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剑妇人一咬牙,按住佩剑,掠回山巅,想着与那人拼了!
若是这位弟子坏了大道根本,从此剑心蒙尘,再无前程可言,难道她以后还真要给那吕听蕉当暖床小妾?
朦胧山之顶。
青衫年轻人,再次落在山巅后,一拍养剑葫,偷偷藏匿于山崖外的飞剑初一掠回葫芦中。
这一次长剑根本就懒得回鞘了,缓缓抬升位置,最终悬停在陈平安身侧,刚好可以让陈平安轻松伸手握住,剑尖直指祖师堂之前的吕云岱。
陈平安微笑道:“马将军是吧?不如我与你们父子一同前往拜访?”
言语间和颜悦色,可是双袖鼓荡不已,气势一点不轻巧。尤其是那把长剑剑尖,竟有金色剑气凝聚出一颗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扩散,光晕耀眼。
没来由记起先前青衫年轻人那句“不要耽误我修行”,吕听蕉腿一软。
吕云岱双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剑仙前辈,我们认输,心悦诚服!前辈若是不信,我吕云岱可以去祖师堂,以三滴心头血,点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义对天发毒誓。”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师堂,才能烧香不是?”
吕云岱自从跻身中五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
祖师堂可从来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条命!
吕听蕉更是色变幻不定,想要破解当下这个死局。
陈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吕云岱,问道:“吕听蕉的一条命,跟朦胧山祖师堂的存亡,你选哪个?”
吕听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求饶道:“爹,这是恶毒的离间计!不要轻易听信啊……”
吕云岱与陈平安对视一眼,不去看儿子,缓缓抬起手。
动作如此明显,自然不会是什么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剑仙撕破脸皮的举动。
吕听蕉心头巨震,一个翻滚,向后疯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芦花法袍帮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输一位观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机会极小,可吕听蕉总不能束手待毙,而且还是在祖师堂外,给父亲活活打死。
父亲的枭雄心性,他这个当儿子的岂会不知,真的会通过杀子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济也要以此渡过眼前难关。
再者,吕听蕉心存一丝侥幸,只要逃出了那位剑仙的视野,那么父亲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机会,到时候就轮到心狠手辣的父亲,去面对一位剑仙的秋后算账了。
陈平安瞥了眼已经被吕云岱远远锁定气机的吕听蕉,面无表情道:“吕云岱,去祖师堂烧香吧,此事就此揭过。修道之人,还是要讲一讲阴德福报的,在事更在心。”
吕云岱赶紧缩手,转过身,大踏步走向祖师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阵法,面对那些灵牌和挂像,以传闻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仙家秘术,按约行事,滴出三点心头血,默默点燃三炷秘制香,祭奠先祖,朗声发下毒誓。
当那个洞府境妇人来到山巅,耳畔刚好是在那朦胧山祖师堂的誓言。
她眼中,则是看到山风阵阵,吹拂得那位头别玉簪、腰别葫芦的青衫剑仙的发丝与衣袖飘摇不已。
青衫剑仙向后倒掠而去,轻轻踩在如影随形的剑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胧山的上空划出一个大圈,往南而去,如那远古仙人执笔在人间画了一个大圈。
不光是这位心摇曳的妇人,几乎所有朦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个类似念头,激荡不已。
剑仙之姿,无以复加。
在远方,一人一剑迅猛破开整座雨幕和厚重云海,骤然间天地光明,大日高悬。
陈平安从站姿变成一个微微悬空的怪坐姿——与剑仙也有气机牵引,故而能够坐稳,但绝不是传说中剑修御剑的那种心意相通、“勾连洞天”的境界。
这是《撼山谱》上的一个新拳桩,坐桩,名为尸坐。
拳谱上记载,上古灵盘踞天庭如尸坐。
陈平安能够站在剑仙之上承受罡风吹拂之苦而“御剑”远游,除了体魄异常坚韧之外,也要归功于这个不动如山的坐桩。
崔诚曾说拳桩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练拳之人的心境,能够生出气魄来,养出气势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拳桩,也可直通武道尽头。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剑客坐在那把剑仙之上,人与剑,剑与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彩衣国胭脂郡城门那边,一伙远游而来的江湖豪侠,骑在马上等待门禁开放。其中一位梳水国的武林名宿高坐马背,闲来无事,手心缓缓摩挲着一块羊脂玉手把件,环顾四周,瞧见远处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青衫年轻游侠,色疲惫,但是眼并不浑浊,老者心想年轻人应该是位练家子,不过看脚步深浅,身手不会太高。老人便继续视线游弋,看了些妇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肤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后,胭脂郡的女子,可别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轻人看了眼人头攒动的城门外,便干脆走向一个早点摊子,虽然已经没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摊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摊主本想提醒一声记得还碗筷,瞥见了客人背后的长剑,便将话语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气些。青衫年轻人结账后就蹲在路边,油糕就粥,就算是解决了一顿早餐。只是吃喝极慢,等到他将碗筷还给摊主,发现城门那边已经放行,便站在路边等着。
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块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个江湖晚辈,会心一笑。自己这般岁数的时候,已经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陈平安没有理睬那个老人的审视视线,跟随着人流递交关牒入城。不是陈平安不想御剑返回那栋宅子,实在是精疲力竭,从胭脂郡到朦胧山往返一趟,再撑下去,就不是什么苦练尸坐拳桩,而是一具尸体从天而降了。虽然这个坐桩只要坐得住,就能够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体魄肉身受损,伤及元气,水满器碎,就成了过犹不及。
不过以后以尸坐之姿御剑远游,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是在东宝瓶洲可以如此作为,一旦到了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则未必可行,毕竟在那边,一个看不顺眼,便可以让双方出手打得脑浆四溅。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渔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阁,但是一问才知道城隍老爷已经换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爷。陈平安叹息一声,这不算彩衣国朝廷过河拆桥,胭脂郡是一国重地,沈温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继承位,负责监察一郡山水。
陈平安便没有进去,而是循着当年走过的一条路线,来到一座依旧僻静的土地庙。庙太小,并无庙祝,即便来此烧香祈福,也是自带香火。当年就是在这里,自己与胭脂郡金城隍沈温做最后的道别。
陈平安一思量,跨过门槛,趁着四下无人,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说驱蚊,于市井坊间辟邪消煞,都可以。
当年在青鸾国水庙那边,去狮子园半路上,那位递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转交了庙祝赠送的一只竹制香筒,装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这次下山,将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带了香筒,只装了三炷香,以备不时之需,不承想现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祇之间,有些忌讳,可是在城隍阁、文武庙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无妨。
陈平安轻轻捻动香头,无火自燃。
然后人站定,举香过顶,心中默默言语。
最后将三炷香插入一只铜炉,又闭眼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那栋小巷宅子外,陈平安再次叩响门环。
这次开门的不是赵树下,而是赵鸾。渔翁先生吴硕文和赵树下站在院内影壁那边。
见着了陈平安,小姑娘的眼幽幽,好像会说话。陈平安与裴钱和陈如初相处久了,本想揉揉脑袋就对付过去,突然想起这个鸾鸾,到底是少女岁数和模样了,只好笑道:“没事了,朦胧山那边的修士,还算讲理。鸾鸾,以后就跟在师父身边安心修道。”
赵树下偷偷一握拳,表示庆贺。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陈先生,无所不能!
吴硕文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询问什么,就只是对着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一起走回后院厅堂。
这次赵树下和赵鸾依旧是喝茶,用以缓缓滋补魂魄。
而陈平安则主动拿出两壶乌啼酒,与渔翁先生一人一壶。
吴硕文遗憾道:“可惜鸾鸾和树下如今年纪还太小,不能喝酒。”
吴硕文只是喝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喝,笑道:“留着,我先留着,以后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来。”
陈平安赶紧又拿出一壶乌啼酒,起身放在吴硕文身前,无奈道:“吴先生骗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还有。”
吴硕文一点不客气,喝着陈平安的酒,半点不嘴软,讪笑道:“陈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陈平安笑着举起酒壶,吴硕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饮下。
陈平安没打算细说朦胧山之行的过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渔翁先生,轻声道:“吴先生,朦胧山一事,彻底了结,若是还不放心,先去远游各国山河,也不差。毕竟树下和鸾鸾如今也到了开阔眼界的时候,多看看外边的天地,哪怕是积攒些江湖经验,终归是好事。”
吴硕文点点头,赞同道:“可以。”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脸上带着笑意,跟吴硕文拉家常,询问了一些彩衣国和梳水国的庙堂江湖形势,偶尔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馋纯酿的少年和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归祥和,就像从一把尺子的两端,重新落回了中间位置。
其实第一次在屋内,赵树下对于喝茶一事,十分熟稔,并无半点拘谨陌生,显然是喝习惯了的。
这才是最让陈平安钦佩吴硕文之处。
赵鸾有修道资质,这就已经无形中与赵树下有了天壤之别,而且赵鸾修行天赋极好,这就意味着按照常理,当年那个拼命保护赵鸾的赵树下,根本不用几年,在修行路上,连赵鸾的背影就都看不见了。吴硕文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这种消耗仙钱的仙家茶水,依旧是赵鸾喝,赵树下就一样有的喝,绝无亲疏、高低之别。
这哪里是将兄妹二人当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当自家儿女养育了。说句难听的,许多门户之中的父母,对待亲生子女,都未必能够如此毫无偏私。
陈平安觉得这位修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风。
恰恰如此,乌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后赵鸾修行花费的仙钱,该不该给?怎么给?给多少?吴先生会不会收?怎样才会收?便是收了,如何让吴先生心里全无疙瘩?
这般兜兜转转,陈平安也知道自己确实就像马笃宜所说,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陈平安突然歉意道:“吴先生,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今天再教树下几个拳桩之后,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动身去往梳水国,会走得比较急,所以就算吴先生你们打算先去梳水国游历,我们还是无法一起同行。”
吴硕文“嗯”了一声,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红尘俗事耽搁过多。这非贬义,实在是至理。”
陈平安站起身,一边卷起袖管,一边对赵树下说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门炼气的口诀,一个立桩和一个拳架,就这三样东西,别嫌少。”
毕竟无论是拳法口诀,还是修道口诀,便是同门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听取,吴硕文为了避嫌,就想要拉着赵鸾离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却不愿意离开。
老先生有些蒙。
陈平安也察觉到屋子里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事,旁听无碍,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万不要外泄,只准我们四人知道。”
吴硕文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离去。
赵鸾双手托着腮帮,坐在屋门槛那边,轻声道:“陈先生,你只告诉我哥哥口诀好了,我不会偷听的,就是看你们打拳而已。”
陈平安确实担心那道剑气十八停的口诀,会与赵鸾当下修行的秘法相冲,所以就以聚音成线的武夫路数,将口诀说给赵树下听,并重复了三遍,直到赵树下点头说自己都记住了,陈平安这才开始传授少年一个剑炉立桩,以及一个种秋校大龙杂糅朱敛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桩,都是武学根本,不管如何勤学苦练都不过分,相信还有吴先生在旁盯着,赵树下不至于练武伤身。
陈平安不但亲自演练立桩与拳架,而且与赵树下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一步步拆开,一句句讲明,再收拢起来,说清楚拳桩与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纲,最后才讲延伸出去的种种玄妙微意,娓娓道来,循序渐进。若有赵树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复阐述当下步骤。
赵树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个榆木疙瘩,连陈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挠头,恨不得学竹楼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开窍!不够?那就两拳!
赵鸾托着腮帮,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嘴角挂满了笑意。
其实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赵树下也罢,就连师父也一样,都会有好多的烦恼。
比如她自己胆子其实很小,会害怕许多外人视线。比如哥哥见到了那些同龄的修道中人,也会羡慕和失落,藏得其实不好。再比如师父会经常一个人发着呆,会忧愁柴米油盐,会为了家族事务而愁眉不展。
赵鸾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边,比当年更像读书人的陈先生,仍然卷着袖管,给哥哥传授拳法。其实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桩或是摆出拳架的样子,半点不比御剑远游差。
可是与陈先生重逢后,他明显还是把她当个孩子,对此她很开心,也有点点不开心。
午饭是赵树下下厨,陈平安也帮了忙。
师父念叨了一句“陈先生,君子远庖厨”,但是饭菜可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喝得满脸通红。
下午,陈先生仍是不厌其烦,陪着哥哥练拳,一遍遍演示。
临近黄昏的时候。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对赵树下笑道:“好了,到此为止。记住,六步走桩不能荒废了,争取一直打到五十万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摆拳架,觉得意思不到,有丁点儿不对劲,就不可出拳走桩。然后在走桩累了后,休息的间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诀,练习剑炉立桩。咱俩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实实用笨法子练拳,总有一天,在某一刻,你会觉得灵光乍现,哪怕这一天来得晚,也不要着急。”
陈平安抹下袖管,轻轻抚平,然后拍了拍赵树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说这么多。”
赵树下擦了擦额头汗水。赵鸾已经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我去跟吴先生聊点事情,然后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内练字的吴硕文,事到临头,酝酿好的腹稿都没啥用处,陈平安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吴先生,鸾鸾是你的弟子,照理说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鸾鸾如今正值修道的关键,练气士早一天跻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准备了一笔仙钱……”
吴硕文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道:“还有几张符箓,打算作为临别赠礼。嗯……还有一部抄录的手稿《剑术正经》,连同一把购自仙家铺子的法剑,名渠黄,当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并送给树下,作为防身之用。只是树下练剑一事,我希望吴先生帮我把把关,觉得何时练拳小成了,再将《剑术正经》和渠黄仿剑交给赵树下。实不相瞒,如果吴先生答应,我很想把树下收为记名弟子,以后如果有缘,树下又愿意,吴先生也不反对,我与树下再成为正式的师徒。”
吴硕文伸手示意陈平安落座,等到陈平安坐下,这才微笑道:“怎么,担心我抹不开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树下和鸾鸾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吴硕文感慨道:“树下还好,无需我做太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你愿意收他为记名弟子,再看些年,决定是否正式收入门下,当然是树下他天大的幸运,我没有任何异议。可是说实话,领着鸾鸾这个丫头修行,我真可谓捉襟见肘,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个理。并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诉苦,这些年来,为了不耽误鸾鸾的修行,光是与山上朋友借钱,就不是几次了。”
老先生唏嘘不已,然后哈哈笑道:“与你自曝家丑,说了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们师徒仙钱了?多送些也无妨,我这把老骨头,与人打生打死没本事,扛些仙钱在身,还是不难的。”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本手稿《剑术正经》,一把渠黄剑,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然后掏出一把仙钱,轻轻搁放在书桌上。
吴硕文一开始还是抚须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仙钱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在山上开钱庄的?小暑钱也就罢了,为何还有三枚谷雨钱?”
陈平安一脸错愕道:“这也嫌少?真要我砸锅卖铁啊?”
吴硕文哭笑不得,没料到陈平安会如此“耍无赖”。老人将三枚谷雨钱拣选出来,斩钉截铁道:“拿回去,这个真不用。将来鸾鸾跻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几枚,我都不拦着,如今不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收起原本作为此次下山压箱底家当的三枚谷雨钱,抱拳告辞道:“吴先生就不用送了。”
吴硕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门口,这点礼数总得有。”
出了屋子,来到院子,赵鸾已经拿好了陈平安的斗笠。
赵树下笑道:“我和鸾鸾把陈先生送到城门口。”
陈平安接过斗笠,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赶路。”
赵树下挠挠头。赵鸾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门口。”
陈平安笑着点头。
吴硕文走回屋内,看着桌上的物件和仙钱,笑着摇头,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看到那三张金色符纸,便释然了。还是当年那个人嘛,不过是从少年变成了年轻人而已。
吴硕文抚须而笑:“托鸾鸾的福,这辈子总算是见过一枚以上的谷雨钱喽。”
宅子外边。
陈平安戴上斗笠,准备直接御剑远去,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在那边,还欠了顿火锅。
赵树下还好,对于离别,并没有什么流于表面的感伤。一直与陈平安聊天。
小姑娘却一言不发。
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说先回了,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小子的聪明劲,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赵鸾低着头。仿佛不开口说话,就不用离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喊了声“鸾鸾”。
赵鸾抬起头,脸微微红。
陈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不一样。
有些时候,“喜欢”两个字,哪怕嘴上不说,也会在眼睛里写着。
所以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鸾鸾,我与你说些心里话,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约定,行不行?”
赵鸾有些慌张,但是又有些期待。
陈平安笑道:“你喜欢我,对吧?”
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欢你,但是呢,不太一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了。不过你现在,还是可以喜欢我,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陈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将来,你又长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后,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轻人,那会儿,别怕,很认真想过之后,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就千万不要错过他,好不好?”
赵鸾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笑道:“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说了声“走了”。
剑仙出鞘,御剑而去。
赵鸾仰起头。
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到多了。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
赵鸾转过头,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
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道:“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陈平安以坐桩之式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孩子来着。小孩子喜欢某个人,就像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缓缓而行。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写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又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年轻人,低着头,嘴角暗暗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茫然和惊讶的表情。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一位梳高椎髻约莫二十来岁的高挑女子,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身上的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她们嬉戏打闹,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地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副“假正经”的表情了。
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竟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道:“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问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的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陈平安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约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道:“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哟哟,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又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笑问道:“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敢,我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的,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又道:“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问道:“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我听说后来在彩衣国那边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少女蹲下身,叹了口气,道:“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被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一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挪了不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这世道哟,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另两只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枚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天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只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问道:“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都是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又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了气。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老爷了,山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有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的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只女鬼挥挥手,说道:“你们走吧。”
片刻之后。
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对那两位身边“丫鬟”沉声道:“你们先走!从后门那边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时,一阵夹杂有点点金光的浓郁黑风滚滚涌入寺庙,一位上半身裸露,有两根獠牙从嘴边露出的魁梧大汉现身后,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谁都别走了!等这一天,可等好些日子了,一网打尽。你个小娘皮,真是难抓,老子几次派人当鱼饵,你竟然都没上钩,今儿怎么忍不住,有胆子跑出老巢了?真以为从你这边挑个腿长的小妾,就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这一口!”
当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汉出现后,古寺内顿时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显然这头当了山的精魅,伺机而动,有备而来。
陈平安无奈道:“这位就是山老爷吧,不忙着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们大可以先叙旧,该下聘下聘,该纳妾纳妾。”
这位昔年的梳水国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仙钱,总算得了个山诰封的魁梧山怪,嘴角习惯性流着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这个看着就是个三脚猫武夫或是个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轻人,转头看着那个身材矮小、腰肢纤细的杏眼少女,然后招了招手,那位丰腴美妇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妇人依偎在这位山老爷胸口的“山林”当中,咯咯直笑,没敢望向自家主人,而是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错愕的高挑女鬼,骂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贱货,凭什么你能被纳妾,还敢拒绝这等美事?!”
山怪笑声震天响,道:“今晚过后,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为几句言语伤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爷我都会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后随意擦在怀中妇人的胸脯上,淫笑道:“老爷以后对你们三人,绝对不像对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说了,她们也委实是经不起折腾,可惜死了都无法成鬼,不如你们幸运,不然你们还能多出些姐妹,老爷那座山祠庙,该有多热闹?”
最后他收起了那块交给妇人女鬼的绣帕,就是靠着这个,他才能够“捕风”而来,将那个垂涎已久的狡诈小婆娘堵在这里,否则在她府邸那边,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两头落空。须知他如今野心极大,是奔着梳水国的五岳正去的,哪怕成了大骊宋氏的藩属国后五岳祇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梳水国一亩三分地,别说是乡野女子和几只艳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与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又算什么东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陈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动作轻柔,还是有些响动。
那位山并不像表面那样粗犷鲁莽,马上就盯住了那个陌生面孔的远游书生。
陈平安笑道:“抱歉,你们继续。”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晋梳水国山,暂时压下心头古怪和狐疑,对那个杏眼少女笑道:“韦蔚,你就从了我吧,如何?我又不会亏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娶亲的规格,八抬大轿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开口,便是让县城城隍开道,土地抬轿,我也给你办成!”
名为韦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只脚,晃了晃绣花鞋,讥笑道:“瞧见没,多干净,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开怀中美妇,掏了掏裤裆,嘿嘿笑道:“我就喜欢你这脾气,没法子,只好运用山通,先抢亲办了正事,将来再补上娶亲仪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这欠抽的脾气,中意归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韦蔚拍了拍胸脯,假装惊叫道:“哟,你可吓着我了。”
那个站在她身边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战之后,走出一步,问道:“我愿意当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过我家主人?”
韦蔚色不悦,一袖子打得高挑女鬼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看力道和架势,会直接破墙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脚,山水迅猛流转。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华美彩衣,随着灰烟飘摇,有些灰烬散落。她蜷缩在墙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泻。
山怪冷笑道:“韦蔚,今时不同往日了,还不肯认命吗?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你调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当初每调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给你这个小娘们记了一鞭子!我接下来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打是亲骂是爱!”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现出一根如浓稠水银的灵动长鞭,其中那一条纤细如发丝的金线,却彰显着他如今的正统山身份。
韦蔚没有转头,只是指了指身后的那个青衫书生,道:“你个毛都没褪干净的脏畜生,瞧见没,这是我刚打算收入帐内的情郎,今儿老娘一只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内与一位读书人殉情,不亏!”
陈平安笑道:“不许临死还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难怪今夜有此劫难。”
韦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后那个必死无疑的可怜家伙。
在这座山头,山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经很对得住那个光长腿不长脑子的婢女了。为了个婢女,说些什么“我韦蔚愿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过婢女”之流的傻话,绝无可能,她韦蔚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至于身后那个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的年轻人,她更不会管他,活该他今夜一起死在这里。殉情,殉个屁的情,老娘几百年风光日子,就这么没了,那畜生不杀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给那些山中精怪剥皮抽筋下油锅,他还得谢她给了个痛快死法。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位山老爷,你能够被敕封山,是走了大骊铁骑某位驻守文官的路子,还是梳水国官员收了银子,给帮着通融的?”
那头山怪阴恻恻笑道:“等你死了,万一还能够成为伥鬼,再告诉你。”
韦蔚畅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骊蛮子?估计如今一听到‘大骊’两个字,就要三条腿发软吧。”
陈平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山怪厉色道:“韦蔚!你等着,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让你戒掉那些个可怜癖好!”
墙角那边的高挑女鬼,还有那位美妇女鬼,都有些色古怪扭捏。
韦蔚倒是全然无所谓,开始琢磨着如何将以卵击石的下场,尽量争取变成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运气不错,还有一只自己找上门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不过看先前黑烟气势与长鞭的那丝金线,应该是金身尚且不稳,香火不足的缘故。
陈平安弯腰去翻书箱。
山怪皱了皱眉头。
韦蔚也忍不住后掠数步,这才转头望去,不知道那个像当年一样背着竹箱上山入寺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年轻人试图将那把原本搁放在书箱内的长剑,背在身后。
看到韦蔚的探询视线后,陈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没见过?跋山涉水,没点傍身的宝贝,怎么行。”
韦蔚被这个家伙的大言不惭气笑了,笑眯眯点头道:“见过见过,见过几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来,真正的得道修士,哪里需要装弄鬼,虚张声势。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这一处佛门清净地,僧人经书已不在,可兴许佛法还在,所以当年那只狐魅,就因为心善,得了一桩不小的善缘,跟随那个‘柳赤诚’行走四方。那么你们呢?”
看着那个背剑年轻人的讥讽笑意,韦蔚没来由有些心慌。
陈平安手腕一抖,竹箱凭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当中。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只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通竟然仿佛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陈平安开始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她们早被吓跑了。
下一刻,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年轻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道:“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她才稍稍回过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你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便强行运转法术,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志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的。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却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厉声道:“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只女鬼离去后,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又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堆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其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年春天,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