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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君从故乡来》: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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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怀念那位荀老前辈啊。

石柔瞥了眼朱敛那本书,差点没气死。

在狮子园的最后一天,陈平安一行就要动身去往京城之际,天刚蒙蒙亮时分,柳伯独自一人前来,将那块从木盒里拿出的巡狩之宝交给陈平安,面无表情道:“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应的事情,归你了。你拿来炼化本命物,会极其出众。因为这个小金块当中,除了残留着一个世俗王朝的文运,在狮子园搁放数百年后,也蕴含着柳氏文运。我拿它无用,可你陈平安一旦炼化成功,对你这种半吊子读书人,就是效。最重要的是,即便你已经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样可以将其炼化消融,甚至可以帮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个品秩,以后的修行路上,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陈平安拿着那枚小巧巡狩之宝,端详一番,然后递还给柳伯,小声道:“帮我偷偷放回柳清山书斋,记得别放在太显眼的地方。”

柳伯皱眉道:“不要?你认为我是在骗你,觉得这枚巡狩之宝名不副实?”

陈平安懒得跟她解释。

喊上已经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钱,陈平安离开院子,沿着狮子园外那条静谧小路缓缓而行。

一直留在院子里的柳伯突然笑了笑。

如果陈平安胆敢收下,她可就要出刀杀人了。

那么陈平安到底为何会拒绝这份天经地义的馈赠?是察觉到她的动机,不敢收,还是当真只是不愿收下?柳伯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宝留下了,那么陈平安的想法,就与她无关了。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桩的陈平安身边,好地问道:“师父,为啥不要那块金子呢,瞧着很讨喜唉。而且那个女冠还说了那么多好处。”

陈平安一边出拳走桩,一边微笑道:“柳氏文运跟它挂了钩,我们拿走,柳清山怎么办?他可是送了你一本书的。”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也对,瘸子叔叔本来就已经那么可怜了,还是让他留着吧。”

然后裴钱跟着陈平安一起走桩。

裴钱冷不丁笑道:“师父,这是不是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陈平安出拳不停,缓缓而行,摇头道:“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从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等到朱敛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后,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后头,然后手掌虚握成拳头,跑到朱敛那边,笑嘻嘻问道:“想不想知道我手里藏着啥?”

朱敛黑着脸:“滚蛋!”

裴钱将手伸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呗。猜中了我就送给你哦。”

石柔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本来还偷着乐和来着,结果看到裴钱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说话,立即一栗暴敲下去。

出了狮子园小路,路过小湖那片翠绿芦苇荡,再一个拐弯,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鸾国京城的官道,结果还没绕出芦苇荡小路,就看到有人风尘仆仆,乘坐牛车,刚刚从官路那边进入小路。道路狭窄,路面颠簸,车子一个蹦跳,坐在后边的青衫男子虽然没被甩出去,但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散架,而驾车之人,是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大概是被自家老爷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岁数和性情,加上驾驭牛车的手法生疏,牛儿四腿撒欢儿就蹿入了这条小路,结果怎么都没想到,从这条小路尽头唯有狮子园的芦苇荡畔,会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人还是个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这要是撞上了,还不得闹出人命来?

少年书童慌了,青衫男子更着急,一个手忙脚乱,一个大声提醒,于是裴钱瞪大眼睛,看着那辆牛车。只见摇来晃去的老牛拖曳着两个大傻瓜,一溜烟儿冲到芦苇荡湖泊里去了。

其实裴钱早就躲过了,她站在了一大丛芦苇荡当中,哪怕牛车直直前行,都没有问题,肯定撞不着她。

咋的,一大早还有人凫水洗澡啊?难道他们是一伙仙人物,那牛儿可以拖车踩水行走,特别仙气?之前她不就骑了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嘛,确实,上山下水,稳稳当当。

可是眼前这一幕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乱叫着,然后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没影了。

裴钱挪动脚步,顺着芦苇荡中被牛车碾压出的那条小路望去,整辆牛车早已直接冲到水里去了。

裴钱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听说山上仙只要携带避水珠,探渊涉水捉蛟抓龙,如履平地。

朱敛和石柔飞掠而去救人救牛。

陈平安扯住裴钱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钱踮起脚,大声求饶,解释道:“我哪里想得到,那牛车自个儿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的汉子似的,扭来摆去,把自己绕沟里去了啊。哎哟,疼疼疼……师父,我真的已经让出道路了……而且牛车骡车,师父你也见过,不都是慢腾腾的吗,这辆牛车老霸气了,恨不得飞起来……”

陈平安松开手,让裴钱立定站好,裴钱龇牙咧嘴,伸手轻轻揉着耳朵,真疼!果然,朱敛是个乌鸦嘴,说什么要自己别得意忘形。

朱敛和石柔入水之后,很快就将主仆二人、牛和车一同搬上了岸。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少年书童心有余悸,坐在先前被牛车碾压倒地的芦苇上号啕大哭。

老牛上岸后,抖了抖身躯,刚好一尾巴甩在少年书童脑袋上,这下少年书童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岁,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后,对石柔作揖致谢。

陈平安走过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难当,连忙再次作揖赔罪。

最后这个男子擦过脸上水渍,眼前一亮,向陈平安问道:“可是和女冠仙师联手救下我们狮子园的陈公子?”

陈平安点头后,试探性问道:“是柳县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风,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长子柳清风,如今担任一县父母官,不好说飞黄腾达,却也算是仕途顺利的读书人。只是作为仕途平步青云、士林声名大噪的柳敬亭的儿子,柳清风就显得很是庸碌平常了。柳敬亭在他这个岁数,都快要担任青鸾国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了。柳敬亭又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一国斯文宗主,如今再看其长子柳清风,也难怪让人有虎父犬子之叹。

须知柳敬亭去世后必然获得朝廷头等美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至于“文”之后的什么字眼,是“正”,还是“忠”,或是略逊一筹的“恭”“成”,都有可能。这两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定夺。之前朝堂上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在其二子柳清山瘸腿后,人们就大大降低了预期,莫说青鸾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正”了,就连“文忠”,人们都觉得有些悬了。

陈平安喊了一声裴钱。一直像是被贴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钱如获大赦,一路跑到陈平安身边,向柳清风和少年书童作揖致歉,大声讲述自己的诸多过失。其实心里边,裴钱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还有些埋怨这个柳清风太不济事,只是师父生气了,她有什么办法?莫说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银子赔偿,从多宝盒里头往外搬东西,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风连忙为裴钱说话,裴钱这才好受些,觉得这个当了个县太爷的读书人,挺上道。

之后当然是挽留陈平安一同返回狮子园,只是当陈平安说要去京城,看能否赶上佛道之辩的尾巴时,柳清风就不好意思再劝了。

陈平安先帮着柳清风修好牛车,然后双方道别,各自继续赶路。

岔入官道后,朱敛笑道:“我觉得狮子园这个老侍郎长子柳清风,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块当官的材料。”

陈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书生气更重,才气更大,满腹韬略,为人更属正人君子,兄长柳清风似乎没那么锋芒毕露,几无棱角。

但是陈平安觉得兄弟二人,都是这个世道需要的读书人,仅此而已,至于未来成就谁高谁低,归根结底,还不都是狮子园一家人?

陈平安问道:“裴钱,知道柳县令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在哪里吗?”

裴钱脱口而出道:“当了官,脾气还好,没啥架子?”

陈平安摇头道:“是发乎本心,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给你让道。”

裴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师父,我先记下来,就像前两天在狮子园晒书晒竹简那样,大太阳的时候,时不时就将这些事情,翻个个儿。”

陈平安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

朱敛笑道:“少爷,以后老奴有机会帮你喂喂拳?”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朱敛随后转头望向裴钱:“瞧见没,这就是发乎本心。须知世间纯粹武夫之间的喂拳养拳,蜻蜓点水,轻打轻放,毫无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头就会有杀气,身上就会有杀意,那么万一老奴其实早有预谋,心中杀机就会隐藏得很好,但是少爷仍然信得过老奴,这就叫发乎本心……”

裴钱依旧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厨子,你在狮子园每天翻完书,就要自言自语,说兜里没钱心里发慌,到了京城万一错过了那些美好书籍……还说青鸾国那啥春宫图,是宝瓶洲一绝,入宝山而空手返,岂不心痛……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要骗我师父的银子去买书和春宫图?”

朱敛一脸羞赧,搓手不言语。

陈平安当机立断道:“喂拳可以,银子没有!”

朱敛急眼了:“少爷,咱们这趟狮子园之行,是挣着了钱的啊。老奴这次虽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鉴啊!”

陈平安对裴钱道:“你来说。”

裴钱扯开嗓子朗声道:“没有银子!进了我师父兜里的银子,就不是银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边,心中哀叹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仨又来了。

柳清风一路上被书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还嘴,更不会拿身份去压书童。两人浑身湿漉漉的,乘坐牛车到了狮子园附近,过了石崖和老树,当书童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狮子园轮廓时,立即没了半点怨气。他从小就是在这长大的,对青梅竹马的赵芽,那是相当喜欢的……

清字辈,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从大到小,刚好是“风雅山青郁”。

换上一身洁净衣衫,柳清风直奔弟弟书斋,书童说老爷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见着柳清风后,如释重负,这份心放松,不比亲眼见到妖物被擒拿少。

且不说陈平安、柳伯这些外乡仙师,甚至狮子园内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无法想象,狮子园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风,而非身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当初偷窥过三人喝酒,只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没能嚼出那场酒局的滋味来。父子三人各自心态上的转变,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并非柳清风刻意为之。极其务实、推崇事功的长子柳清风,很早就已担任类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游历和科举二事,都待在狮子园潜心学问,柳清风则不然,柳敬亭在京城为官期间,他这个长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远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务,更加熟稔青鸾国庙堂的风云变幻。

柳清风笑道:“父亲寄到县衙的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

柳清山发现兄长笑着望向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风蓦然大笑起来。

柳清山脸色微红:“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树娘娘一事,若是早些听了你的话,早早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说不定不用像如今这么关系僵硬。”

柳清风安慰道:“父亲,为人也好,祇受香火也罢,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们一方三言两语,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变这场狮子园变故的。所幸柳树娘娘与我们狮子园柳氏荣辱与共,此次祸事,也算是对她的警诫,因祸得福。这都要归功于那位侠义心肠的陈公子,以及清山熟识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么来着?”

柳清山恼羞成怒道:“柳伯!大哥你有完没完?!”

柳清风收敛笑意,正色问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人家?”

柳清山有些难为情,左右张望。

柳敬亭犹豫了一下,无奈道:“那位女冠终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说狮子园一事,我们如何感激都不为过,可是涉及你弟弟这终身大事,唉,一团乱麻。”

作为青鸾国礼部老侍郎,和一国辖境的仙家或是过路仙师,并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历来强势,所以他这个侍郎,面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较硬。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清风眼示意父亲他心里有数,对柳清山说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欢便是真心喜欢,姿容、身世、品行,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细考虑,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这个兄长不来谈这些,更不会对你们二人指手画脚。那我们就来假设那个名叫柳伯的别洲女冠仙师,接下来有可能嫁入我们狮子园,成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们就要考虑两件事:第一,柳伯是一个修道之人,所以我们不苛求她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只是她愿不愿意在狮子园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礼对待你,还是相处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师,事事凌驾于你之上,甚至会插手狮子园家务?

“第二,清山,她有没有透露过一些言语,暗示你随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弃了所有圣贤书,离开狮子园,出世登山?

“世间男女情爱,一开始多是教人觉得处处美好,事事动人,就像这座狮子园,建造在青山绿水间,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个土地柳树娘娘,可事到临头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树娘娘实在无法挪窝,恐怕她早就撇下狮子园,远远避难去了。柳氏七代人结下的善缘和香火情,到头来在祠堂,当着那么多祖宗牌位,柳树娘娘的那些言语,不一样伤人至极?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与那柳伯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两种世道,书香门第和修道之人,又是两种世态人情,入乡随俗,成亲之后,是她柳伯迁就你,还是你柳清山顺从她?可曾想过,想过了,又可曾想清楚?

“对,柳伯是对狮子园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们柳氏于大厦将倾之际,事后更是一掷千金,先替我们柳氏支付了那么多仙钱。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点,柳伯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愿偿还,从父亲,到我这个兄长,再到整个狮子园,并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担,狮子园柳氏一代人无法偿还恩德,那就两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愿意等,我们就愿意一直还下去。”

柳清风感慨道:“别怪我如此市侩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我们今日多想一些,来年少愁许多。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希望清山你,过得好。与此同时,我当然有私心,狮子园柳氏家学和门风,我这个当兄长的,自认没有本事扛起来,仍是需要你来继承。”

柳清山起身,由于腿瘸,肩头歪斜了一下,但他色洒脱,作揖道:“我这就去问清楚。”

柳清风眼复杂,一闪而逝,轻声道:“世间多仙。清山,你放心,能够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证。”

柳清山只当是兄长在宽慰自己,笑着离去。

柳敬亭却是公门修行出来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这个长子的心性,沉稳异常,心境豁达,远超凡人,于是这位柳老侍郎脸色微变。

柳清风在柳清山离开书斋后关上了门。

柳清风色疲惫,笑道:“来的路上,刚好遇见了那个陈平安。”

柳敬亭压下心头那股惊颤,笑道:“觉得如何?”

柳清风点头道:“极其少见的山上人,更像是个世族豪阀里走出的正经读书人。”

柳敬亭笑道:“确实如此。”

柳清风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长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清山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说实话,不觉得你对,但也不觉得你错。”

柳清风色黯然。

柳敬亭说道:“去看看清青,她亲近清山,却敬畏你,所以有些话,还是你来说最管用。”

柳清风点点头:“我坐一会儿,等下先去拜见了两位先生,就去绣楼那边。”

柳敬亭叹了口气:“理当如此。”

老侍郎率先离开书斋。

柳清风独自坐在椅子上,转头望向那副对联:

诗词万马兵,笔下千军阵;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这其实不是这座书斋的主人柳清山写的,而是柳清风他这个兄长,在当年弟弟加冠之礼时亲笔撰写,赠予柳清山的礼物。

柳清风色萧索,走出书斋,去拜见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刘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边,只有后者在,柳清风向后者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疑惑后,才告辞离开,去绣楼找妹妹柳清青。

柳清风离开后,老夫子伏昇凭空出现。

刘先生问道:“先生,柳清风这样做,将柳清山拖入青鸾国三教之争的旋涡当中,是对还是错?”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说了吗,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今日对错,未必就是以后对错,还是要看人的。再说这是柳氏家事,刚好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柳清风到底读进去多少圣贤书。读书人气节一事,本就唯有苦难砥砺方可成。”

刘先生无可奈何,伏昇先生以佛家说法论儒家门生的所作所为,不合礼啊。只是伏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庙,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伏先生视野所及,很远,不涉及柳清风脚下大道偏差,他都不会插手。若是柳清风这次在祠堂,没有挺身而出,反驳那个柳树娘娘,那么柳清风这辈子就只会知道,家塾中的两位教书匠,在狮子园待了这么多年,然后有一天返乡离去,就此杳无音信。

其实世间种种机缘,皆是如此,可能会有大小之分,又如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脚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点,又各有不同,可其实性质相同,还是要看被考验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仙尤其喜欢这套,相较于先生伏昇的顺势而观,要更加坎坷和复杂,荣辱起伏,生离死别,父子、夫妻之情,诸多牵挂,诸多诱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验一番,甚至历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经过,耗时极其漫长,甚至涉及投胎转世,以及福地历练。惊心动魄,且蔚为大观。

伏昇突然说道:“其实柳清风,适合做你的嫡传弟子。”

刘先生摇头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错,而且志向远大,同时又做得了烦琐事,只可惜并不适合继承我这一小脉学问。”

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语,没有说破。

先生传道弟子,当真就只有弟子竖耳聆听夫子教诲那么简单?弟子难道当真无法为先生之学问查漏补缺?

只是这些,不可由外人来说,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圣先师曾有忧虑,儒家圣贤的学问越高,地位越高,位就会不断远离人间,那么人间怎么办?

礼圣,亚圣,还有他伏昇,或者说伏胜,以及那两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复。只是至圣先师仍是眉头不展。

后来便有了那个陋巷老秀才的横空出世。

那个时代,熠熠生辉。

两次三教之争,佛道两教的那两拨惊才绝艳的佛子道种,毅然转投儒家门户,可不止一两位啊。

曾有一个参与了争辩的白玉京年轻仙人,问了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经本性纯善,那你们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处?”

刘先生突然问道:“若是柳清山先与师刀房女冠柳伯一同远游,最终结为夫妻……”

老夫子伏昇,或者说儒家大圣人伏胜笑道:“这有什么,三教门户之见,只是在学问上较真。”

刘先生又有疑惑。

伏昇点头道:“柳清风已大致猜出我们的身份了。因为狮子园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风与大骊绣虎的文运赌局。”

刘先生冷哼一声。

伏昇却唏嘘道:“若是当年老秀才门下弟子中,多几个崔瀺、柳清山,也不至于输……可能还是会输,但至少不会输得这么惨。”

柳清风站在绣楼底下,让婢女赵芽请他妹妹柳清青下楼。

赵芽有些为难。这几天小姐晓得了大致真相后,伤心欲绝,尤其知道了二哥柳清山是因为自己才瘸的腿,连轻生的念头都有了,如果不是她发现得早,赶紧将那些剪子什么的搬空,恐怕狮子园就要喜极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离。小姐这两天下来,憔悴得比遭难之时还要吓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头了。

柳清风淡然道:“去喊她下楼。”

赵芽悚然,立即转身跑上楼。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楼,甚至没敢让赵芽搀扶。

柳清风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

柳清青低下头去,心中惶恐。她从小就畏惧这个分明处处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风放缓语气:“天塌不下来,我陪你走走。”

半个时辰后,赵芽忧心忡忡地站在绣楼这边翘首以盼。

赵芽发现自家小姐回来时,脸上犹有泪痕,只是似乎打开了心结。

拎着裙摆,柳清青登上绣楼,赵芽一头雾水,跟在身后。

柳清青突然笑问道:“芽儿,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

赵芽愕然,看着不再死气沉沉的小姐,点了点头。

柳清风独自走在狮子园。

当一个醇儒,将学问做到极高极大,是做不得了。他柳清风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么这辈子注定要在烂泥潭里摸爬滚打。

柳清风心中悲苦,无法言说。

读书人,谁不愿在书斋潜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读书人,谁不愿桃李满天下,被奉为斯文领袖、士林盟主。

读书人,谁不愿两袖清风,为儒家学脉正本清源、别开生面。

可最难独善其身的官员,总得有人来当,鸡毛蒜皮的实事,为老百姓斤斤计较每一文钱,总得有人来做。

好在据说读书学问做至极处,一样可以学问事功两不误。

柳清风在小桥流水处,转过头,看到柳清山和柳伯并肩走来。

最后柳清山独自一人,走向柳清风,笑道:“我想先和柳伯远游宝瓶洲,去观湖书院,还有那大隋山崖书院,以及最北边大骊龙泉郡新建书院游学。”

柳清风笑问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记得先跟两位先生打声招呼,看看他们意下如何。”

柳清山嗯了一声:“柳伯说我这条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觉得不用着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时候……”

柳清风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计较这么多。”

柳清山转身要走,柳清风突然喊住这个弟弟,说道:“我替柳氏祖辈和所有青鸾国读书人,谢谢你。柳氏醇儒之风不减当年,青鸾一国读书人,得以抬头挺胸做人。”

柳清山疑惑道:“这是为何?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柳清风给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这些,你只管安心做学问,争取以后做儒家圣人,光耀我们柳氏门楣。”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当官当傻了,你如今才只是县老爷,以后当了侍郎、尚书,怎么办?”

柳清风微笑道:“看着办。”

柳清风问道:“你去和两位先生道别的时候,我能不能跟柳伯聊聊?放心,就几句话。”

柳清山点头道:“这有什么。”

柳清风去与柳伯说了,柳伯答应下来。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刘先生的时候,柳清风带着柳伯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风并未开口说话,柳伯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当然主要是和柳清山一见钟情后,再与柳清风、柳敬亭相处,她总觉得辈分上便矮人一头。只是柳伯也有些古怪直觉,觉得这个柳清风,可能不简单。

柳清风在祠堂门外停下脚步,问道:“柳伯,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夫俗子的短暂寿命,你会怎么做?”

柳伯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为,以后跻身上五境不难,所以我愿意为柳清山耽搁百年光阴。”

柳清风又问:“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锦绣,立志于我们儒家三不朽,并且有希望做到,你又当如何?”

柳伯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敢坏我柳伯夫君大道之人,先问我佩刀獍和本命刀甲作答应不答应。”

柳清风摇摇头。

柳伯皱了皱眉头:“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风轻声道:“大事临头,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择,我希望弟媳妇你能够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可第一个念头,便是‘我柳伯觉得如此,才是对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岖,打打杀杀,在所难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明白,以后肯定免不得要你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原本听到“弟媳妇”三字十分别扭,但是听到后边的言语,她便只剩下由衷的佩服了,展颜笑道:“放心,这些话说得我服气,心服口服!我这个人,比较犟,但是好话坏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柳清风如卸重担,笑道:“我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清风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仙,对我们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照做了,却发现柳清风一样遥遥拜了三拜。

柳伯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风轻声道:“如果没有意外,很快,我就会被柳氏族谱除名,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长了。到时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书,想要放弃远游,无论当时你们是在宝瓶洲还是中土洲,如果他执意要返回狮子园,向我兴师问罪,你一定要拦下他,护着他继续游学万里。”

柳伯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仍是点头,然后苦笑道:“这么快就要我做恶人?你倒是不见外。”

柳清风转移话题:“听说你狠狠收拾了柳树娘娘一顿?”

柳伯开始心虚。

柳清风眯眼而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本来想着还需要再过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谢谢你了。”

柳伯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彻底认同“柳氏家风”。

远处,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他发现兄长与心爱女子相谈甚欢。只要兄长点头,那自己与柳伯这门婚事应该就稳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来。这位尚且年轻的读书人,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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