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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新年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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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没好气道:“滚滚滚。”

老秀才也转过身,先生与弟子,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远游。

老秀才突然挠挠头,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会儿自己还是个穷秀才,名声不显,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穷秀才两袖清风,故而囊中羞涩嘛。之后收的第二个弟子和第三个弟子,就没那么有钱了。那会儿三个弟子,其实处得挺好,他这个先生当得也最是舒心。后来呢,一个个都长大了。

老秀才背对着那个其实一辈子也没怎么潇洒过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后到了剑气长城,一定要潇洒啊。”略微停顿,老人轻声道:“左右啊,其实你剑练得好,书读得更好。”

剑修大步离去,只在这他极其不喜欢的纷杂人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是先生教得好。”

大年三十写春联换春联,灰尘药铺先前买了不少做春联底子的红纸,店铺大门那边一副,铺子后边正屋偏屋三间,总计四副春联。

陈平安、裴钱、郑大风和卢白象,各写一副,都是从一本购置于市井的春联小折本上照搬内容,没太多讲究。

陈平安写得端正,卢白象写得飘逸,郑大风写得竟然也十分不俗。裴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副,结果写得很用心,却挺遭人嫌弃,朱敛一直在那儿摇头,就连魏羡都来了句:“写得挺好,可惜就怕货比货。”裴钱也心虚,不承想陈平安说,就这样吧,讨个喜庆而已,不用太计较字的好坏。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负责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浆,张贴春联。裴钱自认春联没写好,就一定要贴正春联,陈平安和郑大风在一边指手画脚,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让一心想要将功赎罪的枯瘦小丫头忙得满头大汗。最后是隋右边要陈平安和郑大风两个人闭嘴,裴钱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陈平安写的。“福”字,则是郑大风写的。

朱敛一直在厨房做年夜饭,忙活了将近一下午。陈平安和裴钱帮着洗菜择菜切菜,打杂帮忙。隋右边来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最后朱敛端上了一大桌子荤素搭配的丰盛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硬菜是寓意年年有余的一条红烧大鱼,主菜是一砂锅炖猪蹄髈,陈平安和裴钱用筷子帮着拆开。

郑大风坐在主位上,坐北朝南,卢白象和魏羡坐在郑大风左手边,隋右边和裴钱坐在右边。裴钱偷着乐呵,说右边姐姐坐右边,结果被隋右边拧着耳朵,立即求饶。

陈平安和朱敛坐在靠近大门那边的长凳上。

赵姓阴死活不乐意进来占个位置,大家只好作罢。

桌上的酒水是范家桂花岛出产的桂花酿,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陈平安见裴钱眼馋,又忙活了大半天没歇着,想着反正桂花酿不上头也不辛辣,就给她倒了一小杯,两三口的样子,只是提醒她以后也就过年这天能够喝杯酒,如果平时胆敢偷喝,就别怪他收拾她。裴钱一通小鸡啄米,那张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脸庞上,洋溢着她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幸福。

陈平安坚持要郑大风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端碗喝酒,还要郑大风举杯说点客套话,两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本来脸皮极厚的郑大风此时竟是给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了些大伙儿吃好喝好、新春嘉庆万事如意的言语。裴钱抿了一小口桂花酿,眼睛发亮,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甘甜好喝的玩意?看来长大也是有些好处的,等再长大些,她应该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饭桌上闹哄哄的,有裴钱在谁也别想安静吃个饭。

郑大风和陈平安都没有怎么聊骊珠洞天小镇的事情。郑大风更多是问了些藕花福地的人异事,比如画卷四人,对于陈平安之前的那个天下第一人丁婴,也颇有兴趣,再就是那个谪仙人姜尚真。陈平安便挑了些事情来说,直到这时,郑大风才顺势提及了骊珠洞天。

浩然天下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洞天之所以为洞天,就在于灵气盎然,冠绝天下。传闻洞室直达天上,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或飞升遗留下来的种种机缘,是仙修行首选之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比如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就被杜懋独占,只是分一杯羹给宗门内的上五境修士。

只不过也有些例外,比如道祖那座与藕花福地相衔接的莲花小洞天,当然还有骊珠洞天。后者灵气自然也算充沛,不以天材地宝著称于世,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小镇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资质。浩然天下的别处,陆地仙下山寻觅一棵好苗子,那是大海捞针一般,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即便找到了资质好的,又未必适合收入门下,或是心性不契合师门道法,等等,兴许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望回山。而在骊珠洞天里,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不在少数,寻常一双仙眷侣的子嗣,都未必能够有此修行资质。

在灰尘药铺吃过这顿年夜饭后,人人换了新衣衫。魏羡起先不太乐意穿新衣服,说实在不行就穿那件龙袍得了,新衣服穿着总觉得不合身,不得劲,给裴钱纠缠了半天,这才答应去换了新衣新靴子。陈平安为了应景,也暂时脱下了金醴法袍,换了身裴钱和隋右边帮忙挑选的青色长衫。

陈平安给了裴钱和画卷四人人手一份压岁钱,是用红纸包着的一枚雪花钱。

裴钱晓得这枚雪花钱价值千两白银,欢天喜地。其余四人,也都收下了,但自然不会如裴钱这般心境。

在这之后就是守夜了。

最后剩下陈平安和郑大风还有裴钱,围炉而坐,守到了天亮时分。

陈平安跷起一条腿晃着,莲花小人坐在他脚背上,跟着起起伏伏,乐不可支。

陈平安没敢多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一整夜与郑大风各自喝了半斤桂花酿,点到为止。

郑大风聊了小镇上许多跟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人,马苦玄、宋集薪、赵繇、林守一,再小一点的,李宝瓶、顾璨。

裴钱在后半夜其实已经睡着,所以就没有听到这些关于骊珠洞天的故事。

郑大风说他最没有想到的,还是你陈平安,不但活了下来,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郑大风主动询问了陈平安的本命瓷。陈平安笑着说是一件白瓷镇纸,大致是螭龙状,他当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遗物,不多,一直偷偷藏在了泥瓶巷祖宅的墙角陶罐里头。不出意外的话,一旦烧制而成,也不会是作为御制贡品,摆放在大骊皇帝的书房案上,多半会被某个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来,因为按照剑气长城老大剑仙的说法,他陈平安本该是有地仙资质的。

郑大风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让郑大风为难。

牵连太深。

郑大风最后指了指屋外,道:“老赵,是骊珠洞天赵繇这一支的老祖宗,死了后给我们家老头子收拢了魂魄,半祇半阴煞,运道好的话,就可以丢出去,一举成为大骊王朝某处山岳的祇。不过要像魏檗那般一步登天,直接从小山变成半洲之地的北岳正,是绝对不敢奢望了,可是跟顾璨他爹那样坐镇方圆千里山水气运,还是有机会的。”

陈平安点头道:“猜出来了。”

齐先生曾经留下三缕春风,分别在他、赵繇和宋集薪身上。

赵繇当年没能保住那枚最珍贵的“春”字印,齐先生却说对此不曾失望,陈平安一开始不理解,以齐先生的性情,绝对不是因为对赵繇不曾寄予厚望,故而不失望,事实上齐先生在赵繇和宋集薪之中,是更加看重赵繇一些。如今想来,其实齐先生未尝不是希望赵繇借此机会,与他这一文脉彻底撇清关系,自立门户也好,投入别家文脉道统也罢,说不定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样齐先生便欣慰了。

陈平安自认做不到齐先生这般豁达。以后读书更多,识人更多,兴许可以,可今天肯定不行。

关于杏花巷马苦玄的身份,郑大风泄露了一丝天机,说那只与马苦玄相依为命的白猫,很有来历,机缘之大,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龙王篓和金色鲤鱼、阮秀腕上火龙镯子、赵繇木雕龙、顾璨小泥鳅、宋集薪的四脚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的是,白猫偷偷闯入骊珠洞天,只会认马苦玄一人为主人。

陈平安便说了马苦玄与他的两次厮杀,一次在家乡仙坟,一次在彩衣国大街上。

郑大风笑得不行,没太当真,说骊珠洞天每千年左右,都会冒出这么一对,要么死敌,要么挚友,后者比如大骊王朝的曹袁双璧,这一次,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了——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陈平安。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边的天色,已经是正月初一的清晨了。去年他在这个时候,还在藕花福地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晃荡,真是恍若隔世。

裴钱醒来后,立即去了药铺外面的巷子里放爆竹,不过兴许是过了年长了一岁,乖巧得很,先问了赵氏阴放爆竹会不会吓到它,阴笑着说不打紧。

听着小巷那边连绵不绝的爆竹声,郑大风突然说道:“裴钱待在你身边,还能拘束着她的某些天性,以后离开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道:“尽量在离开我之前,先教会她善恶之分,只有做到了这点,才能谈近善去恶,不然她做什么都会迷迷糊糊。”陈平安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她如今还小,在我帮她画出的这个圈里面,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哪件事做得出了这个圈,我就敲打她一下,告诉她一些道理。慢慢来吧,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年才十一虚岁的孩子,如今做得不差了。”

郑大风笑道:“能跟你比?”

陈平安微笑道:“干吗要跟我比,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郑大风感慨道:“裴钱遇到你,是她的幸运。”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郑大风,问道:“你遇到我,不一样幸运?只不过是路过老龙城两次,就既当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很累的好不好?”

郑大风啧啧道:“传道人当得还凑合,你这护道人当得可真不咋的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毫无诚意地抱拳打趣道:“见谅见谅,我这五境武夫,做得可不能更好了。”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自怨自艾道:“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哟?”

裴钱拿了个鸡毛掸子扛在肩上,说是要给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到了后院这边,见人就说好话,说希望老魏赶紧找到个漂亮小媳妇;希望小白下棋越来越厉害,争取当个天下第一百;希望右边姐姐越来越年轻,一辈子不长皱纹;希望朱敛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饭菜;希望赵姓阴爷爷的境界嗖嗖嗖往上涨,以后就带她去天上玩儿;希望郑大风铺子生意兴隆。

裴钱最后希望陈平安在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金子银子宝贝们多得没处放。

显而易见,她在新的一年里,是再也不想当个赔钱货了。

不知是裴钱转运了还是如何,一张连朱敛都害怕的小乌鸦嘴,却变成了一张金口,当天灵验。

正月初一,按照宝瓶洲的风俗,扫帚倒立,不迎客不远行不劳作,只管吃喝玩乐,可是范峻茂依然在上午来到了灰尘药铺,除了询问陈平安何时再次去往云海炼化本命物外,还给陈平安带来了三袋子金精铜钱,厌胜、供养和迎春钱各一袋,累计三十几枚,全是大骊宋氏皇帝自己掏的腰包,而且保证之后还有,因为随着大骊铁骑南下,一路上别说是各国朝廷禁绝的淫祠,就是一些不识时务的山岳正,一尊尊金身都可以敲碎打破,碎片用以铸造金精铜钱。

陈平安望向郑大风,后者亦是一头雾水,问道:“跟骊珠洞天烧制本命瓷差不多,金精铜钱如今不是已经不再铸造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所以说这才是大骊宋氏赔罪的诚意所在,不然如何显出大手笔?”

郑大风想了想,道:“除非是老头子给宋氏皇帝施压,不然大骊王朝不至于如此割肉,这些金身碎片,收藏起来,用来给未来其余三尊山岳大涂抹金身,更加划算。”

陈平安点头赞同。

郑大风便有些疑惑:“不像是老头子的风格啊。”

范峻茂没好气道:“先前一艘从北俱芦洲往南走的跨洲渡船,本来不会在龙泉渡口停留,结果有个汉子直接从天上砸到了地上。如今西边大山那么多势力扎根,修建府邸,人多眼杂,这个消息,已经在宝瓶洲北方传开了,都知道宝瓶洲除了宋长镜,还有一位传说中的十境武夫。”

郑大风一抹脸,道:“那是李二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咱们老龙城。”

范峻茂心中有数,道:“按照行程,如果愿意砸钱,快一些南下老龙城,应该就是这几天。”

郑大风掰手指计算一下,笑道:“从北俱芦洲到东宝瓶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再到最南边的这里,赶得挺匆忙啊,不过估摸着是老头子拦了一拦。”

郑大风轻声问道:“桐叶宗那边?”

范峻茂冷笑道:“老龙城的这些个废物地仙,哪敢跨海去桐叶洲晃荡刺探消息,本来宝瓶洲就矮人一头,桐叶宗又是桐叶洲最跋扈的山头,没谁愿意招惹。一些个内幕,最多就只有苻家会稍微知道点,其余几大姓氏,关于桐叶宗那边的动静,跟聋子差不多。不过,我估计桐叶宗那边出了大问题,苻畦除了那块老龙布雨佩,又拿出了一样我都想不到的东西,要我转交给陈平安。只是苻畦也说,尚须苻家祠堂商议此事,但是他会争取通过议程,陈平安何时离开老龙城,何时送到。你们两个,不妨猜猜看,是什么东西?”

陈平安赶紧把院子里的裴钱喊到身边,大致说了下苻家的情况,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来猜猜看,东西往好了猜。”

裴钱认真思量了一番,怯生生道:“该不会是一件半仙兵吧?”

范峻茂顿时无言。

陈平安和郑大风相视一眼,皆大笑起来。

正月初五这天。

那个外乡老人待在灰尘药铺这边嗑瓜子唠嗑,裴钱陪着跟他鸡同鸭讲,一老一小,各自吹牛,两不耽误。

除了老人,药铺今天又多了个客人——一个身材矮小精壮的汉子,走入了小巷。

门槛边坐在板凳上的老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不是,眼前这汉子,可比山上的玉璞境修士稀罕多了。

画卷四人虽还未亲眼见到此人,可在那人缓缓走向药铺之时,几乎同时心中悚然,就像看到了一条巨大蛟龙,硬生生挤入了一条溪涧水沟。这是一种同为纯粹武夫之间的心灵感应。

世间竟有这种武人?

发现陈平安和郑大风并不紧张后,画卷四人这才放下心来。

魏羡用手摩挲着下巴,朱敛眼炙热,卢白象和隋右边也停下了手谈对弈,隋右边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一枚棋子。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走到铺子前面。

郑大风佝偻着腰,左看右看,第一句话问道:“嫂子咋没来?”

那汉子看着郑大风,木讷的脸庞上没有太多表情,答道:“如果不是师父要我等等,这会儿已经在桐叶宗山头了。”

郑大风挠着头,不说话。

然后汉子望向陈平安,抱拳道:“陈平安,那趟出远门,一路走下来,李槐懂事多了,而且都不是一些书本上能学到的,我李二得谢你。当年齐先生教李槐教得好,齐先生走了,你也教得很好,我其实得喊你一声陈先生。今天我还得赶着去桐叶洲拆那杜懋的祖师堂,就不多聊了。反正就几句糙话,撂在这里,一般只有家里人受了欺负,我李二才出拳。但是我保证,以后你陈平安只要让人捎句话,要我李二捶谁,我立马就赶过去捶谁,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李槐他爹!”

李二再次抱拳,沉声道:“走了!”

汉子就这么走了。

在李二到达老龙城后,老龙城形势就真正趋于明朗了,虽然这位十境武夫只是在灰尘药铺露了一面,但称得上一锤定音。

可能包括孙家在内的各大姓氏,犹然不知,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不过是“按部就班”四个字而已,老龙城的一张张算盘和一本本账本,会不断往北,距离已经驻扎在宝瓶洲中部的大骊宋氏铁骑,越来越近。

对此,苻家、范家和灰尘药铺,最先知道答案。

在李二离开这天,范家一行人就大摇大摆来拜年了。来的都是陈平安的熟人,范峻茂、范二这对姐弟不说,还有桂花岛的桂姨,以及她的唯一嫡传弟子金粟——这位当初侍奉陈平安去往倒悬山的桂花小娘,最后是金丹境老剑修马致,曾给陈平安喂过一段时间的剑。桂姨几乎从不会登岸,桂花岛每年两次来往于老龙城和倒悬山,而范家祠堂许多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她一面。

那个在朱敛眼中,“读书功夫很深”的外乡老人,原本以为今天又是无趣的一天,连那位隋姓女子都要见不着,不承想一下子见到了这么多女子忙前忙后,十分殷勤高兴,只差没说自己是灰尘药铺的店伙计了。跨过铺子门槛后,桂姨看了外乡老人一眼,老人刚好也看了她一眼,桂姨按下心中疑惑,微微一笑。老人心想,这位夫人,虽然中人之姿,可是性情温柔,实在是寻常男子娶回家相夫教子的首选,难怪姜尚真只管生不管养的那个长子,要拿宗门的名头来压她,希望跟范家购买这艘桂花岛,开辟出一条去往倒悬山的成熟航线。

桂姨却没能看出老人的底细深浅,只是依稀觉得老者“身无垢,气轻灵,饱满”,若如今暂时是地仙修为,以后必然是上五境的天资。

毕竟地仙之中,亦有高下,也分天壤。

陈平安一路小跑出来,迎接桂姨。对于这位长辈,陈平安一直心怀感恩,这与桂姨的身份修为无关。

那次乘坐桂花岛去往倒悬山,途经蛟龙沟,遭了一场大劫难,有那么一刹那陈平安进入过空明境地,如佛家遍观众生心性,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觉得仿佛世间几乎皆是恶意,之后在小院消沉了一段时间。在那之后,想起桂花岛,唯有两抹暖意,一是帮陈平安画了三幅画的范家画师,再就是阅尽世间百态始终心境平和的桂姨。

陈平安和桂姨他们在外边大堂坐着闲聊。

范二装模作样去了趟郑大风住处,结果发现墙上没挂那幅他送的笔力精湛的人物画像。

屋内郑大风咳嗽一声,不动声色道:“养精蓄锐,修身养性嘛……以后这种缺德事,要少干。”

范二一听立即佯装满脸恼火,后悔不已道:“也怪我那画师,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本意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先生一心仰慕隋仙子的风采,我这做弟子的,总要做点什么,便与那画师说了隋仙子的仙姿容,要他作一幅泼墨写意的画像……”

郑大风老怀欣慰,这名弟子算是出师了。

隋右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满脸讥笑,道:“这位范家画师真是丹青圣手,只凭范公子的三言两语,就能画得如此传。”

后院暗流涌动,前院相谈甚欢。

今日拜年,没有金粟说话的份,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即便她是老龙城地仙之一桂夫人的唯一弟子。这位负剑的女子武夫,说好听点是家族供奉客卿,说难听点就是侍卫扈从。金粟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那个陈平安身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概就是说这个家伙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爱喝酒的少年郎,泥土气和少年稚气都已褪尽,取而代之,是一种……从容。

发髻别有一支白玉簪子,身穿一袭雪白长袍,腰挂那只让人眼熟的朱红酒壶,个子高了不少,坐姿极正,与人言语时,喜欢与人对视,眼中会带着一种毫无敷衍意味的真诚笑意。

金粟还发现了一块小黑炭杵在陈平安身边,这枯瘦小女孩一双眼睛极大,转得贼快,偷偷摸摸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金粟对她展颜一笑。

裴钱便也对她咧嘴一笑。

在裴钱眼中,这些长得漂亮水灵的姐姐,从姚近之到隋右边再到眼前这位,都是大大的钱袋子嘛。听郑大风说世间有种小玩意,叫搬财小鬼,是精魅鬼物之一,裴钱觉得挺像自己的。

果不其然,虽然金粟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压岁钱,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小丫头,可是桂夫人却早早准备好了一只绣工精美的小香囊,一看就不简单。香囊本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不说,里头还渗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色光彩,芬芳怡人。陈平安大致猜出是桂花岛那棵祖宗桂的本命桂叶,所以哪里敢收。裴钱如今察言观色的功夫不差,一看陈平安不太愿意收下这份压岁钱,也就只好跟着摇头傻笑。

桂夫人坚持要送见面礼给裴钱,陈平安拗不过,只得让裴钱收下,自然还是他代为保管。裴钱无须陈平安发话,双手毕恭毕敬收过香囊后,鞠躬致谢不说,还说起了讨巧的喜庆话,例如祝愿桂夫人福寿安康、永葆青春之类。桂夫人听着挺受用,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说你师父陈平安在桂花岛上已经有一栋挂在他名下的宅院,渡船上还有一座名为“蟾宫”的小别院,就干脆送给你好了。

裴钱瞪大眼睛,是真真切切给吓到了。咋的,天底下的夫人送礼物都是这般豪爽的?一见面就要送人宅子?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岁数大一些,就变得越来越出手阔绰?

陈平安苦笑道:“桂姨,真不能收这栋宅子,不行。”

桂夫人瞪了一眼陈平安,道:“我送裴钱宅子,跟你有关系吗?”

陈平安咳嗽一声,示意道:“裴钱。”

裴钱立即挺直腰杆,稚声稚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命不敢违,不然就是不义不孝也。”

桂夫人觉得有趣,瞥了眼陈平安,笑问道:“你教的?”

陈平安无地自容,道:“大概是每天让她读书抄字,她从书上自学的吧?”

裴钱溜须拍马道:“是师父教得好!”

陈平安微笑着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抱住脑袋,一脸委屈和茫然。

送桂夫人一行离开小巷的时候,陈平安和金丹境老剑修马致并肩而行,向这位范家供奉讨教了一些养剑之术、炼剑之法,马致自然坦诚以待。

正月初九。

老龙城有习俗,称为“天公生”,家家户户需要准备花烛、斋菜,在庭院天井、街巷拐角这些头顶没有遮掩的地方,拜天祈福。

虽然灰尘药铺没有老龙城人氏,但是郑大风却做得比老龙城百姓还要讲究。这个连过年都没太在意的汉子,亲自备好花烛瓜果和自己做的斋菜,在后院天井内摆好了高低三张香桌,点燃三炷香,行三跪九拜之礼。这等规格,比起世俗王朝的君主祭天要小,比起寻常百姓的膜拜苍天,则要大不少。

赵氏阴在一旁也是束手而立,态恭谨。他没有烧香敬香,但是跪拜大礼,做得一丝不苟。

裴钱蹲在屋檐下看得津津有味,陈平安看了一眼就没有多瞧。其实这已经涉及郑大风和阴的秘密了,只是郑大风自己都不遮掩,陈平安就当没看见好了。

去了柜台那边继续当临时掌柜兼账房先生,陈平安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妥当,很快就可以去云海上正式炼制那方“水”字印。

至于苻畦会拿出哪件半仙兵,值得期待。

说到底,这次是杜懋和桐叶宗连累了大骊皇帝,后者志在老龙城各方势力的北上,对于他陈平安和郑大风,不会主动招惹。

只是大骊王朝明显小看了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违例离开山头需要付出的本钱,大骊皇帝给再多的金精铜钱,陈平安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最早郑大风赠送的那袋子金精铜钱,已经悉数给金醴法袍“吃进了肚子”,法袍所绣居中金龙所衔那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骊珠”,蕴含的灵气越来越充沛,法袍不但修复如新,而且品秩又有提高。按照赵姓阴的说法,只要一直吃金精铜钱,这件金醴法袍肯定可以成为一件半仙兵法袍。

陈平安却不太乐意,一方面是心疼来之不易的金精铜钱,另一方面则是郑大风早就说过,一旦跻身武夫炼三境金身、远游、山巅之后,山上仙家的身外物,就会越来越鸡肋,甚至沦为累赘。

正月初十,老龙城又有习俗名为“石不动”,还有老鼠嫁女的典故。

裴钱虽然很怕鬼怪,但是偏偏最喜欢听这些。

裴钱已经改为每天早些抄书,不再磨磨蹭蹭拖到睡觉前,这大概也跟陈平安如今每天盯着她抄书有关系。

今天抄书的搁笔休息间隙,裴钱突然问了陈平安一个问题,说书上讲“劝君莫吃三月鱼,劝人莫打三春鸟”,那以后春天是不是就不能钓鱼了?

陈平安当时没给出答案,笑着让裴钱先抄完书。等到裴钱写完最后一个字,默默酝酿许久的陈平安才告诉裴钱,这是一句劝人向善的言语,不过当一个人还需要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时候,就顾不得这些了,也千万别计较这些。如果当一个人衣食无忧了,又信佛,有这份慈悲心肠时,就可以这么做了。若是看到别人饥肠辘辘地在春季捕捉鱼鸟果腹的时候,就跑去跟人说这道理,则又不对了,连对人的恻隐之心都没有,何谈对天地万物怀有怜悯之心?所以归根结底,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可事分先后。

裴钱点头,说她约莫是懂了。

陈平安笑道:“不懂就是不懂,先记在心里,慢慢琢磨。”

裴钱笑出声,道:“刚才我骗人,其实还真没懂哩。”

于是在正月里,裴钱又吃了一记栗暴。

这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裴钱在看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陈平安突然停下身形,把裴钱喊到前面铺子,并且请赵姓阴帮忙隔绝出了一方小天地,这才开始传授裴钱那剑气十八停的口诀、运转路径以及最为精妙的急缓转换。然后拿出一幅图画,陈平安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画了人体气府窍穴的名称,一一指点给裴钱看。

这是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口诀。剑气长城那边的年轻一辈剑修,只有包括宁姚在内的一小部分人所学的剑气十八停,才是阿良修正完善过的。

既然裴钱吃不住习武的苦头,就让他试试看走这条不用太吃苦,只看剑道天赋高低的路子。至于能走多远,陈平安根本没奢望。

裴钱记性之好,比陈平安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点画卷四人早就领教过了,所以陈平安教了两遍,说了所有注意事项后,就让裴钱拿着那幅图画自己研习去。

当天黄昏,裴钱很是愧疚地找到陈平安,说她果然有些笨,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她练了这么久,才做到了剑气第三停,再想要往前就做不到了。

陈平安又是一记栗暴下去,板着脸教训道:“学一件事情,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

裴钱“哦”了一声,屁颠屁颠跑回自己屋子,继续“玩火”。她已经能够掌握那一条小火流的动向,要它往哪儿它就去哪儿,在那些所谓的窍穴经脉里跑得飞快,而且乖巧得很,剑气第四停暂时做不到,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那就去别的地方耍去嘛!

她可不知道陈平安在前面铺子,独自一人,碎碎念叨了老半天。

正月十一。

灰尘药铺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稀客——太平山女冠黄庭。

当她看到了蹲在铺子门口跟那两个浪荡子嗑瓜子的外乡老人后,愣在当场。

老人使劲朝她眨眼。

黄庭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一个玉圭宗的仙人境老宗主,在这儿凑什么热闹?黄庭只好假装不认识这老头。

论辈分,蹲在门口这位,比她所在太平山的老天君还要高半截,与桐叶宗的飞升境杜懋是差不多的。

论修为,如今杜懋尸骨无存,大道崩塌,有无魂魄剩下都难说,而玉圭宗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莫名其妙成为了桐叶洲第一大仙家,眼前这老头作为桐叶洲战力第一的仙人境,身份更是水涨船高。

真是个会躺着享福的老头子。

黄庭对这位山上前辈荀渊的印象不坏,却也不算有多好,毕竟性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见到了大感意外的陈平安,黄庭直爽道:“凭借蛛丝马迹和一些直觉,我找到了一处地脉深处的上古别宫,循着路线,站在了那座锁龙台上,可仍是寻不见那头欺师灭祖的白猿,就好像完全从浩然天下消失了。后来宗主飞剑传信,说不用找了,我只好匆忙返回师门。再之后就收到了你说的那块祖师堂嫡传玉牌,老天君和大伏书院的人,以及一位阴阳家修士,得出结论,此次桐叶洲中部之乱,正是源自太平山当年那位携带道冠而陨落的元婴境修士。我们太平山为此自然是羞愧难当,臊得不行,老天君没脸见人,便要我跑一趟老龙城,希望赶得及找到你,没别的,就只是与你道声歉。太平山如今元气大伤,实在没本事打肿脸充胖子赔偿你,嗯,其实老天君打算给些赔偿,意思一下,给我拦下来了。陈平安,你要骂就骂我,别怪太平山不仗义,小家子气,搁在以往,绝不是这般行事风格。”

黄庭说到这里,难得有些苦涩之意,道:“井狱妖魔逃散四方,同门下山降妖除魔,这场仗,打得实在是太惨了些。”

陈平安心情沉重,点头道:“想得到。”

黄庭突然笑道:“桐叶宗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招惹到一名剑仙,断了杜懋的飞升之路。没消停几天,就有个十境武夫,从山脚一路打到了桐叶宗祖宗山之巅,把人家的祖师堂给拆了。从头到尾,除了对几个玉璞境修士的攻势稍稍躲避,其余所有中五境修士的进攻,那汉子一律站着不动,随便他们把法宝丢在他身上,挠痒痒似的。我看得挺乐呵,玉圭宗的姜尚真更开心,直接弄了条阁楼渡船,悬停在桐叶宗上空,大摆宴席,盛情款待八方来客。”

陈平安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旁的郑大风、朱敛和外乡老人,耳朵里听着这些个消息,眼睛都偷瞄着黄庭。

只论姿色,以藕花福地谪仙人皮囊重返浩然天下的女冠黄庭,比隋右边、范峻茂和金粟,都要更加出彩。

陈平安询问黄庭之后的打算,她说本来想去中土洲游历一下,只是老天君死活不答应,说她要敢去,他就敢上吊,只让她在宝瓶洲和俱芦洲中选一个。黄庭直言不讳,跟陈平安说她觉得宝瓶洲太小,俱芦洲剑修多如牛毛,她正好去磨剑,说不定就能跻身玉璞境了,总不能由着一个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冒出来的剑修魏晋,让桐叶洲所有剑修颜面尽失。

黄庭雷厉风行,聊完事情后,就准备御剑北去。只是黄庭想到还亏欠着陈平安,心里难免不太痛快,无意间看到了在院子里练习绝世剑法的裴钱,得知裴钱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后,便问小女孩想不想学桐叶洲最快的剑术和刀法。

裴钱反问,疼不疼。

黄庭大笑,说不疼。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

黄庭便多待了一天,传授了裴钱一套剑术和一招刀法——白猿背剑术、白猿拖刀式。

临走之前,黄庭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然后伸出手指捏着黑炭小丫头的脸颊,一边摇头一边惋惜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结果裴钱伤心得不行,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便是贴了那张黄纸符箓在额头,还是无精打采。

陈平安看着这样的裴钱,便想起了那个喜欢喊自己“小师叔”的红棉袄小姑娘。

在山崖书院所有人眼中,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有些怪,每天风风火火的,喜欢背着一只小竹箱,一个人去学塾,离开学塾还是一个人,爬山爬树爬屋顶,爬上爬下,要不然就是一个人蹲在湖边盯着鱼儿,直愣愣看着它们甩着尾巴游来游去。一逮着机会,她就离开书院去京城大街小巷晃荡。书院里书院外,小姑娘总是一个人,旁人看久了她,好像觉得自己也有些孤单了。

不过怪归怪,小姑娘礼数是够的,只要路上见着了书院的夫子先生们,总会一个骤然而停,作揖行礼打招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啦一下就跑远了。

一开始那些夫子先生还会停下脚步,刚露出笑容想来几句谆谆教诲,就已经不见了那抹红色身影。后来习惯了,就笑着应一声。到最后,就笑着摇头,不停步继续前行了。

李宝瓶,觉得自己在山崖书院过得还凑合,虽然已经很少见到李槐、林守一了。而于禄和谢谢也见得少,就算见着了,好像也没啥好聊的。

这些事情,她在那次山巅树枝上,跟崔东山聊完之后,就看得没那么重了。

他们已经不那么惦念她的小师叔了。没关系,他们那几份思念,她找补回来就是了,她会一个人多想一想小师叔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过完了年,很快就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元宵节,然后就连正月都快过完了。

小姑娘有些想家,想爹娘和爷爷,想大哥和二哥。

当然还有小师叔。

小师叔好久没有寄信来书院了,这让李宝瓶有些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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