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
在汉子眼中,这一行以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这毋庸置疑。这个年轻人脚步轻盈,气度森严,应该是谱牒仙师那一类的,不过真正的根脚,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
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投胎投得好,故而资质绝佳,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被某些云游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每次下山游历,在红尘里砥砺道心,兴许谈不上咄咄逼人,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一视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瞧着就很有灵气。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为主人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
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陈平安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祇的一些内幕。
河伯、河婆等,虽是朝廷认可的灵,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极低,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流的胥吏,不被登记在山川正的金玉谱牒上,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淫祠,后者哪怕规模再大,仍是艳羡前者更多。野祀淫祠属于空中楼阁,没了香火,就此断绝,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没有上升阶梯,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的目标,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而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风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统犹存,愿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换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
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亲自为陈平安一行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墨宝。
去主殿敬香途中,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钱,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供后人瞻仰,祠庙还会小心保护,让其不受风雨侵袭,价格按照位置好坏计算。再就是供养,以及点燃长明灯,都是结善缘的好事。不过这些都要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
那个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有些尴尬,没有掺和其中。庙祝几次用眼提醒汉子帮着美言几句,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汉子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难免有些气短心虚,可关键是本性憨厚,说不得漂亮话,就只当没看见庙祝的眼色。
陈平安分别给了裴钱和朱敛三炷香,唯独石柔没给,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怕犯冲。
敬完香后,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只是遗憾居多,仍是客客气气地请陈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这会儿开口了,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大有讲究,蕴含着些许水精,能够裨益体魄。
庙祝有些气笑,在游廊当中,趁着陈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道:“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
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嘿嘿一笑。
陈平安婉拒了庙祝的邀请,只是询问裴钱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
裴钱使劲摇头。三五枚雪花钱!这庙祝怎么不直接抢钱?若是折算成银子,都能砸死她裴钱了,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也才八两银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庙祝老人,笑道:“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三枚雪花钱的那种,我们两个写几句话。对了,这字数篇幅,有要求吗?”
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庙祝赶紧说道:“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三枚雪花钱,公子就算将一堵墙壁写满,都没关系。”
之后庙祝快步领路,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让祠庙里边赶紧准备上好笔墨。
一行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笔墨的间隙,庙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自夸道:“这儿虽然靠后,不显眼,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说句真心话,我是实在觉着与公子有缘,才领着公子来此。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无须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笔力遒劲,筋骨老健。”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而是他确实见过不少好字。
比如那李希圣、崔东山、钟魁。
庙祝伸出大拇指,赞道:“公子是行家里手,眼光极好。”
陈平安有些心虚。与学棋差不多,在写字这件事上,陈平安也是资质平平,再往前推,烧瓷拉坯也一样谈不上有天赋。
裴钱更加忐忑。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写白不写,如果没人管的话,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甚至连那尊河伯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可她那些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鸡鸭走路的字,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
汉子跟一个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
裴钱越发紧张,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摘下包裹,掏出一本书来,打算从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语句。她记性好,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哪里记得起来半句?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嘲笑她,说:“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仍是圣贤书归圣贤,小笨蛋还是小笨蛋。”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哗啦啦翻书,可是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够好,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丢脸可就丢大了。
裴钱合上书,哭丧着脸,对陈平安说道:“师父,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吗?借我几枚行不行?我不知道写啥啊。”
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就忍住笑,将毛笔递给裴钱,道:“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实在想不出,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不用这么紧张,就跟平时抄书一样。”
看着陈平安的笑容,裴钱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气,接了毛笔,然后扬起脑袋,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总觉得好可怕,于是视线不断下移,最后缓缓蹲下身,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既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没有崔东山,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
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那时他和刘羡阳,还有小鼻涕虫顾璨,一起在那座小庙用木炭签名。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他名字较劲,两人想了无数法子,最后在小镇里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一路扛着飞奔,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最后是陈平安扶住梯子,三个人合作完成。刘羡阳写得最大,顾璨不会写字,那个璨字,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了以后,才帮他写上的。
此时陈平安看见裴钱的可怜相,笑着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来,然后蹲下身,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吩咐道:“写在最高处,一样没人看得见。”
裴钱手持毛笔,坐在陈平安脖子上,一手挠头,久久不敢下笔,陈平安也不催促。
朱敛坏笑道:“裴大女侠你就写‘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得了,多应景,还实在。跟我送你那本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江湖豪侠,砍杀了恶人之后,都要大呼一声‘某某某在此’,是一个道理。一定可以声名远播,名震江湖。说不定咱们到了青鸾国京城,人人见着你都要抱拳尊称一声裴女侠,岂不是一桩美谈?”
裴钱转过头,皱着小脸,沙哑着嗓子道:“朱敛你再这样,再这样,我就……哭给你看啊!”
陈平安抬腿踹了朱敛一脚,笑骂道:“为老不尊,就知道欺负裴钱。”
朱敛哈哈大笑,点头道:“少爷发话,老奴就放她一马。这家伙每次吃得肚子滚圆还挑三拣四,老奴气不过。”
石柔有些受不了这一老一小。
之前偶尔离开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过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朝他们狂吠,这个叫裴钱的丫头,会手持行山杖,飞奔过去就是一通疯魔剑法,尘土飞扬,人比狗跑得还快。
老色坯朱敛会无聊到帮着小女孩拦路堵截,截下夹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钱蹲着按住狗头,瞪眼问道:“小老弟,怎么回事?还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侠道歉,不然打你狗头啊……”
村民和孩童看见了,骂骂咧咧跑过来,陈平安带头脚底抹油,一行就开始跟着跑路。
石柔不明白,这有意思吗?但是那个平时挺正儿八经的陈平安,似乎还……跑得很欢快?不提裴钱那个孩子,你们一个崔大魔头的先生,一个远游境大宗师,不害臊啊?
在河边遇见一只大白鹅,老色坯就怂恿裴钱去过过招,结果裴钱被鹅追得哇哇叫,屁股还被啄了好多下,满头大汗地跑到陈平安身边,感慨一句“太厉害了,根本打不过”,陈平安那会儿笑得可不比朱敛少。
石柔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三人,格格不入。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东山身边,会更好?
这会儿裴钱总算开始提笔写字了,只是墙壁题字与纸上抄书是两回事,第一笔,那一横就歪歪扭扭了,裴钱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咬着牙写完四个字——“天地合气”。写了半句话后,她身体微微后仰,审视着自己的字,怎么看怎么滑稽,不到平时抄书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敛,就知道这个老厨子在偷着乐呵,取笑她的下笔只有鬼没有。
裴钱犹犹豫豫,干脆就将那半句话晾在一边,笔锋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钱觉得还算满意,字还是不咋的,可内容好嘛。
不愧是师徒,当初陈平安在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的庄子里,瀑布后面的石崖上,一样是这么个蹩脚路数。
陈平安也没有强求裴钱多写些什么,对朱敛说道:“你也写点?”
朱敛搓搓手,笑呵呵道:“还是算了吧,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肯定手生笔涩,贻笑大方。”
陈平安还是将毛笔递给了朱敛。
朱敛不是什么扭捏人,接了笔就不拖泥带水,一手负后,一手持笔蘸墨,在心中酝酿。
见过了小女孩的“笔力”,庙祝和递香人汉子,还有石柔,都对朱敛不抱希望。而且佝偻老人自称“老奴”,不知就里的人都会觉得,便是豪阀的奴仆,即使晓得一丁点文章事,粗通笔墨,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知道朱敛的底细。在藕花福地,朱敛彻底发疯之前,曾被誉为“朱敛贵公子,羞煞谪仙人”。
不一会儿,朱敛就写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内容字字珠玑。至于墙上字,以草书写就,字数不多,百余字,行云流水,令人惊愕。
庙祝是识货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妙至巅峰,已然出入化,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
朱敛多淡墨枯笔,故而蘸墨极少,气韵衔接紧密,堪称一气呵成,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认……一个老色坯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实在是天理难容!
朱敛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莫要笑话。”
陈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敛这不是把我往火堆上架?
其他人果然满是期待的色。
陈平安心想,只能让他们失望了。朱敛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等下其他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瓦砾在后。
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几枚竹简上的文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少爷胸有丘壑,大可以另辟蹊径,何必处处效法古人。”
陈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笔写字,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谈不上任何出彩之处,唯有认真规矩而已。
等到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周围寂静无声,陈平安苦笑着递还了毛笔。
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将他们送出河伯祠庙,路上庙祝又顺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忧心。
原来这位青鸾国大儒在辞官归隐后,住在青山绿水间那座被誉为青鸾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狮子园。去年冬末狮子园发生了一桩怪事,以俊美少年现世的狐魅,将柳老侍郎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祸害得魂颠倒,一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硬是给欺负成了皮包骨头的可怜人。那头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难测,并不杀人,反而文采飞扬,精通三教学问,一次与柳老侍郎坐而论道,竟是说得誉满一国的老侍郎哑口无言。之后老侍郎耗尽家产,聘请了许多山上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承想许多山头的老仙、谱牒仙师,甚至是一些声名不佳却本领高超的山泽野修去了,无一例外都给狐魅戏耍得灰头土脸,不是给抢了称手兵器,就是被偷了灵器法宝,还得私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跟狐魅讨要回去。
这桩事,陈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栈百花苑的山上邸报上看到过,只是当时没有上心。邸报上还写有狮子园的悬赏金额,不管是谁,只要能够驱逐那头狐魅,柳老侍郎愿意将三件祖传古董双手奉上。
临近祠庙大门的时候,递香人汉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难得的好官清官,家风很好。我前几年,曾经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过交道,那位年轻的读书人,确实温良恭让,由此可见,柳氏家风之正。”
庙祝唏嘘道:“可不是,那位在咱们附近担任县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内,勤勤恳恳,做了诸多实事,这都是咱们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若说你见着的柳氏读书人,还只是学问家教好,这位县令可就是实打实的经世济民了。唉,不知道狮子园现在怎样了,希望已经赶跑那头狐魅了。”
裴钱听得毛骨悚然,差点就要拿出符箓贴在额头。
朱敛笑了,好嘛,想要咱们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的狐魅,道行修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万一是金丹境的大妖,到时候朱敛又故意坑害自己,袖手旁观,难道真要让她去给意气用事的陈平安挡刀子拦法宝?
陈平安始终没有插话,走出大门后,与庙祝他们抱拳告别。在继续去往青鸾国京城的路上,陈平安突然说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朱敛笑着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等人走后,暂时已无香客的河伯祠庙内,一个身形缥缈、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从像中走出,来到第四进的游廊当中,站在那堵墙壁下。
庙祝有些慌张,苦口婆心劝说道:“河伯老爷,如今香火不多,可别滞留太久。”
山川祇,若想以金身现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撑的。山岳正,香火鼎盛,自然无所谓,可是这座小小的河伯祠庙,必须精打细算。
那个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爷笑了笑,露出久违的释然色,转头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庙太小,夫子气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饮醇酒,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庙祝茫然不知何解,他发现自家这个一向忧愁积郁的河伯老爷,不但眉宇间采飞扬,而且此刻金光流转,似乎比先前凝练了许多。
庙祝猛然转头,再看那墙壁,不是看那篇草书,而是那字字端正的两句楷书: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官道上多豪车大马,或是一些装束鲜明的怪人,懵懵懂懂的裴钱,只看出了有钱,陈平安三人的眼光,只会比那个递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鸾国游历、蹚浑水的练气士,真的很多。
裴钱估计还在心疼请香和题字的雪花钱,精气没缓过来,病恹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写得最差。
朱敛这次没怎么挖苦裴钱,所以这一路走得比较安静,反而让石柔有些不适。
按照正常路线,他们不会经过那座狐魅作祟的狮子园,陈平安在可以通往狮子园的道路岔口处,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径直去往京城,这让石柔如释重负,若是摊上个喜欢荡尽世间诸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狮子园作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处著名园林。柳氏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狮子园由一代代柳氏人不断拓建而成,并非柳老侍郎这一辈飞黄腾达,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实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
曾经有好事者专门搜罗历代文人撰述狮子园风景的诗篇文章,收集成册后,版刻精良,据说在各地书4卖得还不错。
他们行出二十余里后,河伯祠庙那个递香人竟然追了上来,送了两件东西,说是庙祝的意思,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里面装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狮子园集子。
陈平安没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庙的馈赠,只是用一只手的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养剑葫芦。
汉子眼真诚,说得直白:“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帮狮子园一次。一来那头狐魅并不伤人,七八拨各路仙前去降妖,无一例外,皆性命无忧;再者陈公子如果不愿出手,哪怕去狮子园游览风景也好,到时候看情况再行事。”
朱敛冷笑道:“怎么,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压我家少爷?”
汉子苦笑道:“我哪敢这般得寸进尺,更不愿如此行事。委实是见过了陈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读书人,总觉得你们两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准能聊得来。听说这位柳氏庶子,为了书上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专门远游一趟,去寻找所谓的龙虎山游历仙师,结果走到庆山国那边就遭了灾,回来的时候,已经瘸了腿,就此仕途断绝。”
陈平安突然接过汉子手中的香筒和书籍,点头道:“我只能说去看一下,不保证一定出手。”
汉子抱拳笑道:“如此最好!”这个递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庙,并没有提出给陈平安领路去往狮子园。
朱敛讥笑道:“一个赚蝇头小利的买卖人,不好好努力挣钱,偏偏学那侠客的古道热肠,真是不务正业。”
陈平安笑道:“古道热肠不分人的。”
石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庙。
一行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后岔出官道,去往狮子园。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我到了狮子园那边,额头能贴上符箓吗?”
陈平安点头,提醒道:“当然可以,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别贴宝塔镇妖符,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
裴钱怔了怔,灿烂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笑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诨,此去狮子园,走得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就可以称之为四面环山了。
陈平安感慨道:“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
朱敛疑惑道:“大骊铁骑如今不是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能否顺利南下,尚未成为定局,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藕花福地历史上,为眼前利益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数不胜数。”
陈平安解释道:“跟藕花福地历史其实不太一样,大骊谋划一洲,要更加稳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深远布局了。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花苑客栈后,又有人登门拜访,你知道吧?”
朱敛点头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笑道:“你先跟朱敛说一下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
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对于那玩意儿可是志在必得,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给自己买一块。
太平无事牌最早是东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用来庇护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而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担任坐镇圣人,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这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
一来二去,这太平无事牌,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当初墨家豪侠许弱,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礼很大,如今回头再看,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
朱敛听过了裴钱说的关于太平无事牌的根脚,笑道:“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
陈平安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朱敛隐秘地说了一句话:“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是大骊细作,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
朱敛瞬间了然,道:“懂了。”
把青鸾国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其实是块弹丸小地,相较于那些大王朝,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但国力不弱,比庆山、云霄诸国都要强大。
所以那块太平无事牌意味着,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而且在大骊眼中,青鸾国分量极重,被视为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
那么那几拨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请君入瓮罢了。
这青鸾国,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
朱敛赞叹道:“以半洲大势,简简单单赶鱼入网,一网打尽,坐等渔获,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最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骊国师,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画卷四人,只有卢白象,借机认出了身份。
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视野豁然开朗,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如山野幽兰,如香草美人。
朱敛大笑道:“风景绝美,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藏在心头,此行已是不虚。”
朱敛总有一些怪怪的观点,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头好,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其实挺好。
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
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来的路上,陈平安就很好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两车相逢,又当如何?谁退谁进?
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老管事笑问道:“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
陈平安有些尴尬。
老管事对陈平安说道:“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公子已经知晓。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一旬出现一次,自其上次现身蛊惑人心,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时间其实足够了。而京城佛道之辩,三天后就要开始,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
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说道:“那我们就叨扰几天,先看看情况。”
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都没少接待,所以在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省去许多兜兜转转,直接与只报上姓名而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一五一十地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
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道行极高,种种妖法层出不穷,让人疲于应付。祸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惊为天人,便一定要与小姐结为仙道侣。最早他携带礼金登门求亲,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当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没有生气,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当时笑着离开。在狮子园众人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仙缘分,足以鸡犬升天。
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次拒绝。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次次走回狮子园,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谋划,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
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仙慷慨而来,成功破开山水迷瘴,进入狮子园,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面设坛做法,画符四方,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仙,被绑缚双手,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被救下之后,老观主羞愧难当,只说这个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对手。
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的,最后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话,他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请八方来客,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好教狮子园知道他的厉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祸事,必然是来日之美谈。
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狮子园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先前应该只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
入园之前,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
陈平安心情并不轻松,这个胆大包天的狐妖,其术法肯定有独到之处,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狮子园当下有三拨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加上陈平安,就是四拨人。
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带往下榻处,分别安排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其实狐妖来去无踪,这种粗浅布置,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
一行人去往住处途中,饱览了狮子园的怡人风景,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草木,匾额楹联,皆给人一种巧夺天工之感。
书香门第,若是既富且贵,散步在这样的私家园林中,哪怕无人相伴,亦无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能令人赏心悦目。
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门房七品官,世族屋前无犬吠。
如果不说权势高下,只说门风观感,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
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其实位置已经过了花园,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于风俗礼仪不合。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难保,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
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正月里与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狮子园。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唯有长子,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没有回家过年,才逃过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给长子寄了一封家书,措辞严厉,让他绝不可以私废公,擅自返回狮子园。柳老侍郎的二儿子最可怜,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
说是柳老侍郎,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童出身,科举顺遂无比,十八岁就高中状元,仕途上平步青云,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朝野上下都敬称其为柳老侍郎。
陈平安刚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一身文气浓郁。虽然家族遭逢大难,可柳敬亭依旧色从容,与陈平安言谈之时,谈笑风生,并非那强颜欢笑的态,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让陈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又有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
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老侍郎笑着说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
回到院子,裴钱在屋内抄书,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无奈,原来院子不大,就三间住人的屋子,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不算待客失礼,哪里知道“杜懋”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让石柔跟老色坯朱敛住一间屋子,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为阴物,睡与不睡,无伤魂魄元气。
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他来跟朱敛挤着住。石柔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了一声谢。
朱敛一脸遗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平安朝朱敛点点头,朱敛便起身去开门,只见远处走来六人,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的两伙人。
一对修士夫妇,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四十来岁,女子则相对年轻些,三十岁上下,应该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万一是剑修呢?宫装妇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肤胜雪,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竟是个纯粹武夫,其余三人,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年轻人身后跟着个貌美少女,如同贴身婢女。
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用宝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妇二人,是云霄国人氏,来自一座山上门派。
年轻人复姓独孤,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以他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为主仆和师徒,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危害周边的妖魔邪祟,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双方结伴游历青鸾国。
年轻人说还有一人,独自住在东北角,是个佩刀的中年女冠,东瓶洲雅言说得拗口难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
陈平安再次将众人送到院门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个佩刀女冠,自言自语道:“应该没这么巧吧?”
朱敛好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点头,道:“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脉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称为师刀房道士。曾经在中土洲很出名,只是后来际遇跟墨家秘赊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众人视野。
石柔始终无动于衷。陈平安察觉到这个细节后,就知道师刀房道士,在宝瓶洲确实名声不显。
理由很简单,说来可笑,这一脉法刀道人,个个眼高于顶,不但修为高,极其强横,而且脾气极差,完全看不上宝瓶洲这个小地方。
陈平安当时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张贴榜单悬赏,要杀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竟是宝瓶洲这么个小地方,没资格拥有一个十境武夫,杀了算数,省得碍眼恶心人。除此之外,游侠许弱,国师崔瀺,都在墙壁上被人悬赏。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有痴情女子对许弱因爱生恨,至于崔瀺,则是由于声名太过狼藉。
在陈平安将师刀房道士的传闻说了一遍后,石柔总算脸色微变。
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赶紧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出自师刀房的别洲女冠。再说了,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花,给她去狮子园花圃摘花折柳献殷勤,还来不及呢。唉,这么一说,老奴是真有些好了,不知那个女冠的姿容如何?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实是有些……腻歪了啊。”朱敛懊恼道:“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偻老人转过头,对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请你放心,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说不定一夜顿悟,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再来看你,便是处处动人,时时美艳了……”
陈平安咳嗽两声,摘下酒壶准备喝酒。
石柔脸若冰霜,转身去往正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陈平安轻声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朱敛大义凛然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语之间,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芦,朱敛便心领会。
墙头上蹲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说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这老儿拳意高,人更妙!”
陈平安仰头问道:“仙有别,妖人不犯,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吗?”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双腿挂下,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搅河水,你能奈我何?”
骤然之间,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头颅从墙头坠落,只是没有一滴鲜血。
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飘飘荡荡。
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着,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吹了灯火,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
屋顶那边,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长刀,站在翘檐的尖尖上,缓缓收刀入鞘。
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还真是一个师刀房女冠。
这位女冠是个金丹境修士,比较棘手,朱敛不敢托大。
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应该胜算极大。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那也是跟郑大风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较。但是对战能够在中土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占到便宜。
两颊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这头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们如果敢抢,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
朱敛笑了,这脾气对胃口。
既然对了胃口,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偻老人就要起身,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然后用手掌摊向院墙之外,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
朱敛笑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等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