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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君子武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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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永远亏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地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歌谣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词,可以用来调侃骂人,可以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现编词唱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哟,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哟!”

陈平安会心一笑,又唱道:“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道:“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笑着唱道:“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也笑道:“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哟!”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嘴里嚷道:“吃臭豆腐哟,臭豆腐香哟!”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和着陈平安的曲子,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两旬过后,陈平安一行,路过一座山势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后,短短一炷香的山径小路,竟然就已经碰到了两拨男女,两拨人都往山上行去。一拨十数人,男女老幼皆有富贵气,多是官府出身,几名扈从侍卫,一律悬佩制式长刀。另外一拨人浑身的江湖气,总计六人,四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呼吸沉稳,行走无声,必然是青鸾国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为首一人是个鹰钩鼻老者,眼凌厉,身边跟着一个圆脸少女,虽然姿色并不出彩,可生了一双灵秀眼眸,顾盼生辉。

先前陈平安遇上那帮官家人物,就主动上前问了此地的风物人情。在听了对方的一番介绍后,陈平安才知道这座青要山山顶有一座金桂观,道观内有仙修行,经常一年到头闭门谢客。去年冬,道观让樵夫递话出来,准备收取九个弟子,只要年纪在十六岁以下,不问出身,只看机缘,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携带家中少男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络绎不绝,纷纷拥入青要山。

陈平安惦念着如今还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剑和短刀,就不太愿意凑热闹。张山峰和徐远霞这两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见过了青鸾国的水陆道场和庆山国的罗天大醮后,对于一座山头的开门收徒兴趣不大。至于金桂观的道士是真仙还是假高人,一行更是不太上心。

宝瓶洲寻常一国之内,金丹境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毕竟如大骊王朝这般藏龙卧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见。

随着大骊宋氏铁骑踩在了观湖书院以北不远,事实上大骊等于囊括了一洲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骊被视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声,愈演愈烈。

见过大世面了,不足为。

遇上第二拨人的时候,其中的圆脸少女眼中的一惊一乍就没有停过。背着一只竹箱,腰间别有一只朱红酒壶的白袍年轻人;骑在黄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头,腰间竹刀竹剑交错而悬;背负长剑的绝色女子,还有年轻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远游队伍,难道这就是爷爷曾经说过的山泽野修?

黑衣老者一看这伙人就不是寻常之辈,他身为老江湖,还是愿意讲些老规矩,很快制止了少女4无忌惮的打量视线,不但如此,还与陈平安点头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辈道歉。

陈平安便抱拳一笑,作为回礼。

行走江湖,多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该就此陌路的两拨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见的狂风骤雨,使得山间小路格外泥泞难行。春寒本就冻骨,山风呼啸而过,这场雨水又极为阴冷,裴钱直接被黄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脸庞也被砸得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铁青,浑身打战。这还是裴钱习武之后的体魄,若是习武之前,估计只是这一会儿工夫的风吹雨淋,就足够让她一病不起。

陈平安让朱敛探路,看附近有无躲雨的地方。佝偻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树木崖石间辗转腾挪,很快就回来了,说前边不远处有个天然生成的大石窟,当下已经有一伙人在那边落脚,燃起了火堆取暖。陈平安背起裴钱,戴了一顶斗笠,还取了件蓑衣披在她身上,尽量让裴钱少受些山风雨水的冲击。

张山峰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眼,走在陈平安身边,大声提醒道:“这场大雨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取出一张材质相对普通的黄纸符箓,正是《丹书真迹》上品秩最低的阳气挑灯符。逢山遇水,破败庙观或是乱葬岗,陈平安都会以此符开路,查看一方水土中阴煞之气的浓郁程度。陈平安双指拈符,轻轻一抖,真气浇灌其中后,瞬间点燃。这张挑灯符燃烧速度不快,比起当年孤身闯入彩衣国城隍庙那次,逊色很多,陈平安持符开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结下梁子不说,也许还惹来那伙散修的觊觎,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询问那头黄色地牛,是否知晓这一带有没有大妖做山大王。黄牛摇晃脑袋,道:“我开窍之后五百年间,不说最近两百年蛰伏地底,之前都不曾听说青鸾国这边有山精鬼魅作乱。倒是三百年前,在离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见过一幕僧人说佛法时桂子如雨落的场景,十分。当时听说那些落满寺庙一地的金色桂子,就来自这座青要山的桂树。”

徐远霞伸手扶住斗笠,大声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张山峰早就去过,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墙壁上的题字,其他没瞧出门道,几桩著名佛门公案的遗址,也早已被圈禁起来,不许香客涉足。我们俩闲逛了半天,倒是见着了一幕,让我写在了游记里头:暮色里有两个负责搬运功德箱的小沙弥,大概是觉着香客稀疏,没有外人了,便踮起脚尖,弯腰伸手,胡乱抓钱,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颗银子的小沙弥哈哈大笑。”

陈平安对于佛家一事,了解不多,宝瓶洲佛门不兴,甚至可以说是九大洲里香火最少的一个。陈平安在藕花福地时,经常去那座毗邻状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触到了一些佛法。他疑惑道:“不是说僧人双手不碰钱财吗?”

张山峰笑了笑,道:“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动的规矩。”

徐远霞打趣道:“那些寺庙没白逛,这话说得很有禅机啊。”

黄色地牛极少出声,除非是别人问话,才会开口,这会儿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记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一座山脚下,当时已是观海境的它不敢太过靠近人间香火,既怕惊扰世人,更怕惹来仙人物的厌恶,只能遥遥望向那座寺庙,看到一位穿着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一处悬挂铁马的屋檐下,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点落在他的手心。

陈平安和张山峰、徐远霞说笑之间,脚步飞快。一路走来,阳气挑灯符缓缓而烧,而且离开那条登山之路越远,燃烧速度就越慢。这场名副其实的阴雨,多半是练气士针对金桂观此次收徒盛举而做的局。等到陈平安收了还剩下半张的挑灯符入袖,他们已经来到了朱敛寻见的那座洞窟。洞窟颇大,如乡野村庄的祠堂,足够容纳三四十人。

先到石窟的清一色是女子,有七八个人,年长者是白发老妪,年纪最小不过豆蔻年华,因为遭了一场大雨,原本用来遮掩容貌的幂篱,便显得累赘,与斗笠、雨伞、蓑衣一起放在脚边。她们此刻正在烤火,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眼清冷,其中几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显然不愿与陈平安他们有太多交集。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瞥了眼朱敛,后者笑容“憨厚”。

这些师出同门的女子应该在下雨之初,就进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面狂风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陈平安一行人就只好干瞪眼。张山峰作为练气士,虽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门术法生火,并不难,只不过出门在外,随意施展通,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帮着裴钱搭好了牛皮帐篷,然后从竹箱拿出她的干净衣裳,让隋右边帮她换上。

等到裴钱活蹦乱跳走出帐篷,先前遇上的那帮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狈不堪地来到石窟避雨。

这场雨下得实在是连江湖豪侠都要低头哈腰。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鹰钩鼻老者,率先点头致意,后者亦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陈平安如此客气,朱敛四人就换了位置,默默腾出了一片空地。

扈从把好似落汤鸡的圆脸少女围在中间,遮挡外人视线,毕竟雨水浸透衣裳,使少女身段曲线毕露。

这伙江湖人各自坐下后,圆脸少女开始打量那些先到石窟的女子,突然眼睛一亮,问道:“你们该不会是云霄国胭脂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过是打量了几眼陈平安,黑衣老者就出声劝阻,但是这次少女的言语如此不敬,近乎挑衅,老者却依旧闭目养,置若罔闻。

那边,一名眉眼间满是锐气的年轻妇人,转头怒道:“放4!”

圆脸少女浑然不怕,笑眯眯反问道:“请教一下,本姑娘怎么就放4了?”

这些女子正是来自云霄国江湖顶尖豪门胭脂斋,其中那名年纪最小的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鹅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地打量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同龄人。胆敢这么挑衅胭脂斋的家伙,云霄国江湖上屈指可数,难道是青鸾国或是庆山国的某个大门派?

这名尖下巴少女下意识伸出拇指,摩挲着腰间一把插着精致短刀、色泽泛黄、圆润可人的竹制刀鞘,上面刻着“蕞尔”二字。

她的同门师姐,那名年轻妇人腰间则别有一对鸳鸯刀,此时也握住刀柄,脸色冷若冰霜,沉声道:“那就搭手,试试深浅?”

搭手是武林中人相对比较文雅的一种切磋方式,近乎文斗,不太容易见血,因为只要一方见了血败下阵来。

圆脸少女朝那妇人做了个鬼脸,道:“仗着年纪大,多学了几十年武艺,欺负晚辈算什么女侠?”

年轻妇人给气得不轻,她如今尚未三十,什么叫多学了几十年武艺?

白发老妪气态雍容,对年轻妇人轻声道:“与一个晚辈置气作甚?养气功夫不到家,武学成就高不到哪里去。”

年轻妇人显然十分敬重老妪,立即低头道:“记住了。”

不远处圆脸少女娇俏而笑,道:“还是这位老嬷嬷懂礼数。”其实还是一句不中听的“好话”。

陈平安置身事外,只觉得这个圆脸少女往别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妪没有计较,视线偏移,望向那位鹰钩鼻老者,问道:“可是大泽帮竺老帮主?”

黑衣老者终于睁开眼,笑道:“我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出门,竟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老妪微微一笑,道:“便是再过三十年,江湖还会记住竺老帮主的威名。”

老妪道破黑衣老者的身份后,胭脂斋女子们个个色微变。

大泽帮老魔头竺奉仙,可谓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辆鲜红马车,远游四方,驰骋数国武林,染血无数,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个弟子,号称八殿阎罗,在青鸾国威风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泽帮遭受重创,竺奉仙开始闭关,八个弟子死了半数,原本五六千帮众,鸟兽散去大半,近三十年来,这个曾经在青鸾国内号令群雄的江湖执牛耳者,一直沉寂无声。

就在竺奉仙准备继续闭眼养气的时候,老妪突然说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盘的时候,最好多敬酒少摆谱,多磕头少说话。”

圆脸少女蓦然瞪大眼睛,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死死盯住那名白发老妪,想要知道这个老婆姨是不是疯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胭脂斋自祖师创建以来,两百多年,一直不过是云霄国二流门派,过得很窝囊。怎么,在这三十年里,你们这帮娘们上面有人了?”

陈平安有些头大,怎么一场躲雨而已,就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钱还埋怨离开蜂尾渡后,走了这么远的路,就只撞见黄色地牛这么个家伙,之后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当下裴钱听得认真,这就是江湖哩,以后自己也要走的,现在就要多看多学。

朱敛暗自点头,姓竺的这话就说得有嚼头了。

老妪讥笑道:“如果没猜错的话,竺老帮主是想要将这个小姑娘,送入金桂观修行仙家术法吧?那么竺老帮主可知道,金桂观观主,与我们胭脂斋是旧识?九名弟子当中,我们胭脂斋早就内定一人了,这还是那位老仙主动开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说来,竺老帮主身边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资质,观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顺眼,倒是有机会喊我们家清城一声大师姐。”

胭脂斋那个鹅蛋脸少女有些羞赧。

圆脸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道:“金桂观观主是难得的真仙,所以他此次开门收徒,我才愿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鸾国还真不止金桂观一处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将你们杀干净了,再带着孙女去别处访仙,或是留下这个清城小姑娘,让我大泽帮弟子教她如何安心修道。”

老妪脸色难看起来,冷笑道:“去别处访仙,说得轻巧!金桂观老仙为何要限定年龄,你竺奉仙会不清楚?再耽搁个两三年,你这孙女还修个屁的仙,即便碍于大泽帮的情面,让她进了仙家府邸,估计也只能当伺候别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无情,要我教你竺奉仙这个道理吗?”

竺奉仙脸色阴沉,便是那个看似“娇憨”的圆脸少女,都黑了脸。

圆脸少女并非纯粹武夫,而是一个三境练气士。虽然那老妪眼拙,看不出这一点,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若是年少之时耽搁两三年光阴,可能成了中五境练气士后,就需要耗费几十年光阴才能找补回来。

用爷爷竺奉仙和大泽帮那个军师的说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大泽帮武库仅有的一部出自青鸾国历史上某座香火已断的仙家、帮助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当不俗,可是如何成为一个餐霞饮露、御风万里的地仙,那本道书却未记载,应该只是内门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为嫡传,才可以修习祖师堂传承的本山秘术。

裴钱蹲在陈平安身边,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种唇枪舌剑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时候在南苑国京城街边看妇人互挠还带劲。

陈平安有些担心,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刀剑无眼,躲都没处躲,难道还要他现在开口提醒,让大泽帮和胭脂斋两伙人出去打不成?

陈平安叹息一声,站起身,径直从两伙人之间穿过,走到石窟门口,双指拈出藏在袖中的半张挑灯符,再次点燃起来,一朵金黄色的小火苗,在如此之大的风雨中,如和煦春风里的小草,悠悠然摇曳生姿。

陈平安转头笑道:“这场雨下得古怪,这股非同寻常的阴煞之气,从开始下雨直到现在,一直绵延不绝,极有可能是藏在暗处的练气士鬼祟所为,看情况,金桂观的仙们尚未出手。所以你们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观,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暂时放在一边,终究是两个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陈平安看了两个少女各一眼,缓缓说道:“脚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顺眼,大道如此宽阔,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着点头,赞道:“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我大泽帮做客,竺某人定当摆出一大桌接风宴。”

虽然是句客气话,可这句由老魔头竺奉仙亲口说出的客气话,至少在青鸾国江湖,还是值不少真金白银的。

白发老妪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那张黄纸符箓,微笑道:“公子这番金玉良言,我们家清城一定会铭记在心。”

少女清城便对陈平安嫣然一笑,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好。

陈平安指尖的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殆尽,金色火苗随之熄灭。陈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来,道:“有人说过,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仙,术高莫用。”

圆脸少女笑问道:“敢问公子,是哪位高人说的?”

陈平安回答道:“一个朋友。”

自称“晚上”的圆脸少女伸出大拇指,啧啧道:“服气!”

竺奉仙和胭脂斋老妪对视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尽在不言中。双方这点小过节,比起各自晚辈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怀芥蒂,在顺利登山,进入金桂观之前,双方确实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险,说不定大泽帮和胭脂斋还要精诚合作,同舟共济。

陈平安转头望向石窟外面。

大雨依旧声势惊人,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么时节?

也不知道那边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过国师种秋、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陆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条巷弄的宅子,有没有张贴上崭新的门和春联?

陈平安轻轻叹息,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处。

当年懵懂无知,记得那会儿有个戴斗笠牵毛驴的家伙,“吹牛”说他的剑舞动起来,大雨之中,泼水不进。

如今就连他陈平安都可以做到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

卸下了竹箱后,这会儿陈平安就只背着那把老龙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补偿给他的半仙兵剑仙,可他现在连拔剑出鞘都很困难。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摘下养剑葫芦,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记了酒壶里的酒水不是桂花酿或是水井仙人酿,而是范峻茂小炼而成的药酒,陈平安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转过身,略带着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钱那边。

一时间仙风采全无。

白水寺位于青鸾国中部以南,寺内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滚动,煮茶第一,以至于经常会有云霄、庆山两国的文人雅士,专程来此汲泉饮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与京城北山寺并称于世。只是相较于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跃,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欢抛头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没有出现可以堪称耀眼的禅师,难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这次无比隆重的佛道之辩,北山寺风头最盛,反观拥有千年渊源的白水寺,竟然至今仍无一名僧人声称要出席那场决定三教顺序的盛会。

春雨连绵,青鸾国一座座寺庙林立于蒙蒙烟雨中。今天黄昏里,有个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轻僧人,在白水寺内缓缓而行。

白水寺已经关闭山门一月有余,苦了那些心诚的善男信女。

年轻僧人脸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弥与他打招呼,他皆置之不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年轻僧人来到一座池水幽绿的小池塘栏杆旁。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却有龙潭美誉,因为传言小却极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栖息着一头老鼋,是白水寺建造之初僧人所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讲经至妙处,老鼋才会出水现世。关于此事,青鸾国正史都有详细记载,无人质疑。

年轻僧人继续随意散步,走在大雄宝殿后面一侧的长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精致铃铛,有一只只长有透明羽翼,名为“檐下铁马”的精魅,孕育、寄居于铃铛之中,当年轻僧人拾级而上时,它们便纷纷飞出铃铛,开始摇晃风铃。年轻僧人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叮咚作响使古寺愈静的氛围,皱了皱眉头。那些小巧玲珑的精魅,见状立即躲回铃铛内。

年轻僧人转过头,俯瞰大雄宝殿后面的一处小广场,那里就是白水寺历史上“高僧说法,天女散花”的场地。记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传法僧人与听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里,说法之僧,对那股芬芳不太适应,还打了好几个喷嚏来着。听者有心,觉得会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说头来,然后一一都给刻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年轻僧人走完了阶梯登顶后,绕过了藏经楼,行去方丈室旁边,那里用半人高的黄泥墙,围出了一方小天地,其中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轻僧人推开了用竹木制成的篱笆小门,走到水井边,小水井的井口已经封堵很多年了。

早年在这里,发生过一桩著名的佛门公案,连中土洲都有所耳闻,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来没出高僧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关于这桩公案,白水寺里吵,青鸾国各大寺庙之间吵,佛道之间吵,历代向佛学道的文人也要为此吵,沸沸扬扬了数百年,光是在寺庙各处墙壁上发表对这桩公案见解的各地高僧大德、文豪居士,就多达四十余位。

此外,白水寺的藏经楼藏经之丰,孤本善本之精之全,也冠绝青鸾国,但是年轻僧人却最厌恶那个地方,一次都没有踏足其中。

离经一字,即为魔说,佛头着粪罢了。

他坐在封堵后如圆凳的井口上,想着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记得佛经上说,一位后世成佛的罗汉,遇天魔威胁,罗汉心中大怖,便去向佛祖求助,然后佛祖便授予了他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轻僧人初次读到此处时,并未深思,只是有一天悚然惊醒,然后陷入无穷尽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执念:“为何我一个小寺小僧,尚且自信若遇见天魔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注定成佛的大罗汉——佛祖座下弟子,却会心生惧意,惶惶不安?这与不曾学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异?慧根何在?所学佛法何在?佛祖所传佛法又何在?这般罗汉成了佛,再传佛法又能有多高多远?”

年轻僧人苦思不解,独坐井口,泪流满面。

这个年少时蓦然开窍的年轻僧人,依稀记得曾经的自己,正是在这里,斩了一只猫,一刀两断,投入水井。

年轻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勤于劳作,故而手脚皆是老茧,每逢寒冬便冻疮开裂,满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渐血肉模糊,亦是浑然不知。

现在年轻僧人沙哑开口,泣不成声,依旧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嘴里念叨道:“错了错了,你们又错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错了,禅不可说,开口便错,可不开口不也是错?我们都错了,如何才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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