七魄,便需要在自己十个念头里练拳,所以师弟看门那会儿,瞧着经常犯困打盹,却不是真睡觉,辛苦练拳罢了。至于师妹苏店,又有不同,讲求一个白练、夜练和梦练;师弟石灵山,是去往光阴长河,淬炼魂体魄,经常会淹死在里面,所幸‘尸体’能够被师父捞取出来。法子都是好法子,可最后谁能走到最高处,还是要看自己的造化。按师父的说法,各自道路,不小心练成废人的,不在少数。”
李柳笑着说道:“陈平安,我娘让我问你,是不是觉着铺子那边寒酸,才每次下山都不愿意在那儿过夜。”
陈平安无奈道:“我要是在那边过夜,容易传出些闲言碎语,害你在小镇的名声不好听,就算李姑娘自己不在意,柳婶婶却是要时常跟街坊邻居打交道的,万一有个拌嘴的时候,外人拿这个说事,柳婶婶还不得糟心半天。哪怕你以后嫁了人,也是个把柄,李姑娘嫁得越好,妇人女子们越喜欢翻老皇历。”
李柳笑道:“理是这个理儿,不过你自己跟我娘亲说去。”
至于婚嫁一事,李柳从未想过。
陈平安看了眼李二,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次教拳。
李二要他先养足精,说是不着急,陈平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李二问道:“浩然天下历史上的一些个前辈武夫,他们的根本拳架,和你的校大龙有些相仿,你是从哪儿偷学来的?”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李叔叔,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的拳架?”
李二笑了笑,那眼,简直就是老江湖出身的老丈人看女婿,教后者无所遁形。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藏掖,说道:“这个拳架,是桐叶洲藕花福地一个老先生所创。老先生名为种秋,是南苑国的国师,在那座天下,老先生在江湖上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我曾经想要邀请老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只可惜老先生当时顾虑颇多,不愿离开。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改了主意。”
李二说道:“应该来浩然天下的。”
李柳想了想,记起南苑国京城旁边某地的气象:“如今的藕花福地,拘不住此人,蛟龙蜷缩池塘,不是长久之计。”
陈平安点头道:“我以后回了落魄山,和种先生再聊一聊。”
李二吃过了酒菜,就下山去了。李柳则留在了狮子峰上“与山上老仙修习仙术”。
李柳拎着食盒去往自己府邸,带着陈平安一起散步。
此次狮子峰无缘无故封山,不光是山门那边不得进出,山上的修道之人也等于被禁足,不允许任何人随便走动,所以两人在路上没遇到狮子峰任何修士。
李柳问道:“离了龙宫洞天凫水岛,狮子峰上的灵气,到底寡淡许多,会不会不适应?”
陈平安笑道:“不会。在凫水岛那边积蓄下来的灵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如今都还未淬炼完毕,这是我当修士以来,头回吃撑了。在凫水岛上,靠着那些留不住的流溢灵气,我画了将近两百张符箓,近水楼台的关系,大江横流符居多,春露圃买来的仙家丹砂,都被我一口气用完了。”
李柳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太感激凫水岛和李源,其实如果李源足够聪明的话,应该将那块‘峻青雨相’玉牌赠送给陈先生,可惜这家伙太小家子气,就像天降甘霖,只会用双手捧水,不晓得搬出个水缸来,大雨过后,只是解一时口渴而已。”
陈平安取出那块“休歇”木牌:“李源不知为何沿着济渎离开水龙宗,送了我这个,礼轻情意重,不比那块‘峻青雨相’牌差了。”
李柳瞥了眼粗劣木牌,摇摇头:“这块橘木牌子,在陈先生修行一事上可帮不了忙,尤其是汲取水运灵气一事上,‘峻青雨相’牌要事半功倍得多。”
陈平安收起了木牌,笑道:“可是我以后再来北俱芦洲和济渎,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李源喝酒了,就只是喝酒便可以。如果是那‘峻青雨相’牌子,我不会收下,即便硬着头皮收下了,也会有些负担。”
李柳沉默片刻,缓缓道:“陈先生差不多可以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像只差一拳的事情。”
李柳突然说道:“还是那么个意思,修行路上,千万别犹豫。相较于武学路上的步步踏实,循序渐进,修道之人,需要一种别样心思,天大的机缘,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缩缩,太过计较福祸相依的训诫。陈先生兴许会觉得等到五行之属齐全了,凑足了五件本命物,彻底重建长生桥,哪怕当时仍是滞留三境,也无所谓,事实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
陈平安缓缓思量。
李柳继续说道:“既然当了修道之人,就该有一份离地万里的超脱心。习武是顺势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跻身了武夫金身境,陈先生就该要自己寻思着破开练气士三境瓶颈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难不成陈先生还希冀着自己一步登天?”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敢想,也不会这么想。”
李柳说道:“我返回狮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强六境跻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庙,皆要有所感应,为其道贺,天下其余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运,去往金甲洲,一分为二,一份给武夫,一份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规矩,武夫武运和修士灵气相似,并非那玄之又玄的气运,中土洲最为地大物博,一洲可当八洲来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别洲武运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别洲破境,中土洲送出去的武运,也会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强武夫,只会被中土洲大包大揽。”
这是一桩陈平安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个金甲洲武夫,再迟些时日破境,好事就要变成坏事,就和武运失之交臂了。看来此人不光是武运鼎盛,运气是真不错。”
陈平安听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狮子峰上,李叔叔喂拳之后,他陈平安就可开始追赶并且超过那个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了。
高兴当然有,如何雀跃欣喜,却也谈不上。
陈平安好问道:“在九洲版图相互流转的这些武运轨迹,山巅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运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庙都勘不破、管不着的事情,早年儒家圣人不是没想过掺和,打算划入自家规矩之内,但是礼圣没点头答应,就不了了之了。很有意思,礼圣明明是亲手制定规矩的人,却好像一直和后世儒家对着来,许多有益于儒家文脉发展的选择,都被礼圣亲自否定了。”李柳娓娓道来,道破诸多天机,“除非是勉强能够洞察天机的飞升境巅峰修士,不然很难察觉到迹象。再就是坐镇天幕的儒家七十二圣贤,看得最真切。纯粹武夫的所谓最强,只是个当下事,是与同一个时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陈先生你们这类武夫,若是在某个境界滞留很久,其余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运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和曹慈比,如今还差得远。”
李柳笑道:“事实如此,那就只好看得更长远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说,九境、十境的一境之差,便是实打实的天壤之别,更何况到了十境,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到九境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说了。宋长镜先天气盛,若是同为十境气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与之交手,便要吃亏,所以我爹才离开家乡,来了北俱芦洲。如今宋长镜停留在气盛,我爹已是拳法归真,双方真要打起来,还是宋长镜死,可如果双方都到了距离止境二字最近的到,我爹输的可能性,就要更大。当然,如果我爹能够率先跻身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长镜只要出拳,想活都难。换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样的下场。”
陈平安轻声问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宝瓶洲,其实两人都没有机会?”
李柳点头道:“虽说事无绝对,但是大概如此。”
李柳笑着反问:“陈先生就不好这些真相,是我爹说出口的,还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内幕?”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知道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处理好家里事和门外事。”
李柳没来由道:“若是陈先生觉得喂拳挨打还不够,想要来一场出拳酣畅的砥砺,我这边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随叫随到。不过对方一旦出手,喜欢分生死。”
陈平安没有犹豫,回答道:“很够了,还是等到下次游历北俱芦洲再说吧。”
李二随后的一次喂拳,陈平安估计自己都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跻身武道第七境,大渎走江又已经收尾,就更应该立即南返宝瓶洲,落魄山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去处理,再接下去,当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龙城,乘坐跨洲渡船,赶赴倒悬山。
李柳说道:“其实那个人,陈先生也认识,当时他就在鬼蜮谷宝镜山。”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那个看不出深浅却给陈平安极大危险气息的怪人。在天之骄子崇玄署杨凝性身上,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或者说不如前者浓厚。
李柳问道:“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境界不算悬殊的情况下,和你对敌之人,他们是什么感受?”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道:“从未想过。”
这些年远游途中,厮杀太多,死敌太多。
然后陈平安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久未见面的杏花巷马苦玄,一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传后,在破境一事上,马苦玄势如破竹。当年彩衣国大街捉对厮杀过后,双方就再没有重逢机会,听说马苦玄混得风生水起,已经被宝瓶洲山上誉为继李抟景、魏晋之后的公认修行天资第一人,最近邸报上的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铁骑的一个老将军,彻底报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换成我,境界和陈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绝不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李姑娘谬赞了。”
李柳说道:“太过谦虚也不好。”
陈平安说道:“说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还不够。”
李柳忍不住笑道:“陈先生,求你给对手留条活路吧。”
陈平安也笑了:“这件事,真不能答应李姑娘。”
和李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狮子峰之巅,当下时辰不算早了,却也未到酣睡时分,能够看到山脚小镇那边不少的灯火,有几条宛如纤细火龙的连绵光亮,格外瞩目,应该是家境殷实门户扎堆的街巷,小镇别处,则多是灯火稀疏,三三两两。
李柳问道:“陈先生走过这么远的路,可知洞天福地和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曾经有个朋友提及过,说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余三座天下,都是旧天地分崩离析后,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图,一些秘境,前身甚至会是许多远古灵的头颅、尸骸,还有那些……陨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祇的宫殿、府邸。”
李柳说道:“你这朋友也真敢说。”
陈平安笑道:“胆子其实说大也大,浑身法宝,就敢一个人跨洲游历;说小也小,是个都不怎么敢御风远游的修道之人,他畏惧自己离地太高。”
李柳问道:“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算一个。”
山巅清风,带着谷雨时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随口问道:“陈先生最近可有看书?”
陈平安笑道:“有,一本……”
陈平安略作停顿,感慨道:“是一本怪书,讲述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头喜好炼制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没了太多兴趣,生生死死,她见过太多太多,肯定无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
对她而言,这一生就像杨老头是一个学塾夫子,让她去做功课,不是道德学问,不是圣贤文章,甚至不是修出个什么飞升境,而是关于如何做人。这其实是一件很别扭的事情。
李柳觉得自己唯有关起门来,和爹娘、弟弟李槐相处才习惯,走出门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和以往的生生世世,并无两样。
陈平安望着山下灯火,轻声道:“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说凡夫俗子,短暂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阴。好像修道之人,也没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过细细琢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种人心两回事。”
“我曾经看过两本文人笔札,都讲到了鬼怪与世情。一个文人曾经身居高位,告老还乡后才写出那个笔札;另外一个则是落魄书生,科举失意,终生不曾进入仕途。我看过了这两本笔札,一开始并无太多感触,只是后来游历途中,闲来无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余味来。”
“站得高看得远,对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细,对人心剖析便会更入微。”
说到这里,陈平安感慨道:“大概这就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好了。”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那个不敢御风的朋友,学问驳杂,让我自惭形秽。我曾经随口问了他一个问题,若是我家乡小巷的头尾,墙根各有一株小草儿,明明离着那么近,却始终枯荣不可见,若是开了窍,会不会伤心?他便认真思量起了这个问题,给了我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着笑。李姑娘,你知道我当时在笑什么吗?”
李柳会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鸡犬往来,尤其是母鸡经常带着一群鸡崽儿,每天东啄西啄,哪里会有花草。”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
李柳突然收敛了笑意,弯腰作揖:“感谢先生教诲。”
陈平安愣在当场,不明白李柳这是做什么。他只是和李姑娘散心闲聊,难不成这都能悟出些什么?
陈平安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修道坯子,资质平平,所以此次狮子峰练拳过后,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后,告辞一声,竟是拎着食盒御风去往山脚店铺。
陈平安一头雾水,返回那座仙洞府,撑篙去往镜面处,继续学那张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长丝毫,只求一个真正心静。
夜色里,妇人在布店柜台后打算盘,翻着账本,算来算去,唉声叹气,都大半个月了,没什么太多的进账,都没个三两银子的盈余。
先前陈平安在铺子帮忙,一两天就能挣个三两银子,真是人比人,愁死个人。也亏得在小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开销,妇人看着柜台上的那盏灯火,怔怔出,然后转头望向那个傻了吧唧站在不远处的汉子,怒道:“李二,你杵这儿做啥,能当油灯使唤啊?”
李二摇摇头。
理解。最近买酒的次数有点多了,可这也不好全怨他一个人吧,陈平安又没少喝。
妇人好似看穿李二那点小心思,恼火道:“花钱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陈平安是另外一回事,李二你少扯到陈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来,卖了钱还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荡,给人打个短工什么的,一年到头,你能挣几两银子?!够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闷闷道:“陈平安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承想一听说陈平安要离开,妇人更气不打一处来:“闺女嫁不出去,就是给你这当爹的拖累的,你有本事去弄个官老爷当当,看来咱们铺子求亲的媒婆,会不会把咱家门槛踩烂?!”
李二不吭声。
妇人哀怨道:“以后若是李槐娶媳妇,结果女儿家瞧不上咱们家世,看我不让你大冬天滚去院子里打地铺!”
李二挠挠头。
妇人刚要熄了油灯,突然听到开门声,立即小跑绕出柜台,躲在李二身边,颤声道:“李柳去了山上,难不成是毛贼登门?等会儿要是求财来了,李二你可别乱来,铺子里边那些碎银子,给了毛贼便是。”
李二嗯了一声。
所幸开门之人,是她女儿李柳。
妇人便立即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好嘛,若是真来了个毛贼,估摸着瘦竹竿似的猴儿,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时候咱俩谁护着谁,还不好说呢……”
妇人絮絮叨叨骂着汉子。
熄了油灯,一家三口去了后院,妇人没了气力骂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和李柳坐在一条长凳上,李柳凭空变出一壶仙人酒酿,李二摇摇头。
若真是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么喝不上。
李柳这一次却坚持道:“爹,破例一回。”
李二有些怪,接过了那壶酒,却没有揭开泥封,小声笑道:“余着,回头跟李槐一起喝,他这个岁数,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时候就说是狮子峰老仙师赏赐下来的。”
李柳笑着不说话。
李二说道:“你娘其实想过很多次,回宝瓶洲那边去,毕竟那边有亲戚,街坊邻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门户,不会像这边,终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说出口时,我是答应了的。不过后来你娘自己反悔了,说李槐好歹在书院求学,再给人欺负,也不会太过分。你不一样,到底是个女儿家,她放心不下你一个人留在这边,又不愿让你下山,断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缘分。”
李柳点点头,伸出腿去,轻轻叠放,双手十指交缠,轻声问道:“爹,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会恢复真身,到时候性就会远远大过人性,今生种种,就要小如芥子,兴许不会忘记爹娘你们和李槐,可一定没现在这么在乎你们了,到时候怎么办呢?甚至到了那一刻,我都不会感到有半点伤感,你们呢?”
李二笑道:“这种事当然想过,爹又不是真傻。怎么办?没什么怎么办,就当是女儿特别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爹娘,突然有一天,发现儿子考中了状元,女儿成了皇宫里边的娘娘,可儿子不也还是儿子,女儿不也还是女儿?可能会越来越没什么好聊的,爹娘在家乡守着老门老户,当官的儿子,要在远方忧国忧民,当了娘娘的女儿,难得省亲一趟,但是爹娘的牵挂和念想,还是在的。子女过得好,爹娘晓得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头:“就这么简单吗?”
李二嗯了一声:“没那么复杂,也不用你想得那么复杂。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二犹豫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你哪怕是拗着性子,装装样子,也要对你娘亲好些,不管你觉得自己真正是谁,对于你娘亲来说,你永远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拉扯大的闺女。你要是能答应这件事,我这个当爹的,就真没要求了。”
李柳柔声道:“好的。”
李二叹了口气:“可惜陈平安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陈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说一嘴儿,恼什么。”
李柳一双漂亮眼眸,笑眯起一双月牙儿。
李二说道:“知道陈平安不住这边,还有什么理由,是他没办法说出口的吗?”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顾忌什么?怕给咱们添麻烦?”
李二摇摇头:“我们一家团圆,却有一个外人。他陈平安什么苦都吃得,唯独扛不住这个。”
那天李柳返乡回家,陈平安笑着告辞离去。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身在异乡,独自走在大街上,转头望向店铺,久久没有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