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钱易求,可白鹄江的长度,决定了一条大江的水运大小、厚薄,不仅需要朝廷点头答应开凿水道,其间还必然遭受各种强大的阻力,绝不是有钱就行的,而白鹄江长达一千二百里后,随着白鹄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边的郡县城池、青山秀水,都将全部划入白鹄江水府管辖,到时候每年的收益,会变得极为可观,这是萧鸾夫人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后,别说是超过御江,成功跻身黄庭国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气将寒食江甩在身后,甚至是将来某天升为水宫,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这才是萧鸾夫人为何会在雪茫堂那么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份前景!这已经不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而是忍一时就能够大道直行,香火鼎盛。所以吴懿找到萧鸾夫人后,提出了第二笔买卖,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萧鸾夫人,一番权衡利弊和犹豫不决之后,仍是强压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愤和羞愧,选择点头答应下来。
吴懿说只要萧鸾愿意今夜爬上陈平安的床铺,有了那一夜欢愉,就相当于帮了她吴懿和紫阳府一个忙,她就会让铁券河彻彻底底成为白鹄江的附庸,积香庙再也无法狐假虎威,无法以一河祠庙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从今往后,她吴懿会给萧鸾和白鹄江水府在大骊王朝那边说说好话,至于最终能否换来一块太平无事牌,她吴懿不会拍胸脯保证什么,可至少她会亲自去运作此事。于是就有了萧鸾夫人的旖旎夜访。
连那场小雨,都是吴懿运转通,在紫阳府辖境施展的障眼法,为的就是向陈平安证明,萧鸾夫人确实是春情萌动。一个诚心仰慕、对你一见钟情的江娘娘主动献身,结下一段无需负责的露水姻缘,何乐不为?除此之外,还有玄机。先前吴懿故意提了一嘴斩杀蛟龙之属妖物的业障一事,那并非虚言,事实上她看出陈平安身上确实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决?自然是以白鹄江水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帮忙去除,这份折损,吴懿说得直截了当,会以仙钱的方式弥补萧鸾夫人,后者思量之后,也答应了。
只可惜,萧鸾夫人无功而返。那个陈平安连门都没有让她进。
吴懿缓缓开口道:“萧鸾,这么大一份机缘,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个废物啊。”
萧鸾夫人笑容苦涩。
吴懿突然问道:“难道是陈平安对你这类女子,不感兴趣?你那婢女瞧着年轻些,姿色也还凑合,让她去试试看?”
萧鸾夫人摇头道:“她估计连真君的那栋楼都进不去。那个叫朱敛的家伙,是远游境武夫,对我纠缠许久,看似轻佻,实则在最后关头,对我都已经起了杀心,朱敛故意没有掩饰,所以换成她去,说不定会被直接打死在楼外边,尸体要么丢出紫气宫,要么干脆就丢入铁券河,顺流而下,刚好能够漂荡到我们白鹄江。”
吴懿揉了揉眉心:“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鸾夫人一脸无奈,当时那个家伙二话不说就关上门,她何尝不是恼羞成怒?
吴懿打量着萧鸾夫人:“萧鸾,你的姿色,在咱们黄庭国,已经算是首屈一指的绝色了吧?我上哪儿再给他找个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错,其实哪个不是臭不可闻。萧鸾,你说会不会是你这种丰腴妇人,不对陈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萧鸾夫人摇头,她是真不知道。
吴懿叹了口气:“那你说,陈平安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萧鸾夫人轻声道:“应该是吧。”
吴懿一脸认真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萧鸾夫人背脊发凉,从那陈平安,到扈从朱敛,再到眼前这个紫阳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了句漂亮话:“真君何等尊荣身份,岂可如此委屈自己?”
吴懿摆摆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总不好让你萧鸾硬闯阁楼,对那陈平安霸王硬上弓。”
吴懿站起身:“不过这桩买卖,哪怕今夜不行,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还有效。你还有机会。萧鸾,你自己看着办。”
骤然之间,先是吴懿,再是萧鸾,色凝重,都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大道气息。
高远,缥缈,威严,浩浩荡荡,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两人都猜出了一点端倪。
吴懿厉色道:“萧鸾!如何?”
萧鸾心激荡不已,再无半点犹豫,斗志昂扬,这位白鹄江水娘娘的内心答案,已经坚定不移。
比起当年那次白鹄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萧鸾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热。
吴懿大步走后,萧鸾夫人回到屋内休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紫阳府这一晚,又下了一场雨。
朱敛站在二楼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来真的了。”
陈平安并不知晓这些。他回到屋内,桌上灯火依旧。
陈平安继续翻书看,看着看着,借着昏黄灯光,抬起头,环顾四周。
书上说,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镜,让四周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陈平安却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盏油灯,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着,自己可以通过那点光明,看到那些与自己做伴的尘埃与飞蛾,若是有客人来家里了,便可以看到黄泥窗台上,他陈平安在那边摆放着一只粗劣小陶盆,里边有一棵摇曳生姿的小草。
陈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搁放在手背上,凝望着那盏灯火。
他其实隐约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着自己去面对。
陈平安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觉得都不怕。唯独一件事,一个人,让陈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没有亲疏之别,这是他陈平安自己讲的。
裴钱蓦然惊醒坐起身,像是做了个噩梦。
她想了想,却已经忘记噩梦的内容。她擦去额头汗水,还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张符箓,贴在额头,倒头继续睡觉。
她能够看穿人心,看得到一个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比如崔东山的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
她内心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师父陈平安,她都没有告诉。她只要用心去看陈平安,她就会像是置身于一座小水井,仰头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摆放着一盏灯火,一团小小的光明,本该最让她这么个怕鬼怕黑的胆小鬼感到温暖和向往,可偏偏会让她好多次像在藕花福地那样,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骄阳,看得眼眶灼烧、泪水直流,却每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头去看。当她低头望去时,井底水面上微漾着一轮明月,再下边,影影绰绰,好像游弋着一条本该很可怕、却让她尤为心生亲近的蛟龙。
师父心中的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会与那盏井口上的灯火相逢。
裴钱在酣睡中,下意识伸手放在心口,那儿贴身藏着一只崔东山交给她的小锦囊,说是以后哪天她师父伤透了心,很生气,她就要拿出来交给师父。
陈平安一夜没睡。
临时起意,不再在紫阳府逗留,要动身赶路,就让朱敛与管事知会一声,算是与吴懿打了声招呼。
不承想府主黄楮迅速赶来,竭力挽留陈平安,说是陈平安假如就这么离开紫阳府,他这个府主就可以引咎辞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陈平安再待个一两天,他好让人带着陈平安去游览紫阳府附近的风景。再就是告诉陈平安一个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经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临行前放出话来,陈平安他们离开紫阳府之时,可以从紫气宫藏宝阁一到四楼,各自挑选一件东西,作为紫阳府的送客赠礼,若是陈平安不收下,也行,他这个府主就当着陈平安的面,挑选四件最珍贵的,当场砸烂便是。
陈平安越来越猜不出吴懿葫芦里卖什么药。这种死皮赖脸的热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绝对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陈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你黄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宝,前有吴懿无事献殷勤,后有萧鸾夫人夜访敲门,陈平安实在是对这座紫阳府有了心理阴影。
但是黄楮似乎早有预料,半点脸皮都不要了,也学自家老祖宗摆出一副无赖嘴脸,说:“我还能不能当府主,全在陈公子一念之间,难道一两天的游山玩水,让紫阳府略尽地主之谊,陈公子都不肯答应?眼睁睁看着我丢掉府主之位?”
陈平安与朱敛、石柔商量后,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答应黄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风景。结果当紫阳府派了个人担任领路后,陈平安就悔青了肠子,朱敛则明显有些幸灾乐祸,没觉得是什么坏事。原来是那位恢复雍容风范的萧鸾夫人,负责带着陈平安一行游览山水。
陈平安硬着头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铁券河畔的楼船,往上游驶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阳府。
吴懿站在萧鸾的住处小院,笑问道:“怎么样?”
萧鸾夫人欲言又止。
吴懿色不悦道:“直说便是!”
萧鸾夫人叹了口气:“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后更是坦诚相见,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陈平安从头到尾,都没给我好脸色,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船前,陈平安跟我说了两句话。”
吴懿好道:“哪两句?”
萧鸾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话:‘萧鸾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吴懿一头雾水。
萧鸾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话,陈平安说得很认真:‘你再这样纠缠,我就一拳打死你。’”
吴懿伸出两根手指,揉着太阳穴。
萧鸾夫人掩嘴娇笑,蓦然间风情流泻,然后敛了敛妩媚色,拍了拍胸脯,轻声道:“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是真怕,可我还真有些不服气呢,不过我也知道,这次我注定是要与天大机缘擦肩而过了。”
萧鸾夫人毕恭毕敬向吴懿鞠躬赔罪。
吴懿斜眼瞧着萧鸾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萧鸾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过来,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显消瘦的吴懿,萧鸾赶紧收回视线,她有些难为情。
吴懿恼火道:“他陈平安就是个瞎子!”
朱敛一直偷着笑,陪着陈平安站在四楼廊道上。
朱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问道:“少爷,碰上这等没头没脑的艳福,作何感想?”
陈平安黑着脸道:“江湖险恶!”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行收拾好包裹行李,准备离开紫阳府。
府主黄楮与两位龙门境老仙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铁券河畔,积香庙河则早已备好了一艘渡船。陈平安一行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继续去往黄庭国边境。
陈平安向黄楮表达了谢意,黄楮拿出一只泛着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黄庭国著名的“甘露台”文案清供样式,说是老祖的一点心意。
裴钱板着脸,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装有四件藏宝楼珍宝的小箱子,说道:“以后黄府主若是经过龙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
然后陈平安提了提贵重箱子,玩笑道:“没这样的贵重礼物相送,也没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计黄府主就算路过龙泉郡,都不太乐意跟我打声招呼吧。”
黄楮微笑道:“只要有机会去大骊,哪怕不路过龙泉郡,我都会找机会绕路叨扰陈公子的。”
相谈甚欢,黄楮一直将陈平安他们送到了渡船那边,他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铁券河渡口,陈平安执意不用,黄楮这才作罢。
登船后,陈平安站在船头,腰间养剑葫中装满了灵气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缓缓向下游行驶而去,陈平安向紫气宫方向一抱拳。
藏宝楼顶楼,一个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灵真君吴懿,她看到这一幕后,笑了笑:“请容易,送倒也不难。”
她心情还算不错。
吴懿已经将这两天的经历,事无巨细,以飞剑传信龙泉郡披云山,详细禀报给了父亲。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奖,至少也不会受到责罚。
吴懿视野中,那艘远游渡船逐渐小如一粒芥子。
吴懿突然间心弦紧绷,不敢动弹。不知何时,她身旁出现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衫老者,就这样轻而易举破开了紫阳府的山水大阵,悄无声息来到了吴懿身侧。
吴懿稳了稳心,轻声道:“不孝女见过父亲。”
不速之客,原来正是昔年的黄庭国户部老侍郎,如今的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漫长生涯当中,这条老蛟已经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化名。
老人看了眼吴懿,破天荒给予了一个笑意,道:“给你做成了一举三得,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灵光了?”
吴懿惶恐不安,总觉得这个父亲是在反讽,或是话里有话,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经有了远遁逃难的念头。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栏杆上,缓缓道:“御江水哪来的本事,祸害白鹄江萧鸾,他那趟大张旗鼓的龙泉郡之行,不过就是跟那条小蛇喝了顿酒。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只是给朋友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就已经是四处碰壁,十分吃力。其实就是萧鸾自己乱了阵脚,病急乱投医,才愿意放低身段,投靠你们紫阳府。不过萧鸾舍得放弃与洪氏一脉的香火情,也算是个聪明人,为紫阳府效命,她好处一大把,你也能躺着挣钱,互惠互利。这是其一。”
老人摊开手心,看了看,摇摇头,然后他双手负后,继续道:“你讨好陈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在雪茫堂酒宴上,竟然还想要压一压陈平安,不过就像围棋上的错进错出,反成仙手,让陈平安对你的观感好了不少,因为如果你一直表现得太心思深沉,陈平安只会更加谨慎,对你和紫阳府始终忌惮和戒备,到头来也就攒不下半点所谓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于你那场本意是为萧鸾打掩护的夜雨,营造出一位江水正春心萌动的假象,不料反而送了陈平安一桩极大机缘,若非我刻意压制,恐怕天地异象要大很多,不单是紫阳府、整条铁券河,甚至是白鹄江的精怪灵,都会心生感应,雨露均沾。圣人乐山更亲水,大有学问。所以你做得很让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这是其二。”
老人转头笑道:“最后嘛,此次要你邀请陈平安做客紫阳府,是国师大人的安排,崔国师与我明言,无非是让陈平安的返乡归途走得更慢些,至于国师所求,肯定不会与我一个外人讲了。当然,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掺和这些,因为无论成与败,你我都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这次你帮为父做成了这件事,为父就等于帮了崔国师一点小忙,紫阳府以后必然会得到大骊的赏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吴懿却忍不住遍体生寒,她打死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从头到尾看遍了这场闹剧。
当下的吴懿在高楼廊道上面对老蛟,大概就是萧鸾夫人在小院面对她,心态如出一辙。
穿着与容貌都与世间大儒无异的老蛟,再次摊开手掌,眉头紧皱:“这又能看出什么门道呢?”
吴懿悄悄望去。
只见父亲以通凝聚天地灵气中的水雾精华,手心满是一颗颗水珠,像是刚刚从雨后荷叶上颗颗采撷而来,然后那些水珠在父亲掌心同时炸碎,化作一摊雨水,父亲凝望许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雨水又变成一粒粒雨珠。在吴懿心目中,学究天人不输儒家书院圣人的父亲,似乎略有犹豫,伸出另外一只手掌,将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刹那之间,吴懿见到父亲掌心金光一闪,不等吴懿定睛查看,父亲已经迅速握拳,吴懿再也看不到父亲掌心的景象。
老人思量片刻,回后对吴懿笑道:“没什么好看的。”
吴懿自然不敢刨根问底。
老人问道:“你可知为何世间有灵众生,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分明人的身躯如此孱弱,就连为了活命而进食五谷,都成了修行障碍,所以练气士才讲究辟谷,以免臭乱明,胎气凋零,使得无法返老还元婴?反观我们蛟龙之属,得天独厚,天生体魄雄浑不说,灵智同样丝毫不比人差,你我又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这里?”
吴懿有些疑惑,不敢轻易开口,因为关于人之洞府窍穴,即是洞天福地,这早已是山上修士与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识,可父亲绝对不会与自己说废话,那么玄机在哪里?
老人没有为难吴懿这个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妙处只在一个字眼上:‘还’。”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吴懿陷入沉思。
老人笑道:“你年龄尚小,涉世不深,别说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万年之前,为父不与你说,你又能去哪里寻找答案。”
吴懿色肃穆,知道父亲是在传授自己证道契机!
她在金丹境界已经停滞不前三百余年,那门可以让修士跻身元婴境的旁门道法,她作为蛟龙之属的遗种后裔,修炼起来,非但没有事半功倍,反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靠着水磨功夫,跻身金丹境巅峰,在那之后百余年间,金丹境瓶颈纹丝不动,令她绝望。
老人抬头望向天幕:“你就不好如今的三教、诸子百家,三座天下,那么多凡夫俗子,是从何而来吗?又是为何而来吗?最后又是如何成为天下的主人吗?嗯,关于最后一点,乱七八糟的山野杂闻很多,离着那个真相,有远有近,你可能大致了解一点内幕。”
吴懿点点头。三千年前,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逃离中土洲,凭借着当初执掌天下水运的本命通,选择在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登岸,其间身负重伤,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走龙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经失传的压胜山法镇压,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濒死的真龙最终摔落在后来的骊珠洞天附近,就此陨落,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骊珠洞天,如同一颗明珠,悬于大骊王朝上空。
老人叹了口气:“你这悟性,真是不堪。”
吴懿有些委屈。
老人一挥衣袖,将紫阳府临时变作一座小天地,又取出那只当年曾经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率先跨入木舟,示意吴懿跟上,这才说道:“你觉得世间出现过最强大的存在,是什么?”
吴懿怯生生道:“三教祖师爷?还有那些不愿现世的十四境大佬?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就是老天爷一般了,至于后者,反正已经脱离境界高低这种范畴,一样具备种种匪夷所思的通仙法……”
老人不置可否,随手指向铁券河一个方位,笑道:“积香庙,更远些的白鹄江水府,再远一点,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以及周边的山水灵祠庙,有什么共同点?罢了,我还是直接说了吧,就你这脑子,等到你给出答案,纯属浪费我的灵气积蓄,共同点就是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祇,只要有了祠庙,就得以塑造金身,任你之前的修道资质再差,都成了拥有金身的灵,可谓一步登天。之后需要修行吗?不过是吃香火罢了,吃得越多,境界就越高,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这与练气士的修行,是两条大道,所以这就叫仙有别。回过头来,再说那个‘还’字,懂了吗?”
吴懿摇头道:“还是不太懂。”
老人感慨道:“你哪天要是销声匿迹了,肯定是蠢死的。知道同样是为了跻身元婴境,你弟弟比你更加对自己心狠,舍弃蛟龙遗种的诸多本命通,直接让自己成为束手束脚的一江水吗?”
吴懿眼睛一亮:“我们想要‘还’元婴,就要成为祇?”
老人用一种可怜眼看着这个女儿,有些意兴阑珊,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你弟弟的方向是对的,只是走过头了,结果彻底断了蛟龙之属的大道,所以我对他已经死心,不然不会跟你说这些。你钻研旁门道法,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对的,只是尚且不得正法,走得还不够远,可好歹你还有一线机会。”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栏杆:“不是两头,就在这儿,人之间,才是最契合蛟龙之属的根本大道,这便是一万年前我们的祖宗家法。那会儿蛟龙管着天下的五湖四海、江渎溪涧,一切有水之处,皆是我们的疆域,只是你弟弟聪明反被聪明误,误以为远古时代的正统道‘封正’,与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这就不可救药了,让他走上了那条歧路。只是如今天地规矩变了,对我们影响极大,因为当年那场血腥变故,我们被无形的大道厌恶,所以跻身元婴境就变得极其困难……”
吴懿终于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也没说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婴啊,你就与女儿直说了吧!”
老人笑了笑,反问道:“你我是父女,是不是就觉得你修道,我传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吴懿顿时如临大敌,觉得接下来自己要有苦头吃了。
果然,老人冷笑道:“父慈子孝,这种想法,是儒家教你的,可不是为父教你的。为父可从来不奢望子孙的恭顺和孝敬,这一点,你应该比那些在为父肚子里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那么你该如何当个女儿才对?”
吴懿脸色惨白。
老人咧嘴,露出些许雪白牙齿:“百年之内,如果你还无法成为元婴,我就吃掉你算了,不然白白分摊掉我的蛟龙气运。看在你这次办事得力的分上,我告诉你一个消息,那个陈平安身上有最后一条真龙精血凝结而成的蛇胆石,有几颗品质颇好,你吃了,虽无法跻身元婴境界,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层战力,到时候我吃你的那天,你也可以多挣扎几下。怎么样,为父是不是对你很是慈爱?”
身材高挑的吴懿颤抖起来。
老人突然感慨一句:“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我吃你们,聚拢气运,那个占据一副远古遗蜕的崔东山,自然也可能吃掉我。怎么办呢?”
老人对吴懿笑道:“所以别觉得修为高,本事大,有多了不起,一山总有一山高,所以我们还是要感谢儒家圣人们订立的规矩,不然你和你弟弟,早就是为父的盘中餐了,然后我差不多也该是崔东山的囊中物。如今的这个天下,别看山底下各国打来打去,山上门派纷争不断,诸子百家也在钩心斗角,可这也配称为乱世?哈哈,不知道一旦万年前的光景再现,如今所有人,会不会一个个跑去那些州郡县的文庙那边,跪地磕头?”
吴懿对这些“大事”反而没有半点感触,她犹在心心念念那个跻身元婴境的法门。
老人问道:“你送了陈平安哪四样东西?”
吴懿老实回答道:“每一层楼各选一样。一块从第一声春雷当中凝结孕育、坠落人间的陨铁,拇指大小,六斤重。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灵器法袍。六张清风城许氏特制的‘狐皮美人’符箓纸人。一颗灵气饱满的青色梅核,埋入土中,一年时间就能长成千年高龄的杨梅树,每到二十四节气的当天,就可以散发灵气,之前灵韵派一个老祖师想要重金购买,我没舍得卖。”
老人点头道:“火候还行。”
老人突然笑了:“别觉得抛媚眼给瞎子看,北岳正魏檗自会与陈平安一一解释清楚,不过前提是……陈平安走得到落魄山。这就得看崔国师和崔东山斗法的结果了。”
吴懿听得出言语中的那个惊人内幕,崔瀺与崔东山斗法?可她仍是执念于那个“人之间”的说法,满是哀求道:“父亲,若是我能够跻身元婴境,岂不是可以为父亲做更多事情?”
老人却已经收起小舟,撤掉小天地通,一闪而逝,返回大骊披云山,只留下一个满怀惆怅和忧惧的吴懿。
百年光阴。是那凡夫俗子梦寐以求的高寿,可在她吴懿看来,算得了什么?
积香庙水一路上殷勤得过分,让陈平安只好搬出朱敛来挡灾。
很快,朱敛就与那个铁券河水称兄道弟起来,到了渡口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告别,河喊朱敛为大哥,已经喊得无比熟稔和诚挚。
河驾驭渡船返回,陈平安和朱敛一起收回视线,陈平安笑问道:“聊了什么,聊得这么投缘。”
朱敛嘿嘿笑道:“男人还能聊什么,女子呗,聊了那萧鸾夫人半路。”
陈平安便懒得再说什么。
朱敛突然一脸羞赧道:“少爷,以后再遇上江湖险恶的场景,能不能让老奴代劳分忧?老奴也算是个老江湖,最不怕风里来浪里去了,萧鸾夫人这般的山水祇,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来,可只要放开了手脚,拿出看家本事,从指甲缝里抠出丁点儿当年的风流,萧鸾夫人身边的婢女,还有紫阳府那些年轻女修,最多三天……”
陈平安赶紧打断了朱敛的言语,毕竟裴钱还在身边呢,这个丫头年纪不大,对于这些言语,特别记得住,比读书上心多了。
朱敛还不死心,念叨道:“少爷,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龙泉郡家乡那儿,肯定美女如云吧?”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就容貌而言,好像跟寻常市井小镇没啥两样。”
朱敛哀叹道:“美中不足啊。”
不过朱敛很快说道:“老奴斗胆擅自与那个河老弟聊了些孙登先的事情,估计以后孙登先即便在黄庭国遇到些麻烦,只要给这个善于钻营的河老弟听到了,说不定可以帮上孙登先的忙,只是少爷也要做好准备,就是隔着千山万水,积香庙河少不得都要跟少爷邀功的。”
陈平安朝朱敛伸出大拇指:“这件事,做得漂亮。”
朱敛好问道:“少爷为何如此仰慕孙登先?”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因为人家是大侠啊。我们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侠,难道还崇拜采花贼啊。”
朱敛一本正经道:“少爷,我朱敛可不是采花贼!我辈名士风流……”
陈平安一句话打发了朱敛:“你可拉倒吧,你。”
裴钱摇头晃脑,学着陈平安的语气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
朱敛做了个抬脚动作,吓得裴钱赶紧跑远。
陈平安跟第一次游历大隋返回家乡一样没有拣选野夫关作为入境路线,而是又到了那座黄庭国边境的风雅县,到了这里,就意味着距离龙泉郡不过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过很长一段山崖栈道,那次身边跟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风雪呼啸当中,陈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时,还偶遇了一对凑巧路过的主仆。陈平安越琢磨越觉得那名色温和、气质从容的男子,应该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过了风雅县,暮色中一行人来到那条熟悉的栈道。陈平安挑了个宽敞位置,打算夜宿于此,叮嘱裴钱练习疯魔剑法的时候,别太靠近栈道边缘。
裴钱好问道:“老厨子反正会飞呀,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也能救我吧?”
陈平安随口道:“想要御风远游,可以直接让朱敛帮你,但练剑的时候还是要小心,这是两回事。”
裴钱哦了一声。
裴钱手持行山杖,开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次次看得朱敛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欢看裴钱瞎胡闹的,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欣赏裴钱的剑术。
好一番勤学苦练,练出了一身大汗,裴钱放下行山杖,将师父的竹箱横放着,当作书桌,拿出自己的家当后,趁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点余晖映照,蹲在那边开始抄书。
抄完书,朱敛也已煮熟米饭,石柔和裴钱拿出碗筷,朱敛则拿出两只酒杯,陈平安从养剑葫中倒出那老蛟垂涎酒,两人偶尔就会这般小酌。
裴钱拿出风卷云涌的气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饭,陈平安和朱敛才刚开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眯眯询问陈平安:“师父,我能瞅瞅那只紫檀小箱子不?万一里边的东西丢了,咱们还能早点原路返回找一找哩。”
陈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
裴钱便从竹箱里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着它盘腿坐在陈平安身边,打开后,一件件清点过去:拇指大小却很沉的铁块,一件折叠起来还没有二两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画着美人的符纸……裴钱翻来覆去,生怕它们长脚跑掉的仔细模样,她突然惶恐道:“师父师父,那颗梅子核不见了唉!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我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敛翻了个白眼。石柔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骗人的时候,能不能把眼睛里头的笑意藏好?
陈平安哦了一声:“没关系,如今师父有钱,丢了就丢了。”
裴钱嘿一声,翻转手腕,一下摊开手掌:“师父,开不开心,咱们刚才都觉得它给丢了,对吧,那么现在咱们就等于多出了一颗梅核哦。”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哈哈笑道:“师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来就没丢嘛,你这都看不出来哩。”
陈平安在裴钱额头屈指一弹,裴钱纹丝不动,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半点不疼!”
朱敛已经忍无可忍,凌空一弹指,疼得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将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弯腰把小箱子放在一旁,然后双手抱住额头,哇哇大哭起来。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一看到连师父都不心疼自己,从手指缝隙偷看师父的裴钱哭得更厉害了。
陈平安只得赶紧收起笑容,问道:“想不想看师父御剑远游?”
裴钱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
陈平安只是微笑。
裴钱蓦然灿烂笑起来:“想得很哩。”
陈平安便摘下背后那把半仙兵剑仙,却没有拔剑出鞘,站起身后,面朝山崖外,随后一丢而出。陈平安快步向前,一拍养剑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长剑之上,呼啸远去。
裴钱张大嘴巴,赶紧起身,跑到山崖畔,瞪着眼睛,望向那个御剑的潇洒背影。
朱敛和石柔自然知道谜底,飞剑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剑仙的下边。
裴钱扯开嗓子喊道:“师父,别飞太远啊。”
山风里,陈平安微微屈膝,踩着那把剑仙,与两把飞剑心意相通,剑仙剑鞘顶端倾斜向上,骤然拔高,陈平安与脚下长剑破开一层云海,不由自主地悬停静止,脚下就是余晖中的金色云海,一望无垠。
天地之间有大美而不言。陈平安才发现原来自己御剑游历,眼中所见,与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云海,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和感受。
陈平安看了许久的云海,随着红日西沉如坠海中,余晖也随之渐渐退散。最后陈平安站在长剑上,闭上眼睛,屏气凝,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收起剑炉立桩,刹那之间,心中一动,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