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悬在空中,绕着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优哉游哉游荡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伙算计我家先生,所以忙着在心湖一事上,为先生求个‘堵不如疏’,只是呢,学问底子终究是薄了些。不过我还是得谢你,我崔东山如今可不是那种口蜜腹剑手笔刀的读书人,念你的好,就实实在在帮你宰了那个元婴境剑修,书院建筑都没怎么毁坏,换成是你坐镇书院,能行?能让东华山文运不伤筋动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爹娘当年生下了你这么个大善人喽?”
崔东山翻转身体,变成仰面凫水的姿势,气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骂人就骂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么本事?”
茅小冬啧啧道:“你崔东山叛出师门后,独自游历中土洲,做了哪些勾当,说了哪些脏话,自己心里没数?我跟你学了点皮毛而已。”
崔东山飘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学我做甚?你要是愿意花钱学,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诉你,读书人偷学问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头紧皱,一闪而逝,崔东山随之一起消失。
两人站在东华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茅小冬问道:“我只能依稀通过大隋文运,模模糊糊感受到一点飘忽不定的迹象,但是很难真正将他们揪出来,你到底清不清楚谁是幕后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东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张墨家机关师辅以阴阳术炼制而成的面皮,爱不释手,真是山泽野修杀人越货的头等法宝,绝对能卖出一个天价。对于茅小冬的问题,崔东山嘲笑道:“我劝你别多此一举,人家没有刻意针对谁,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么大隋皇帝。如今山崖书院可没有‘七十二之一’的头衔了,万一碰到个诸子百家里边属于‘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脉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头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学宫那边是不会帮你喊冤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惨事。”
茅小冬冷笑道:“纵横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连中百家都不是,当年如果不是礼圣出面说情,差点就要被亚圣一脉直接从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东山感慨道:“只见其表,不见其里。那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从不露面的礼圣为何要破例现身?你觉得是礼圣贪图商家的供奉钱财?”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东山,不许侮辱功德圣人!”
难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东山色自若:“你啊,既然内心如此推崇礼圣,为何当年老秀才倒了,不干脆改换门庭?礼圣一脉是有找过你的吧?为何还要跟随齐静春一起去大骊,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开创书院,这不是咱们双方相互恶心吗,何苦来哉?换了文脉,你茅小冬早就是实打实的玉璞境了。江湖传闻,为了说服你去礼记学宫担任职务,连‘赶紧去学宫那边占个位置,以后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边讨口饭吃’这样的话,老秀才都说得出口,你都不去?结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内,你茅小冬还只是个贤人头衔,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虚度百年光阴。”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吗?”
接着自问自答:“当然很重要。但是对我茅小冬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舍起来,半点不难。”
崔东山唏嘘道:“痴儿。”
茅小冬脸色不善:“你再说一遍?!”
崔东山掂量了一下,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内,比较克制练气士的法宝和阵法。所以崔东山笑嘻嘻转移话题:“你真以为这次参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骊使节里边,没有玄机?”
茅小冬问道:“怎么说?”
崔东山掏出一把正反两面皆有文字的折扇,轻轻摇动清风:“彻底打碎弋阳高氏的侥幸心,教大隋遵守盟约,安分守己龟缩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这次谋划的幕后人,若真如你所说来头大,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即便是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也未必有这样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点头道:“豪侠许弱。能够说服墨家主脉与他所在的旁支捐弃前嫌,并且全力押注大骊,这个许弱果然很不简单。”
崔东山哗啦啦摇晃折扇:“小冬,真不是我夸你,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果然是与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兰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东山,朝他这一面的折扇上边,写了“以德服人”四个大字。
崔东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话,怎么讲?你给说道说道?”
崔东山手指拧转,将折扇换了一面,上边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四字是“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将崔东山从山巅树枝这边打得直接撞向山腰处的湖面。只见那故意不躲的崔东山,一袭白衣并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转不停,画出一个个圆圈,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湖面都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场景,就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压湖。
崔东山飘出湖面,站在湖边,欣赏着眼前适值夏日却如寒冬雪后的人间美景,沾沾自喜,点头道:“干得漂亮!我是服气的!”
陈平安来到崔东山院子这边,朱敛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除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谈笑自若,坐在台阶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钱两个小鬼头,说那场大战是如何的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林守一正在平稳心和气机,比较辛苦,只是三番两次进出于光阴长河当中,对于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遗患,都会大受裨益,尤其有助于将来破境跻身金丹境地仙。
谢谢脸色惨白,受伤不轻,更多是魂先前随着小天地和光阴流水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没有坐在绿竹廊道上疗伤,而是坐在距裴钱不远处,时不时望向小院门口。
石柔被于禄从破碎地板中拎出来,平躺在廊道上,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腹内“住着”一把元婴境剑修的离火飞剑,正在翻江倒海,让她腹部绞痛不已,眼巴巴等着崔东山返回,将她救出苦海。
李宝瓶蹲在“杜懋”一旁,好询问道:“裴钱说我该喊你石柔姐姐,为什么啊?”
石柔正要说话,李宝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飞剑跑出来后,我们再聊天好了。”石柔苦笑着点点头。
于禄正拿着扫帚打扫院落,那只受伤的手也已经包扎妥当。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来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那只属于老夫子赵轼的雪白麋鹿,中了幕后人的秘术禁制后,仍是僵硬地躺在那边。
陈平安不敢胡乱搬动,只能留给崔东山处理。
陈平安在于禄身边停步,抬起手,当初握住背后剑仙的剑柄,血肉模糊,涂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药,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药,熟门熟路包扎完毕,这会儿对于禄晃了晃,笑道:“难兄难弟?”
于禄笑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陈平安摇头道:“说出来丢人,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转头望向李宝瓶和裴钱她们:“继续玩你们的,应该是没有事情了,不过你们暂时还是需要住在这边,住在别人家里,记得不要太不见外。”
李槐说道:“陈平安,你这是说啥呢,崔东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陈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钱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见外才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你这套歪理,换个人说去。”
李槐猛然转过头,对裴钱说道:“裴钱,你觉得我这道理有没有道理?”
裴钱果断道:“我师父说得对,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钱,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江湖道义呢?咱俩不是说好了要一起闯荡江湖、四处挖宝的吗?结果咱们这还没开始走江湖挣大钱,就要拆伙啦?”
裴钱呵呵笑道:“吃完了拆伙饭,咱们再搭伙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陈平安来到林守一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样?”
林守一叹了口气,自嘲道:“仙打架,蝼蚁遭殃。”
陈平安不再说什么。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东山回来,你跟他说一声,我以后还会常来这边。记得注意措辞,是你的意思,崔东山师命难违,我才来的。”
陈平安忍了忍,毕竟还有谢谢在场,就没有将当时是崔东山邀请林守一来此修行的真相道破,说道:“你开口,一样没问题的。”
林守一压低了嗓音:“欠他崔东山的人情,迟早要还,还得由他来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还,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决定。”
陈平安无奈道:“你这算欺软怕硬吗?”
林守一摇头,道:“我这叫欺善不欺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里边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问道:“书院的藏书楼还不错,我比较熟,你接下来如果要去那边找书,我可以帮忙带路。”
陈平安说道:“不太会去,吃不下那么多学问了。”
林守一气笑道:“你好歹故意点头答应下来,让我先还你一个小人情啊,怎么这么不谙人情世故呢?”
陈平安一阵咳嗽,抹了抹嘴角,转过头:“林守一,你进了一个假的山崖书院,读了好几年假的圣贤书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钱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声问道:“我师父跟林守一关系这么好吗?”
李槐头也不抬,忙着撅屁股摆弄他的彩绘木偶,随口道:“没有啊,陈平安只跟我关系最好,跟其他人关系都不咋样。”
李宝瓶默默来到李槐身后,一脚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丧着脸:“李宝瓶,你再这样,我就要拉着裴钱自立门户了啊,再不认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李宝瓶撇撇嘴,一脸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钱,前者捞了个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某某学舍小舵主,只是给开除过,后来陈平安来到书院,加上李槐死皮赖脸,保证自己下次课业成绩不垫底,李宝瓶才法外开恩,恢复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于裴钱,李宝瓶说要公私分明,裴钱资历还浅,只能暂时挂靠在最底层的学舍小分舵,记名弟子而已。裴钱觉得挺好,李槐觉得更好,自己比裴钱这位流亡民间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级,以至于如今刘观和马濂两个,都一起成为了武林盟主李宝瓶麾下的记名弟子。不过李槐两个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刘观,是冲着裴钱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贵胄身份去的,至于出身大隋顶尖豪阀的马濂,则是一看到李宝瓶就脸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崔东山大摇大摆走入院子,手上拽着那只可怜的雪白麋鹿的一条腿,随手丢在院中。
雪白麋鹿似乎已经被崔东山破去禁制,恢复了灵性物的本真,只是精气尚未恢复,略显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离后,发出一阵哀鸣,毫无书上记载的呦呦鹿鸣那种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就是赵老夫子身边的那只白麋鹿?崔东山你怎么给偷来抢来了?我和裴钱今晚的拆伙饭,就吃这个?不太合适吧?”
裴钱差点流口水,抹了把嘴,赶紧给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几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还没吃过呢。”
李槐转头对陈平安大声嚷嚷道:“陈平安,油盐带着的吧?!”
陈平安笑骂道:“吃鹿肉?想不想书院夫子让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东山偷的,朱老厨子杀的,你陈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馋,又给林守一怂恿,才吃了几嘴鹿肉,也犯法?”
崔东山突然咦了一声,蹲在地上,瞅着那只雪白麋鹿,发现它正盯着李槐。李槐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总觉得那只雪白麋鹿的眼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虚。
雪白麋鹿摇摇晃晃站起,缓缓向李槐走去。吓得李槐屁滚尿流,转头就向正屋那边手脚并用,飞快爬去。雪白麋鹿一个轻灵跳跃,就上了绿竹廊道,跟着李槐进了屋子。
陈平安疑惑地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是李槐这小子天生狗屎运,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从天降的好事发生。这只通灵白麋鹿,对李槐心生亲近。等到赵轼被大隋找到后,我来跟那家伙说说这件事情,相信以后山崖书院就会多出一只白麋鹿了。”
陈平安摸了摸额头,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后,李槐骑在雪白麋鹿身上,哈哈大笑着离开正屋,对李宝瓶和裴钱炫耀道:“威风不威风?”
李宝瓶懒得搭理他,坐在小师叔身边。
裴钱点点头,有些羡慕,然后转头望向陈平安,可怜兮兮道:“师父,我啥时候才能有一头小毛驴啊?”
陈平安笑道:“等以后到了龙泉郡,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裴钱眉开眼笑。
崔东山走到石柔身边,石柔已经背靠墙壁坐在廊道上,起身仍是比较难,面对崔东山,她很是畏惧,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崔东山蹲下身,挪了挪,刚好让自己背对着陈平安。想着嘴上说些安慰人的话,然后做些让石柔生不如死又发不出声音的小动作,于是石柔惊骇地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看到的则是崔东山那张阴恻恻泛着冷笑的脸庞,所幸远处陈平安说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的言语:“取剑就取剑,不要有多余的手脚。”
崔东山皱着脸,唉了一声。
陈平安坐在那边慢慢喝着酒,看着略显拥挤的小院,比起当年来大隋求学游历,这次多了朱敛和裴钱,还有石柔,就是少了个头戴斗笠挎着刀的剑客阿良。
陈平安收起思绪,突然望向崔东山的背影,说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东山正专心致志降伏那柄开始在仙人遗蜕内东躲西藏的离火飞剑,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
山崖书院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自然不能不彻查,而祸端起始于被书院某位副山长邀请来讲学的赵轼,所以茅小冬与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长聊了聊,不欢而散。那位副山长觉得茅小冬这是排除异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干脆撂挑子,说:“副山长我不做了,就在自家书斋待着,是书院直接动用私刑,还是你茅小冬让大隋朝廷抄家灭族,我都受着!”最后大声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这里狗血喷人”。茅小冬着实被那迂腐老古董气得不轻,于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让崔东山出马。
崔东山开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谈心了。不到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屁颠屁颠去茅小冬书斋邀功,说那位副山长没问题,赵轼也没问题,的的确确是一场无妄之灾。茅小冬不太放心,总觉得崔东山的色,像是偷吃了一只大肥鸡的黄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这涉及李宝瓶他们的安危,你崔东山如果有胆子假公济私,摆弄那些鬼蜮伎俩……”不等茅小冬说完,崔东山拍胸脯保证,绝对是秉公办事。茅小冬将信将疑。
然后崔东山很快就大摇大摆走出了书院,用上了那张刚刚从元婴境剑修脸上剥下的面皮,加上一点不同寻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骊新设的驿馆,正是大骊使节下榻的地方。茅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下山尾随崔东山。
陈平安炼化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最后差的那两样,还需要通过私谊关系去想办法。大隋京城文庙那边,还得去。
不过目前还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态,对于蔡丰、苗韧这拨具体参与刺杀的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狱,给山崖书院一个交代,还是捣糨糊,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这件事,茅小冬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大隋朝廷含糊应付,那么书院既然已经建在了东华山,山崖书院教学依旧,茅小冬绝不会用书院的去留兴废来威胁弋阳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在你皇帝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被五名刺客围杀,又有一个元婴境剑修闯入书院杀人,这座京城难道是一栋四面漏风的破茅庐?蟊贼和匪寇想进就进,想出就出?那他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庙,还有其余几处文运汇聚之地,不择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于茅小冬要不要搬了东西后在墙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弋阳高氏不要脸在先。
崔东山并没有在驿馆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了书院。
陈平安在茅小冬书斋那边探讨修炼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运一事,需要重新计划。林守一去大儒董静那边讨教修行难题,李宝瓶、李槐这些孩子开始继续上课,裴钱被李宝瓶拉着去听课,说是夫子答应了,允许裴钱旁听,裴钱嘴上跟宝瓶姐姐道谢,其实心里苦兮兮的。朱敛继续一个人在书院逛荡。所以当下院子里,只剩下谢谢和石柔。
当崔东山笑眯眯返回院子时,谢谢和石柔都心知不妙,总觉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离火飞剑,已经被崔东山以秘法剥离出仙人遗蜕,石柔当初只觉得跟妇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难熬,怀疑崔东山是故意如此,只是不敢有半点质疑。
崔东山踢了靴子,走上台阶,躺在廊道上,埋怨道:“能者多劳,苦了你家公子。”
谢谢和石柔坐在廊道不远处,大气都不敢喘。
崔东山坐起身:“你们去将我的两罐彩云子和棋盘取来。”
谢谢心中一紧,脸色发白,和石柔一起搬来棋盘和两只青瓷棋罐。
崔东山打开棋罐后,拈起一枚,呵了一口气,小心擦拭。突然,他瞪大眼睛,双指拈住那枚由白帝城琉璃阁“滴水”大炼而成的彩云子,高高举起,在太阳映照下,彩云子熠熠生辉。崔东山双指轻轻拈动,不知为何,指尖那枚彩云子四周,云烟氤氲,水雾升腾,就像一朵名副其实的白帝城彩云。
崔东山转过头,盯着谢谢。谢谢心中惊骇,这枚彩云子,难道给李槐、裴钱他们磕碰出了瑕疵?
崔东山蓦然大笑:“这事儿做得好,给公子长了不少颜面,不然就凭你谢谢这次坐镇阵法中枢的糟糕表现,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扫地出门了。养了这么久,什么卢氏王朝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资质,比林守一好到哪里去了?我看都是很寻常的所谓天才嘛。”
谢谢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钱、李槐他们那般糟践彩云子?”
崔东山一拍额头:“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谢谢表现得小家子气了,岂不就是他崔东山家教不严、教导无方?到最后自家先生埋怨谁?
两罐彩云子,在先生心中有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一根头发丝儿那么重要吗?
崔东山心情大好,随手将彩云子丢回棋罐,清脆一声,似乎触动了某种秘术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楼之境,棋罐上方彩云飘荡,隐约可见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轮廓,更有彩虹挂空,一只只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鹤长鸣于天。石柔看得心摇曳,这个崔东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东山第一次对谢谢露出真诚的笑意,道:“不管如何,这件事你做得好,公子历来赏罚分明。说吧,想讨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
谢谢看着那个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头,百感交集。
崔东山叹息一声,站起身,伸手点了点谢谢,教训道:“大人物,随随便便一句嘘寒问暖,就能让很多人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这样真的好吗?”谢谢如坠冰窟。
崔东山走到谢谢身边,后者四肢僵硬,崔东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倒是不重:“没关系,比起一开始,你还是有很大长进的,这就行。”
崔东山抬起手,摊开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离火飞剑在手掌上方缓缓旋转,通体鲜红的飞剑,萦绕着一股股湛然莹莹的精粹火苗。
崔东山笑道:“这把已经无主的本命飞剑,送你了,好好修行。不要奢望将其淬炼为本命物,太难,你只需偷偷温养在某个气府,可以拿来当作压箱底的杀手锏,到时候你虽非剑修,与人对敌,却胜算更大。别给你家公子丢人现眼,别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被董静故意压着境界的缘故,你如果不多用点心,迟早会被林守一追赶上。”
谢谢见崔东山不像是在开玩笑,小心翼翼调用灵气,驾驭那把离火飞剑飞掠到自己手心。
一个元婴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元婴境剑修的所有家当和毕生心血,几乎全在这件小东西里边了。如果一定要折算成仙钱,那至少是一百枚谷雨钱往上走!卢氏王朝覆灭之前的鼎盛之时,一国的一年赋税才多少?
崔东山看着泪流满面的谢谢,因为覆有面皮的关系,看到的是一张黑丑黑丑的脸庞。
崔东山双脚并拢,往后一跳,大骂道:“长得这么辟邪,还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吓死你家公子吗?!”谢谢羞赧不已,赶紧转过头,擦拭泪水。
崔东山身体歪斜,对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儿,过来,咱们谈谈心。你这一路护着我家先生,没有功劳,还算有些苦劳,这次又帮我抓住了一把离火飞剑,我得犒劳犒劳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劲摇头。直觉告诉她,走过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东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转,只见谢谢腹部砰然绽放出一朵血花,一颗困龙钉被他以蛮横手法拔出窍穴,再一手虚抓,将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额头,将那颗困龙钉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谢谢瘫软在地,坐着捂住腹部,虽然痛彻心扉,不过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虽色萎靡,却也满心欢喜。
崔东山五指抓住石柔脑袋,低头俯瞰着内里魂哀号不已、却没有半点嗓音发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牵扯,杜懋那副仙人遗蜕都开始剧烈颤抖。
崔东山凝视着石柔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眸,轻声问道:“需要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石柔志趋于涣散,如果崔东山继续下去,说不定她就要魂飞魄散了,世间再无石柔,那颗道脉最后一点灵光的金色种子,恐怕就要随着石柔“心田”的枯萎干裂而彻底消亡了。
崔东山冷哼一声,轻轻向下一按,将石柔甩在绿竹廊道上:“敢说出去,你将来的下场,比这还要惨千万倍。”
石柔的身躯在廊道上一下一下地抖动抽搐。
一旁的谢谢不明就里,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东山一脚将石柔踹得画弧飘荡后摔入正屋,然后转头对谢谢说道:“准备待客。”
不久之后,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现在院门口,身后跟着那只雪白麋鹿。
正是大儒赵轼,不过眼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那位私人书院山长,南婆娑洲陆大圣人一脉鹅湖书院的门生。
崔东山光脚站在台阶上,幸灾乐祸道:“赵轼啊,你这趟出门没看皇历吧?给人一棍子打晕了套麻袋不说,连用来让士林仰望、沽名钓誉的看家宝都弄丢了。”
额头还有些红肿的赵轼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东山故作讶异:“怎么,真舍得将这只雪白麋鹿送给李槐?”
赵轼点头道:“不管如何,这次有人拿我作为刺杀的铺垫环节,是我赵轼的失职,本就应该赔礼道歉,既然雪白麋鹿本就相中了李槐,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挽留。”
崔东山拉长尾音哦了一声,笑道:“我很好,你被人打晕丢在了哪里?大隋官府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赵轼养气功夫极好,不然也做不到让朱荧王朝极为推崇的私人书院山长,可崔东山哪壶不开提哪壶,让他终究有些色不太自然。
崔东山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赵轼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听不下去,瞪眼道:“崔东山,你怎么跟赵老山长说话呢?!岂可直呼名讳,信不信我回头就跟陈平安告状去?”
崔东山气笑道:“李槐,你良心给狗吃了吧,是谁帮你找来这桩福缘的?再说了,你到底跟谁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让李宝瓶将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东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将雪白麋鹿带走,你崔东山赶紧配合一点。
“那就请赵山长喝个茶。”崔东山走下台阶,谢谢立即往石桌那边搬动茶具。
崔东山抬头看了眼天色,许弱差不多应该已经见到幕后人了。
聊得好,万事好说。聊不好,估计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弋阳高氏老祖宗积德了。只不过好与不好,跟山崖书院关系都不大。
崔东山如今已不是崔瀺。他会想要一块净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在崔东山与老夫子赵轼喝茶的时候,一位高大老人与人谈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边,一起出城。
瞧着年纪轻轻的范先生笑问道:“谈妥了?”
老人点头道:“大致谈妥了,就是私事方面,闹得有些不痛快。”
范先生好问道:“怎么说?”
老人笑道:“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不敢脏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语。
脏话?要知道他被骂了这么多年,而且骂他之人,不是儒家圣人,就是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换成寻常人,真早就给活活骂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应该知道许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点头道:“听说过,许弱对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当着那许弱的面,说那阿良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本就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夸张!”
范先生疑惑道:“为何你会有此说?”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中最值得与人吹嘘的一桩壮举,意气风发,得意笑道:“当年我们十人设局围杀他,还不是给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无奈道:“我无话可说。”
山崖书院山脚门外,主仆模样的两个年轻男女,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男子想要进去看看,说不知道比起家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这里会不会更好。女子则不太愿意,说书院这种地方,她比学塾还要更不喜欢。最后男子只好一人登山进了书院,女子就独自留在门口。
姓梁的那个书院看门人,始终在眯眼打盹,从头到尾对两人故意视而不见。
好重的龙气。竟是女子身上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