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挨揍,就是仙日子。
远处朱敛带着少女岑鸳机缓缓而来。
陈平安转头望去。
朱敛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鸳机束手束脚站在这位老仙身后。
朱敛微笑道:“少爷,岑鸳机习武一事,有无个章程?”
陈平安无奈道:“你来领着她入门就行了,要不要那师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敛赶紧摇头道:“这哪里成啊,老奴与人打生打死还算凑合,教人拳法,远远不如少爷。为人师一事,少爷年轻,却已经有那大家风范……”
岑鸳机心中哀怨。可惜朱老仙这般英雄好汉,竟然沦落到给这位年轻山主当奴做仆。
陈平安轻声问道:“郑大风有没有想法?”
朱敛遗憾摇头,道:“那大风兄弟,如今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打造山门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着好看,不能丢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钱,让少爷你白白破费银子。大风兄弟实在是无法分心。”
陈平安有些头疼。
崔诚走出二楼,对着楼下道:“先练个二十万遍撼山拳的走桩,再来谈学武。”
陈平安有些犹豫。
朱敛则觉得可行,转头对岑鸳机笑道:“真是天大福气,这个拳桩可是世间罕有的绝学,大巧若拙,蕴含无穷拳意。岑丫头,从今天起,就必须心无旁骛,一遍遍走桩了。”
朱敛转头,笑嘻嘻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六步走桩,你又不是教不得。”
朱敛愧疚道:“老奴走桩,走得再正,也不够风流倜傥,难免给人鸭子走路的嫌疑,说不定要害得岑鸳机小觑了这绝世拳桩。少爷来走,那就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溜须拍马,便将崔诚那番话大略说了一遍,只不过略去了金身境之类的说法,朱敛苦兮兮皱着脸,一言不发。
陈平安忍着笑。
朱敛带着岑鸳机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鸳机发现老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当时在岑府,老仙坦诚相见,说过自己是一位即将跻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还说她以后的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难不成那个喜欢躲在竹楼内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师?不然一口一个打死朱老仙,也太不要脸皮了。
朱敛一本正经教了岑鸳机六步走桩,重复了三次,岑鸳机就已经极其形似。
朱敛只说要她勤勉走桩,赶紧打完二十万遍,但必须快而稳。
再就是以后每天都会为她演练三次,让岑鸳机在旁观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鸳机斗志昂扬,向朱敛承诺,一定不会偷懒。
朱敛背负双手,走出院子。
其实对岑鸳机的第一场考验,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只是少女浑然不觉而已。
接下来就看岑鸳机何时才能完成二十万遍走桩,以及在走桩期间,多久才能从形似到似,似之后,拳意又有几分,或是她会不会为了一味求快而松了拳架,不知不觉就走了捷径,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早将自己的武学之路,走到自家断头路的尽头。
岑鸳机的习武,悟性、韧性、心性,届时都将一览无余。
而岑鸳机未来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还是那有些希望的远游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巅境,其实都在这二十万遍六步走桩之中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
这一切,不过是光脚老人的一句话。
朱敛其实不是特别愿意掺和到陈平安和崔姓老人的喂拳中去。
这会耽误他下山挑书买书藏书啊。
接下来半旬,朱敛多次被打了个半死,陈平安更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不比陈平安是靠咬牙坚持,一开始不太上心的朱敛,到最后竟是挨揍上了瘾,不愧是藕花福地那个想要一人宰掉九人的武疯子。接下来的练拳一事,竟超出了崔诚的预料,朱敛一个远游境,变着法子挑衅崔诚这位十境巅峰的止境宗师,结果就像崔诚所说,朱敛是不能真杀陈平安,但是他可以逼着朱敛下死手,反正有他崔诚一旁看着,出不了纰漏,可当朱敛摆出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高手的无赖架势,他崔诚难道就能真杀了朱敛?还不是只能次次打个朱敛半死不活?
这段时日,是陈平安练拳以来最痛快的。
当然朱敛跟他切磋的时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当陈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着朱敛给老人打得那叫一个凄惨,立即就觉得自己其实算幸运的了。
不过朱敛拳至尽兴之时,那种近乎“走火入魔”却依旧心境剔透无垢的忘我状态,确实让陈平安大开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诚都故意不让他晕死过去,也有让自己观战的念头。
如果不是年龄悬殊,还有朱敛无比坚持的主仆之分,两人真是一双难兄难弟了。
这天深夜时分,两人坐在石桌旁。
朱敛瞥了眼竹楼,跃跃欲试,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朝那边破口大骂,以便讨一顿饱拳吃吃。
陈平安无言以对。
自己最多不过是吃苦,这朱敛则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敛感慨道:“老前辈纯粹以金身境,打我一个远游境,一样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爷当年以五境,硬抗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辈与少爷,都不愧是世间罕有的天才。”
陈平安提醒道:“别扯上我。”
朱敛突然正色道:“老前辈用心良苦。”
陈平安点头道:“是希望我知道,对待习武一事的态度,世间还有朱敛你们这样的存在,我陈平安这点毅力,根本不算什么。”
朱敛一脸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爷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陈平安气笑道:“你就拉倒吧。”
朱敛叹了口气,道:“岑鸳机走桩一事,还是慢了。”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刻意为岑鸳机说什么好话,不过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总不能奢望人人学你。便是我当年,也是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敛摇头道:“少爷别这么说,不然对不住活命无碍之后少爷打的那一百多万拳。”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法子,既可以不影响岑鸳机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种相对顺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敛点头道:“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少爷的牺牲会比较大。”
陈平安好道:“说说看。”
朱敛色扭捏,压低嗓音道:“少爷可以假装是那见色起意的无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要显露太高。在某个月黑风高夜,她一番挣扎之后,少爷你即将得手之时,老奴凑巧出现,帮着她磕头求情,少爷碍于颜面,暂时愤懑离去,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回首向床榻望一眼,眼犹有不甘,然后老奴就宽慰她一番,好教岑鸳机觉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练拳,就能够早些打赢了少爷,免去那骚扰之苦……”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好几口酒压惊,最后问道:“你我位置怎么不换一下?”
朱敛无奈道:“岑鸳机又不是真傻,不会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陈平安又问道:“我就怪了,岑鸳机怎么就觉得你是好人,我是坏人来着?”
朱敛想了想,反问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陈平安犹豫着要不要请那把剑仙出鞘,将朱敛砍个半死。
朱敛不再开玩笑,觍着脸跟陈平安讨要一壶酒喝,说是身为忠心耿耿的老仆,忍着肚子里的酒虫造反,在埋酒那会儿,愣是没敢私藏几坛好酒,这会儿悔青了肠子。陈平安让他滚蛋。
朱敛知道是真没戏了,微笑道:“少爷,你还这么年轻,对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会不会过于迂腐无趣了些?哪个好男儿,没几个红颜知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双手笼袖,望向远方,轻声道:“以后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欢我,我未必拦得住,可我这辈子能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须做到。”
朱敛挠挠头,没有说话。
陈平安等了半天,转头打趣道:“破天荒没个马屁话跟上?”
朱敛摇摇头,喃喃道:“世间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陈平安有感而发:“不是痴情人,说不出这种话。”
朱敛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爷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等马屁,了无痕迹,老奴逊色远矣!”
陈平安有些牙痒痒,皮笑肉不笑道:“朱敛你等着,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着瞧。”
朱敛点头道:“说不定就是明天的事,简单得很。”
瞧着朱敛那一脸老奴有半个字假话就被雷劈的表情,陈平安给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
陈平安问道:“看得出来,裴钱和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只不过我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有没有什么我没有瞧见的问题,但是你又觉得不合适说的?如果真有,朱敛,可以说说看。”
朱敛摇头笑道:“在少爷这边,无话不可说。”
陈平安哀叹一声,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朱敛,表示自己无话可说了。
“如今落魄山人还是少,问题不多。一些家外事务,大的,少爷自己已经办了。小的,例如每年给当年那些救济过少爷的街坊邻里报恩馈赠一事,当年阮姑娘也定下了章法,两间铺子老奴接手后,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并不复杂。许多户人家,如今已经搬去了郡城,发了迹,一些便好言拒绝了老奴的礼物,但是次次登门拜年,还是客客气气,一些呢,便是有了钱,反而愈发人心不足。老奴呢,一些不太过分的,也顺着他们,反正以后落魄山就算不亏欠他们半点了,一些个狮子大开口,不理睬便是。至于那些如今尚且穷困的门户,老奴钱没多给,但是人会多见几次,去他们家中坐一坐,时不时随口一问,有何急需,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就装傻。”朱敛娓娓道来。
如果了解朱敛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会知道朱敛处理俗世庶务,大到庙堂沙场,小到家长里短,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朱敛笑眯起眼,望着这个习惯了想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轻人,道:“此外便是有些小问题,我不方便代替少爷去说、去做的,等少爷到了落魄山,便烟消云散了,这是真心话。所以少爷,我又有一句真心话要讲了,不管离家多远,游历如何艰辛,一定要回来。落魄山,不怕等。”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微笑道:“这就很够了。少爷将来远游北俱芦洲,无需太担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辈,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风兄弟,少爷不用太担心。”
陈平安还是点头,随后好问道:“为何石柔如今对你,没了之前的那份戒备和疏远?”
朱敛讪笑道:“可能是石柔瞧着老奴久了,觉得其实相貌并非真的不堪入目?毕竟老奴当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的风流俊彦。”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摇头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朱敛双手笼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动,似乎在缅怀当年豪情,道:“少爷你是不知道,当年不知有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见了老奴的画像一眼,就误了终身。”
陈平安笑问道:“你当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东山吗?”
朱敛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绝非老奴自夸,当年风采犹有过之。”
陈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敛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学武嘛,不然得担心哪天屁股不保。”
陈平安愣了一下,才领悟到朱敛的言下之意。陈平安没有转头,道:“这话有本事跟老前辈说去。”
朱敛偷着乐呵,摆手道:“那就真是找死了。”
陈平安问道:“不知道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人,如今怎样了。”
朱敛色略带讥讽,不过语气淡漠:“各奔前程罢了。一个不如一个。”
陈平安笑道:“背地里告刁状?”
朱敛嘿然一笑,赞道:“少爷洞察人心,人也。”
陈平安突然说道:“朱敛,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声招呼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客气话,跟你我真不客气。”
朱敛摇头道:“少爷的好意,心领了,但老奴是真不愿意出远门。在藕花福地,走得够多了,为家为国,为孝为忠,很累人。再说了,最后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国那场天下十人之争,就是为我自己走的,这辈子怎么都该无怨无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乐……少爷,这句话,说得还不错吧,能不能刻在竹简上?”
陈平安一开始听得很认真,结果朱敛自己最后一句话破功了。陈平安黑着脸站起身,去往一楼屋子。
朱敛也站起身,目送陈平安离去,直到见他关门后,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偻老人独自远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虫切切鸣。
真乃人间止境也。
夫复何求。
片刻之后。
这位心如止水的远游境武夫,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偷偷从怀中摸出一本书,蘸了蘸口水,开始翻书。秋夜月明读禁书,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第二天陈平安没有去二楼被喂拳。
因为大骊朝廷的礼部侍郎到了披云山,陈平安要与大骊宋氏正式签订山头买卖的契约了。
魏檗亲自来到落魄山,然后带着陈平安去往披云山那座林鹿书院,那位礼部老侍郎和相关官员已经在那边等候。
陈平安对那位大骊高官并不陌生,当年骊珠洞天下坠扎根后,与那位老侍郎有过数面之缘。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来到这座大骊规格最高的新书院。
由于是被魏檗直接拽到书院一处僻静处,省去了许多穿廊过栋的路途。
阮邛没在,这位坐镇此地的兵家圣人已经秘密离开,是龙泉剑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来,持有他师父的一方私人印章,这是圣人信物,绝非寻常物件。由此可见,阮邛对于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桌上,除了一张最重要的盟约总契,还摆着一张张山头地契。
原属包袱斋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的朱砂山,距离落魄山最近又占地极其广袤的灰蒙山、鳌鱼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总计六座大小不一的山头,都将划入陈平安名下。
契约上的签名、钤印之人,除了陈平安,还有那位同时怀揣着大骊朝廷玉玺和礼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还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环的魏檗——耳环摘下后,不知魏檗施展了何种通,变成了一枚实心圆印。
还有两位书院副山长,只是凑热闹而已。
一位享誉文坛的大骊硕儒,据说龙泉郡文武庙匾额和许多楹联,都是出自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还是熟人。就是当年款待陈平安一行的黄庭国老儒士程水东,真实身份,则是一条活了无数岁月的老蛟,更是紫阳府开山鼻祖吴懿的父亲。
龙泉郡郡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轻官员,今天也尽数到场了。
而董谷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谢家长眉儿,出身桃叶巷的谢灵。
照理说谢灵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样不该出现在此地。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天君谢实,实在是名声太大。
所以当谢灵出现后,在场众人,大多都假装没看到,只有老侍郎主动与这个天生异象的年轻人,客套寒暄了几句。
谢灵应对得体,既无倨傲,也无羞涩。与老侍郎聊完之后,年轻人继续沉默,只是当陈平安这位正主终于出现后,谢灵多看了几眼这个泥瓶巷出身的家伙。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如今在龙泉郡的山上,都已经很出名。
一个已经硬碰硬斩杀金丹剑修的修道才,一个收拢仙家山头如买入几亩农田的大地主。
不过有小道消息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不和,早年在仙坟,大打出手过。
谢灵便很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须知真武山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赶的对象。
而他谢灵,不但有个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经还被掌教陆沉青眼相加,亲自赐下一件几近仙兵的玲珑宝塔。所以谢灵的视线,从少年时起,就一直望向了东宝瓶洲的山巅,偶尔才会低头看几眼山下的人事。
其实还有个刘羡阳,当年因祸得福,大难不死,被带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求学,肯定也会有不错的机缘和前程,可毕竟路途遥远,消息不畅,而且想来在短时间内,仍是很难混得风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学脉,越是难以破境速,虽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门左道的天才弟子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于书简湖那个叫顾璨的小家伙,据说惨淡至极,还失去了那条真龙后裔,估计算是大道崩坏了。当年骊珠洞天五桩机缘,顾璨是五人当中最早失去的一个可怜虫。
外边的事情,谢灵不太感兴趣,有些事情即便师兄董谷和师姐徐小桥说了,他也当做耳旁风。
陈平安今天一袭青衫,头别白玉簪子,腰别养剑葫,背了一把剑仙。
寻常人眼中的那份色憔悴,反而无形中减去了几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印象。
陈平安站在一众人当中,不说什么鹤立鸡群,至少不会被任何人夺了光彩,哪怕他并未刻意去追求什么,言语温和,色从容,与那些人一一应酬过去,例如与老蛟叙旧,说黄庭国那山崖石刻,说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与书院大儒说他曾经拜读过的著作,说以后有机会还会专程拜访书院,讨教学问疑惑。
老侍郎笑看着一切。这位算是位列庙堂中枢的从三品高官,清贵且实权。他对陈平安,当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阮圣人的铸剑铺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边,双方竟然还是朋友,并且双方都不觉得突兀。
在官场上炼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当时就记住了陈平安这个少年。
魏檗今天始终站在陈平安身边,便是沉默寡言的龙泉剑宗董谷,都主动与陈平安聊了几句。
签订契约一事,原本并不繁琐,大概因为还有朝廷名为“笔贴”的记录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参与这场盛会,礼部侍郎便多加了几个锦上添花的步骤,显得更加隆重一些,当然一定合乎大骊礼制。
从头到尾,并无波折,一行人相谈甚欢,并无酒席庆祝,因为终究是在林鹿书院,而且大骊礼部侍郎事务繁忙,今年他又是负责大骊官员地方评议的主持人,所以马上要去往牛角山,再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离去。
最后陈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书院一处用以观景的凉亭内。
陈平安没有询问高煊的事情,不合适,毕竟是大隋送来大骊的质子。
魏檗笑问道:“在看什么呢?”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没什么。”
站在这座崭新且恢弘的林鹿书院,望向那座既然已无人教书便也无人读书的老旧学塾,其实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小镇轮廓。
魏檗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有些应酬,留在这边的仙家势力,近期肯定都要陆续拜访落魄山,你做好准备。”
陈平安笑道:“如今对于这些人情往来,不算陌生了,应付得过来。”
魏檗打趣道:“耽搁了练拳,不会觉得有一丝烦躁?”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世事洞明皆学问,只要有用,又避无可避,不如一早就调整好心态。”
魏檗问道:“为何要侧面了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过这个人?”
陈平安哑然失笑,赶紧摇头,也没有对魏檗藏掖什么,道:“没有,我与董水井是朋友。只是买卖一事,涉及到另外一个朋友。既然是买卖,就不能偏袒什么,我与他们都是朋友,可万一朋友之间却不对路,给我硬拗着扭在了一起,到时候一桩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两个朋友,就太可惜了。”
陈平安已经打算写信给池水城关翳然,大致说了自己有一个朋友,同乡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为人厚道,不失机敏。但是在信上也会与关翳然坦言,若是为难,或是当下不适宜出风头,不是挣钱的时候,就千万别勉强。而且离开龙泉郡之前,多半会收到关翳然的回信,所以陈平安还会再找一次董水井,将话语讲得透彻一些,哪怕有些话,不算好听,该讲还是得讲。
陈平安感慨道:“在这种事情上,我是吃过苦头的。”
魏檗点点头,关于风雷园刘灞桥和老龙城孙嘉树一事,陈平安与他大致讲过。
陈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悦,道:“有了这么多山头,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这一座灰蒙山让谁当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谁来占着修行?”
陈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开心。”
魏檗没有说什么。
一座座山头都是陈平安名下的家产了,该如何安置,都是陈平安自己考虑。
魏檗想起一事,道:“近期我的北岳地界,会举办我上任后的第一场灵夜游宴,四面八方的祇,都需要离开辖境,赶来朝拜这座披云山。要是你感兴趣,到时候我可以把你带来披云山。”
陈平安仔细翻阅过那本倒悬山仙书,知道此事的由来。
各国山岳正,地位尊崇,而且位、谱牒品秩最高的正统江,也注定不会高过五岳大。按照浩然天下的礼制,辖境内的山水灵,都要定时觐见山岳正。从最底层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类似龙泉郡的铁符江水杨花,再往下,就是绣花江、冲澹江、玉液江的江水正,以及落魄山、风凉山的山,再加上各地文武庙和各级城隍阁的灵,都需要在某一天,纷纷离开山水地界,携带礼物,礼敬魏檗这位山岳正。
到时候龙泉郡城和县城,就要实行夜禁。
这是一种传承已久的规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长则百年,作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祠庙,都会举办一场夜游宴。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也会出现类似盛举,就是有修士跻身上五境,数千里之内,山水祇,不分国界,往往都会主动前去礼敬仙人。
灵夜游,数目众多,动辄百余位,各显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誉为一幅“灵朝仙图”。
陈平安婉言拒绝了魏檗的好意,道:“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着就行了。”
魏檗也不坚持。
陈平安没有立即赶回落魄山,今儿就让朱敛“独自享福”好了。他也想忙里偷闲一回,顺便捋一捋许多杂乱思绪。
魏檗便陪着陈平安站在这儿赏景。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后,就是北俱芦洲了。
魏檗笑道:“当时着急赶路,没去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摇洲,会不会有遗憾?”
陈平安苦笑道:“实在是顾不上。说不上什么遗憾。”
魏檗干脆挪步坐在了栏杆上,继续道:“听说有两个洲的书院圣人最当不得,分别是北俱芦洲、扶摇洲,一个是忙着劝架,一个是忙着擦屁股,都不得清闲,无法安心做学问。”
魏檗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去过桐叶洲,是什么印象?除了比东宝瓶洲大上许多之外,还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说:“兴许是版图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闭塞。而且各地灵气,多寡悬殊,容易出大山头,规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我们东宝瓶洲恐怕也就只有诰宗,能够与这些大山头抗衡。不过桐叶洲也有许多一辈子不知修士为何的小国,灵气稀薄,是名副其实的无法之地。”
魏檗点点头,笑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洲是特例,其余八洲,每一洲气运,其实是相同的?”
陈平安摇头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领会,解释道:“别看东宝瓶洲小,也没出过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却是典型的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谓的‘版籍’来算,其实不差的。只说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叶巷的谢实,你们泥瓶巷的曹曦,再来说小一辈的,刘羡阳,赵繇,不也往外边跑了,对吧?就是因为留不住人,就显得东宝瓶洲格外寒酸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先前桐叶洲大乱,我估计扶摇洲好不到哪里去。妖族在桐叶洲的千年经营,虽说害得桐叶洲元气大伤,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伤亡最惨重,可好歹已经掀了个底朝天,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了。听说扶摇洲本就是九大洲当中山下最乱的一个,如今山上也跟着乱,无法想象那边的书院圣人、君子是怎样的焦头烂额。”
扶摇洲,如陈平安通过仙书所知,确实就是一个字,乱。扶摇洲经过五百年来的不断兼并,形成了以十数个大王朝为首的“藩镇割据势力”,打来打去,英雄豪杰,风起云涌,乱世奸臣,乱世砥柱,层出不穷。而且扶摇洲的修士,最喜欢下山“扶龙”,所以也被中土洲讥笑为水桶洲,因为最“摇”晃。
至于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则是文脉兴盛,武运昌隆,是中土洲修士眼中,极少数瞧得上眼的别洲“藩属”。而且,南婆娑洲还出了一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
只是这些天下格局、大势,闲聊一番,也就只是这样了。
陈平安会担心这些看似与己无关的大事,是因为那座剑气长城。魏檗会担心,则是身为未来一洲的北岳正,无远虑便会有近忧。
陈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过不是落魄山,是小镇那边,我去看看裴钱。将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点点头,轻轻拂袖,将陈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风驱日月,缩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纹,呼吸震天雷。
陈平安离开后,魏檗独自坐在凉亭栏杆上。
飞禽走兽,云海山风,生灵死物,仿佛皆是无比温顺。
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想起了方才的一桩小事。
那个谢家长眉儿,私底下找到了陈平安,打过招呼后,笑着问了一句:“你就不好为何秀秀姐没来披云山?”
秀秀姐——一个很有讲究的称呼。
结果陈平安微笑着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差点让谢灵那个福缘深厚的小家伙憋出内伤。
什么言语,都不如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哑巴吃黄连。
恐怕就连路边的瞎子都看得出来,谢灵对自己这位大师姐是十分爱慕的,就更别提龙泉剑宗的弟子了。
谢灵虽然修行天赋好,机缘大,但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还自以为没几人看出他的那点小心思。
然后碰到了陈平安,虽然两人年纪相差没几岁,可是论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随便欺负嘛。关键这还是谢灵自找的,从见面起,就使劲打量陈平安。
陈平安见着了阮邛,当然只能躲,可见着了你谢灵,会怕?
魏檗伸了个懒腰,转头遥遥望向大骊京畿北方的长春宫。不知道那儿,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会不会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身边会不会有她这辈子心仪的男子?如果有,希望是个品学兼优的读书人。
魏檗点点头。
朱敛说,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套麻袋一顿打,最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会麻烦些嘛。但是没关系,如果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敛作为自家兄弟,代劳便是。这类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闷棍的方式,是行走江湖必须精通的一门傍身绝学,他朱敛很拿手。
人生得此挚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没来由想起了陈平安返回落魄山后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叹息一声,喃喃道:“明明已经拥有这么大一块地盘,还觉得住着竹楼一楼的小屋子,就已经很够了?”
魏檗随即释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于芥子之地寻觅大自由。
魏檗双手撑在栏杆上,轻轻哼唱着一句从裴钱那里学来的乡谣:吃臭豆腐喽。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馋。
如果陈平安这家伙能待到入冬时分,到时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笋,就挖上几颗,带去竹楼那边。听朱敛说,其实陈平安的乱炖手艺,相当不错。
而魏檗还不清楚,当年少年陈平安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求学,唯一一次觉得委屈,就是那帮没良心的小家伙,竟然嫌弃他的手艺,觉得他煮出来的那一锅鱼汤,远远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这可是陈平安至今未曾解开的心结。之后独自远游,风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闲,可以稍稍用心做一餐伙食,都会较劲。
手艺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镇那边。
陈平安一跨过门槛,就看到搁在柜台上的那颗脑袋,关键是裴钱那一双眼眸一动不动,大白天都瞧着瘆人。陈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过去就是一栗暴。
裴钱双手抱着脑袋,哀怨道:“师父,我没偷懒也没贪玩啊。”
陈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钱立即正色道:“师父,我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才收手。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现在可以告诉我,错哪儿了吧?”
陈平安微笑道:“没事,师父手痒。”
石柔忍着笑。
裴钱转头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偷着乐呵上了?你晓不晓得,你这种人混江湖,就是第一个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来就死了啊。”
裴钱气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过来!”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钱:你师父还在这儿呢。
裴钱立即头也不转,就对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里可以随便打打杀杀,我可不是这种人,传出去坏了师父的名声。”
陈平安自己拿了块糕点放在嘴里,含糊咬着,也给裴钱、石柔各自挑了一块,来到柜台,递给她们。
裴钱咬了一口,笑容灿烂,赞道:“哇,今儿糕点特别好吃啊。”
石柔小口咬着糕点,很大家闺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娇柔举动,不比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来得让人舒坦。
陈平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难怪店铺生意如此冷清,你们俩领不领工钱的?如果领的,扣一半。”
裴钱用眼示意:石柔姐姐该你出马了。对付师父,她可不擅长。
石柔嫣然一笑。
陈平安毛骨悚然,立刻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钱抬起手掌,石柔犹豫了一下,很快与之轻轻击掌庆祝。
陈平安无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铺子瞧瞧。”
裴钱赶紧跳下小板凳,绕出柜台,嚷着要给师父带路。
其实都在骑龙巷,就隔着几步路。
石柔看着一大一小走出铺子的背影,笑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落魄山有没有陈平安在,确实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