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又有殷侯的嗓音如闷雷滚滚传来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个暮寒河的河位送给你们宝峒仙境!”
范巍然高声道:“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苍筠湖上,除了惊天动地的巨浪滔天,殷侯再无言语传来。
晏清虽然不理红尘俗事,但是苍筠湖辖境不过三河两渠,交出一个河位已算诚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个藻溪渠水之位,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废了,若是殷侯真答应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钉入了两颗眼中钉。一渠一河两位银屏国正统祇,又有宝峒仙境作为靠山,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随便打杀的权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点道理,殷侯自然明白,何况还会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苍筠湖的大量山水气运,换成晏清也绝对不会贸然答应下来。
晏清以心声询问道:“老祖,真要一口气拿下两个苍筠湖水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这么抬抬价,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位,也会怨气难平。以他的城府和手腕,一定会打压得新河沦为一个废物。我们宝峒仙境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听一个别国地界的自家河诉苦,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晏清点头道:“老祖远见。”
范巍然抓起晏清一只白腻如藕的纤纤玉手,轻拍手背,感慨道:“清丫头,这些俗事,听过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养灵潜性证大道。”
晏清嗯了一声。
范巍然松开手,胸有成竹道:“说不定比我预期的收成还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不到半炷香工夫,殷侯再次高声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给你!若是再不答应,得寸进尺,以后苍筠湖与你们宝峒仙境修士可就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这一次,他的嗓音再无先前的沉稳,咬牙切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声道:“如何?”
晏清色复杂,轻声道:“老祖小心。”
“清丫头,你大概不知道十数国历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头返回师门,可以问一问你师父,那可是我那师妹与黄钺城城主的成名之战。”
说完,范巍然大笑着化虹掠去,晏清皱了皱眉头。
杜俞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拜佛。当头顶长虹挂空去往苍筠湖,他便觉得用处不大了,不过如果手头有三炷香的话,他还真会往地上一插。
一座几乎被削平的小岛屿上,殷侯的庞大真身绕着岛屿缓缓游弋。两条河金身驾驭的水龙已经杀红了眼,在岛屿上疯狂扑杀那一抹青色身影。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条墨黑色水龙,此时正浮在岛屿外边的湖面上,隐匿于龙宫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张蒲团上摇摇欲坠,脸色雪白,只觉得一身骨头都要被打烂了。附近两位河都站在蒲团之上,闭眼凝,金光流转全身,而且不断有龙宫水运灵气涌入金身之中。
他们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楼台汲取龙宫的充沛水运,真正的金身已经完全融入了三条水龙当中。
一条水龙以硕大头颅撞向陈平安,却被他一掌抵住,丝毫不得前移。
陈平安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换我来?”
他拈出一张崇玄署云霄宫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完口诀,朝天空一掷而出,顿时大放光明,如有一轮大日耀炤幽冥。由于没有刻意追求范围广阔,那么针对这座岛屿的拘押压胜就越发坚不可摧。
陈平安掌中水龙想要甩头而退,他一步踏地,轻轻拧转手掌,以手刀向前,一线划开,将水龙开膛破肚。
当陈平安站定之时,手中多出一块稍大的金身碎片。龙宫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皮囊顿时枯萎,化作灰烬。
另外一条水龙先是茫然,然后疯狂逃窜。只是当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墙壁上时,头颅当场砰然崩出几条裂纹。它忍着剧痛,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钻透了岛屿这点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是下一刻,它的头颅之上如遭重击,紧贴着岛屿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给它开辟出一条深沟来。
来到水龙头顶的陈平安一拳砸下,整座小岛都随之一颤,溅起无数灰尘,原本汹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块河金身碎片被他握在手中,再一看,殷侯竟然不见了。
这也正常,本就是各个击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闯入符阵范围,袖中还有一张更值钱的符箓等着,自己刚好还给苍筠湖一道主菜。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那条浮在湖面上装死的墨黑色小水龙一个摆尾撞入湖中,溅起一大团水花。他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一掠而去。
陈平安望向一处,那是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剑仙自行出鞘两三寸,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断累积孕育的浓重云海,沉声道:“回去!”
剑仙铿锵归鞘,似乎还有些怨气。
陈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过他暂时也不与这把剑计较。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张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绝大多数仙家符箓就是这点不好,开门不易关门难,符胆一开张,就只能眼睁睁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间,修士只能减缓符胆碎裂和灵气流逝的速度,却无法完全终止一张上品符箓的燃烧。
不过这张符箓,关了门后,哪怕已经成为一座四面漏风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撑过一旬光阴应该不难。
他自有法子让那位苍筠湖湖君乖乖上岸与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费一点时日。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湖君主动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坏人往往不会蠢,这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至于飞剑十五,只是尾随追踪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杀敌。湖底龙宫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买卖的本钱就更大。
陈平安转头望向空中,笑问道:“老嬷嬷这是要赶来作甚?怕我不会凫水,无法返回渡口不成?”
范巍然满腔怒火:殷侯竟然跑了,拿自己顶缸!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即将赶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临时收手,放弃追杀殷侯。好嘛,先前还敢扬言要与宝峒仙境的修士不对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苍筠湖的水深,还是我们宝峒仙境子弟的术法更高。刚好自己那个师妹已经注定破境无望,就让她带人来此专程与你们苍筠湖这帮精怪畜生对峙百年!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陈平安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又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陈平安问了一个稀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结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她御风返回渡口,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除了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他跃上渡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杜俞依旧披挂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一抹过后,他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的那些个好话都配不上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竟然有些腿麻。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又赶跑了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他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他便不再絮叨。只是走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将那块“绿水长流”匾额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他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自己则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修炼仙家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发现当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圆月当空。他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全部都换了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只有像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再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想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只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祇,连本命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各地山水祇、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他们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说,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臜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或者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话,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顺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前辈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他就又得打起精,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还要我怎么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又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枚小暑钱。
但是陈平安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枚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一枚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晌午时分,杜俞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袋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个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陈平安那只袋子里边,陈平安也没拦着。
他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随后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但他随即又大为佩服: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第二天黄昏,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他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下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驮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瞥了眼地上那只麻袋,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您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您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湖君?”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
杜俞早已挪了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色变化,又可以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然后他就一点一点张大了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晏清仙子便不见了。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可若不走,万一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月夜又好,美人更美……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顶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狈而已。但是一想到苍筠湖湖君极有可能就在附近,他只好赶来。果然,那女子坠湖之后,已经不见踪迹。
陈平安双指拈出玉清光明符就要掷出,苍筠湖水面破开,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龙袍的湖君殷侯,身边还站着似乎刚刚挣脱术法牢笼的晏清,她盯着陈平安,满脸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担忧晏清仙子的安危,情况紧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门术法,试图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冲劲,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残余水气,御风飘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没有赶来,晏清无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没办法帮你了,可你要是觉得苍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陈平安望向色戒备的殷侯,笑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如果铁了心要杀你,不难。”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默不作声。
殷侯双足始终没入水中,不但如此,整座苍筠湖和所有辖境水域的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封随驾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侯毫不犹豫道:“信的内容并无新,剑仙想必也都猜得到,无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能够在他死后帮他继续翻案,至少也该找机会公之于众。不过有一件事,剑仙应该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这辈子都没能当上朝廷重臣,就不着急涉险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牵连。”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他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还交代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我就会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我不过是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祠罢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儿送往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的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个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个女子,明天少一个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他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否?”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呢?”
殷侯笑着不言语,等着对方开价。不管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前者至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幸灾乐祸,笑道:“那位太守不但出人意料地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他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方向,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天劫就会落地,凡夫俗子多半都会死绝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承想那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这反而让他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庙,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晏清也在。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杜俞。以前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陈平安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眼做鬼脸:哎哟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那人会一直当哑巴,但是没想到他竟然缓缓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立即停下动作。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我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她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
陈平安点点头,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异象的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也会选择沉默。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祠,而是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他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个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上次在城门口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圣。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当他凭空消失后,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他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每抹过一寸,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的金光便再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