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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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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璨突然问道:“我有些话,想跟陈平安说说看,可我现在去找他,合适吗?”

以少女姿容现身的小泥鳅直挠头,这是顾璨跟陈平安学的,她则是跟顾璨学的。

顾璨笑道:“傻里傻气的。”

小泥鳅赶紧收回手,赧颜而笑。

顾璨大手一挥:“走,他是陈平安唉,有什么不能讲的!”

顾璨环顾四周,总觉得面目可憎的青峡岛,在那个人到来后,变得妩媚可爱了起来。

如果哪天陈平安不生气了,还愿意留在他的新家里,那么这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风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间屋子外边,不等顾璨敲门,陈平安就已经说道:“进来吧。”

顾璨发现陈平安站在书房门口,书案上摆了笔纸、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简。

陈平安好像是想要写点什么。

在顾璨返回之前,陈平安在自省,在尝试着真正设身处地,站在顾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这座书简湖。

陈平安试图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节点,从讲一个最小的道理开始。这是顺序学说的第一步,分先后。陈平安知道“自说自话”,行不通。

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四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那些,都是顾璨为陈平安精心挑选和准备的。

按照顾璨最早的想法,这里本该站满了一个个开襟小娘,然后对陈平安来一句:“怎么样,当年我就说了,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挑选十七八个跟稚圭那个臭娘们一样水灵好看的姑娘,现在我做到了!”

只是现在顾璨当然不敢了。

顾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陈平安,我大致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只是当时我娘亲在场,我不好直接说这些,怕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而且哪怕你会更加生气,我还是觉得那些让你生气的事情,我没有做错。”

陈平安轻声道:“都没有关系,这次我们不要一个人一口气说完,我慢慢讲,你可以慢慢回答。”

顾璨点头。

陈平安突然说道:“顾璨,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顾璨摇头道:“我不爱听任何人跟我讲道理,谁敢在我面前唠叨这些,以往我要么打他,要么打死他,后者多一些。反正这些,你早晚都会知道,而且你自己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要我说实话、心里话,你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当年那个应该死的供奉和你大师兄,他们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鳅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仍是全部杀了。这些人,不提我是怎么想的,你自己说,杀不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璨果真实话实说:“没那么重要,但是杀了,会更好,所以我就没拦着小泥鳅。在这座书简湖,这就是最正确的法子。要杀人,要报仇,就要杀得敌人寸草不生,一座岛屿都给铲平了,不然后患无穷。在书简湖,真有很多当时的漏网之鱼,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突然就冒出头,反过来杀了当年那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这很正常。我已经做好了哪天莫名其妙被人杀死的准备,到了那个时候,我顾璨根本不会跪地求饶,更不会问那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所以我今年已经开始准备如何安置好我娘亲了,想了很多,但是暂时都不觉得是什么万全之策,所以我还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亲,你陈平安,当然,如今还要加上我那个已经是阴物鬼魅的爹,虽然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要知道你们三个,不会因为我而出事情后,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绝不后悔!”

陈平安认真听顾璨讲完,没有说对或是错,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当你可以在青峡岛自保的时候,为什么要故意放掉一个刺客,故意让他们继续来杀你?”

顾璨说道:“这也是震慑坏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杀得他们心肝颤了,吓破胆,才会绝了所有潜在敌人的小苗头和坏念头。除了小泥鳅的打架之外,我顾璨也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坏、更聪明才行!不然他们就会蠢蠢欲动,觉得有机可乘。这可不是我瞎说的,陈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这么做了,小泥鳅也够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还是有朱荧王朝的刺客不死心,还要来杀我,对吧?今天是八境剑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剑修了。”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出一条线,自言自语道:“按照你的这条来龙去脉,我现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这是你顾璨的道理,并且在书简湖讲得通,虽然在我这里,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给我陈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适合所有人所有地方,所以我还是不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在不会伤害你和婶婶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书简湖的这条脉络,行不通的。”

顾璨一头雾水,陈平安这都没讲完想法,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否定了?天底下有这么跟人讲道理的吗?

与人吵架,或是换种好听的说法,与人讲道理,难道不就是为了处处占理、寸土不让,用嘴巴说死对方吗?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气打死对方一样的嘛。

然后顾璨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很快便使劲让自己绷住。这会儿要是敢笑出声,他怕陈平安又一巴掌甩过来,他顾璨还能还手不成?还不是只能受着。再说了,被陈平安打几巴掌,顾璨半点都没有生气。

天底下连娘亲都不会打他。只有陈平安会,不是讨厌他,而是真心疼了,真气坏了,真失望了,才会打他的那种。顾璨在泥瓶巷那会儿,就知道了。

顾璨为什么在什么狗屁的书简湖十雄杰当中,真正最亲近的,反而是那个傻子范彦?就在于范彦这种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够说出那种给娘亲轻轻打在身上,他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话。

当下,那条小泥鳅脸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么样,陈平安都没有变。哪怕我顾璨自己已经变了那么多,陈平安还是那个陈平安。

这会儿陈平安没有急着说话。

先前在书桌那边,准备提笔写字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裴钱说过的一件事,是关于三月鲫和三春鸟的事情。陈平安当时向裴钱解释,那是一个吃饱饭、暖穿衣的人很珍贵的善心,可是却不能与一个快饿死的人,去说这些个慈悲心肠,因为不占理。人之所以为人,连将死之人都不怜悯,却跳过去,怜悯鸟与蛙,按照文圣老先生教给陈平安的顺序学说,这是不对的。那么当陈平安将自己说过的这番话,放在了书简湖和青峡岛,就是如此。

这不是一个行善不行善的事情,这是一个顾璨和他娘亲应该如何活下去的事情,所以陈平安这才蓦然开始自省。

对错分先后,审大小,定善恶。

一个步骤都不能随便跳过,去与顾璨说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没有彻底想清楚,说什么,都是错的,即便是对的,再对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楼阁。

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不宁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已经分别写了“分先后”“审大小”。两张并排放着,并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境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着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然后,顾璨就来了。他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趴在顾璨身边。两颗脑袋,都看着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鳅,很好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而在顾璨内心最深处,竟然会存着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就将她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采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也就是哪天吕采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着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别人家的门,求着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叹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说有一天当这个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于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着复杂的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挂着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着小泥鳅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他又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个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女子;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被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子,让三个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个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个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4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个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成为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个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个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作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干吗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紧皱的眉头。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弋。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但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你顾璨,这样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这是因为在桐叶洲,遇到一个江湖上的好朋友,第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并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是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越发茫然,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又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会记一辈子。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我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枚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不去接那串糖葫芦,是因为我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就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给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会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我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嘴馋什么,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被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的去吧。”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怪的念头。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得满密密麻麻字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多大?”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个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至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内心的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你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的齐先生,没有泥瓶巷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地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他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了。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个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是不讲了,但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这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他突然发现,他已经把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可以选择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是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色落寞。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瀺,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字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这个大骊国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刚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陈平安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的酒,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上。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廊柱上。闭上眼睛,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的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捉摸不透的言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顾璨又不会认错。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陈平安向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原本已经有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他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崔东山眼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捷径,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以及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是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看谁,都眼明亮。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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