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比如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比如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其他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面的那些同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修士,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宗主更是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所以不会御风不会御剑的话,串个门都不轻松。
此外,还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境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可是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的幽绿屏障上。
第一道屏障当场崩碎。
瞬间就以消耗无数雪花钱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仍是迎剑而破。
一道道屏障规模越来越小,逐一被斩破,直到第六把梧桐伞,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把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于外围的家眷仆役等,凡是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而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境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不敢多看那名剑修一眼,否则便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像针一样扎进眼眶。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小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又出现了一道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已经杀进了家中,只是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宗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身穿紫袍,穿过阵法屏障,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两名上五境剑仙,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一来,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的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二来,实力悬殊。
很快,桐叶宗宗主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将屏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斑斓的仙家法宝,一股脑地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色淡然,对着那座祖宗山头,像是以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地说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干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
等了片刻,杜懋始终没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宗山头,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出来?不愧是到过飞升境的修士,这张脸皮,估计连我的飞剑都戳不破了吧。”
此时左右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在祖宗山头山腰一处仙楼台连绵起伏的仙境地带,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护着一个根骨不错的少女,而且所有人都眼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轻的龙门境修士。
她发现左右在看她后,立即吓得低下头。左右皱了皱眉头。
少女身边那位兴许是护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气得脸色铁青,可又不敢擅自挑衅那杀力无穷的剑修。
少女胆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于是开始默默落泪。
一座山上宗门,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是傲视群山,其实很简单,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攒下家业,传下香火,有直达上五境的术法通,能够根深蒂固,随后开枝散叶。
现在有,要是来个砸场子的,能打得退,要是去砸别人家场子,至少能打得别人口服,能够为师门撑起一片荫凉,庇护后辈。
以后有,别青黄不接,否则现在嚣张跋扈,到时候风水轮流转,怎么办?祖师堂还要不要了?毕竟山上修行,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处心积虑等个一百年几百年的,甚至千年的都有。
在桐叶宗精于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后,宗门花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才辛辛苦苦找到这个前世曾是玉璞境的少女转世的地点,又派人隐姓埋名,等了“她”数十年,等到她出生数年后,经过一番厮杀争夺,这才成功地将她带回山头。
所以这个被带回桐叶宗的少女,就是属于未来能打的,类似太平山的女冠黄庭,只是暂时还远远没有黄庭的修为,以及那股子气势,后者尤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观妙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没少责怪黄庭惹是生非,不知隐忍,但是心里头,自然是乐开了花才对。
而这位被桐叶宗寄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资质虽好,性子却实在太软了,几次下山游历,磨砺道心,宗门评语都是“天赋异禀,性情灵敏”之类,林林总总,能有几百字的褒奖和欣赏,不过每一次在末尾,都会添上这么一两句,比如性情淳厚,稍稍少了些杀伐果断。
碍于她的特殊身份,桐叶宗没有谁敢说半句重话,而桐叶宗山头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当作心肝肉。
理由很简单,少女前世除了是玉璞境修士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层身份,她的的确确,曾是中兴之祖杜懋的娘亲。
寻找转世之人,重续善缘,一般就只有“宗”字头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的底蕴和手段。
此时,左右愣了一下,一手持剑,一手挠挠头,大概是不愿吓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解释道:“玩笑话,别当真。我们读书人,喜欢语带双关。”
不说还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经吓傻了,可这一解释,脸色煞白的少女,刚刚偷偷擦干净泪痕的她,就开始一点一点皱起那张小脸蛋,艰难地忍着不让自己在这个大恶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为难,不过他也不愿多说什么。
对付女子,小齐不擅长,崔瀺那个王八蛋稍微好点,他左右是从来都觉得女子的心思比先生的学问还要难以捉摸的,总之就是比读书还难。
他从小就不爱读书,是被老秀才硬按着脑袋才读的,学问自然还是有一些的。可以这么说,寻常的书院贤人君子之流,根本没资格跟左右论道。
须知左右练剑,剑气从何而来?
最早就是从书中来,从无数山崖石刻上来,从无数碑文拓片中来。
当年小齐为了让他顺利练剑,就一路陪着他走过了无数山水。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剑,小齐曾笑言:“偶得三尺剑,跨海斩长鲸。收鞘挂壁上,犹有铮铮鸣。”
后来左右离开中土洲,远离人间,在海上远游,就一直没有再读书了。
左右轻轻叹息一声,遥望一眼中土洲那个方向。
他收回视线,发现少女身边,还站着一位先天剑坯资质的少年,眼凌厉且倔强,直愣愣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剑气灼烧眼睛,依旧不愿转头。
左右瞥了眼祖宗山头某处,道:“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妨试试看,我等你便是。”
之后,左右就随手劈出一剑,将身后大阵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门,转身走出。
左右在桐叶宗辖境的边境地带,悬停空中,闭目养。当旭日东升时,他就开始以最精纯的剑气剑意,击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气运,例如某座山头,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为精魅的参天大树,某座镇压阴煞之气的凉亭,埋在地底下的厌胜之物。
虽然灵气只有少数流散、泄露出去,大体上看来貌似折损不多,但事实上后果极其严重。
山水气运,讲究一个藏风聚水,藏在何处,聚在何地,皆有讲究。无比紊乱的气数,谁敢胡乱收入囊中?福祸不定。
这名剑修,就堵在人家家门口,好似老农刨地,开始挖起了桐叶宗的墙脚。
因为是在边境线上,所以难免有一阵阵灵气,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叶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拢灵气放回宗门内,后来桐叶宗实在是心疼那些灵气,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宝去捕捉灵气。
不承想那名剑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条大河河面上,脚下河水孕育出来的一条条细微灵气,瞬间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境修士壮着胆子掠出山头,遥遥跟在那剑修身后数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拢四散灵气,尽量放回河水中,帮着梳理、稳固水运脉络。
一旬过后,剑修与桐叶宗那些焦头烂额的地仙修士之间,各做各的,还算相安无事。
又一旬后,宗门放开禁令,开始有一些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来到那名剑修附近,隔着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异,极其复杂。
再一旬,就连许多下五境的年轻修士,都开始跑来凑热闹,“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为“左右”的剑修,除了偶尔望向祖宗山山巅,就从来不理睬那些桐叶宗修士。
大寒过后,距离新年就不远了。
山下市井有句俗语:“年关难过年年过。”
已经在一洲耀武扬威无数年的桐叶宗子弟,才知道原来自家师门也会有难关。
随后有一天,桐叶宗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场伏杀,动用了两位玉璞境修士和将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剑破之。
然后他改变路线,又去了趟祖宗山头附近,将一座原本应该是赠送给某位未来玉璞境修士作为仙府邸的封禁山峰,从山头到山脚,一剑劈开,劈出了一道巨大峡谷,才潇洒远去。
此后继续堵别人家门口挖墙脚。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桐叶洲“宗”字头山门和元婴境地仙都早已知晓,只是书院没有出面阻拦,就没有谁敢来看好戏触霉头。
除了一个人——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叶的那个姜氏家主。
此人先给左右正儿八经地鞠躬道了一声歉后,板着脸看了半天,然后蓦然发出了震天响的笑声。
他在赶来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时候,两次御风远游,故意极慢,大摇大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结果差点被左右一剑劈成两半。
只是狼狈逃遁的时候,姜尚真仍是快意至极。
有一天,那个龙门境少女怯生生站在远处,颤声询问道:“你为何要无缘无故破坏我师门气运?”
左右在桐叶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个桐叶宗子弟自以为他听不见的窃窃私语,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知道她的身份。他想了想,回答道:“这么个败家子,怎么就是中兴之祖了,我看是灭门之祖吧,所以你当初不该把杜懋生下来的。”
清秀少女满脸羞愤。
陪着少女一起来此的少年,同样是桐叶宗未来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懦弱的同龄人,少年的性子锋芒毕露,他背负着一把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长剑,满眼恨意,沉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剑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走着瞧了。”
伤势尚未完全痊愈的桐叶宗宗主紫袍剑修从天而降,拦在那对少年少女身前,将他们护在身后,向左右道歉道:“童言无忌,恳请剑仙别放在心上。”
左右盘腿坐在一座山峰悬崖外,说道:“听说你们桐叶宗,一直喜欢一言不合就丢飞剑砸法宝,打不过了就自报名号,回了山头再与长辈叫苦几声,最后哗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
紫袍剑修苦笑无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里说‘是又如何?’”
紫袍剑修脸色大变,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脸上,怒道:“跪地磕头,向剑仙认错!磕到剑仙满意为止!”
少年嘴角渗出血丝,咬牙道:“死也不磕头!”
左右微笑道:“对于这些眼高于顶的先天剑坯,我实在是没兴趣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个当长辈的,再吃我一剑好了。”
紫袍剑修被一剑刺穿腹部,又一次将身后山峰撞穿,惨然坠地。至于他是不是故意压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剑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两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个少年,问道:“不再撂句狠话?说不定杜懋会出来保你。”
少年脸色惨白。
左右道:“不说你会死的,说了狠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帮你挡下一剑。这个时候你怎么选择?”
背剑少年天人交战。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伤心欲绝,哭喊道:“你别再逼他了,他的剑心会碎的!你这么厉害,为何要跟他一般见识?”
左右笑道:“问你儿子去。”
少女哭得视线模糊,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嗤笑道:“先前不愿磕头,是为了面子,卖个乖给某些宗门长辈看,想着讨要一个好印象,现在死则死矣都不敢说,是因为真正惜命。你这种先天剑坯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么回到了这人世间,才开始发现小师弟的好呢?”
左右对少女说道:“不提杜懋,以及与你与杜懋的前缘,只说这次登门拜访,确实连累你沦为了笑谈,是我有错在先,你可以提一个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左右点头道:“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气,道:“那就请你放过他,不要再镇压他的剑心了。”
左右点了点头,干脆地答道:“可以。”说完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泻在外的剑气。
其实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针对少年的剑心,而是少年的剑心本就不够精粹,不然一名剑修站在左右身边,就是不小的福缘,可谓“入芝兰之室”。
少女破涕为笑,可大概是觉得跟这个大仇家露出笑脸,无异于欺师叛道的卑劣行径,于是赶紧板起脸。
左右转身,准备继续去对这座桐叶宗斩山水、散气数,却又转过头,道:“杜懋真是个败家子,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少女茫然,身后少年颤颤巍巍,身形不稳,剑心更不稳。
左右一掠远去,剑气如虹。
祖宗山头那边,梧桐小洞天的异象越来越明显。
想飞升?
那得问过我的剑,答不答应。
一艘来自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已经到达宝瓶洲的版图上方。
速度极快,消耗了不计其数的仙钱,乘客们自然乐见其成,谁不乐意早些到达目的地?
听说是有位财大气粗的老元婴砸了一大笔钱,这艘渡船才如此作为。
一位个子不高的精壮汉子,住着最便宜的底层屋舍,深居简出。应该是位纯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几境。
其实看不出,就挺能让聪明一点的练气士心生忌惮了。
传说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有三层:气盛,归真,到。李二在离开狮子峰山头后,气势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进入了归真范畴。
李二觉得挺好,拆人家祖师堂,拳头得硬!
老龙城暗流涌动。
范家始终按兵不动,当然在范氏祠堂绝大多数人眼中,这叫等死。
孙家亦是动静不大,虽然早早选择依附苻家,可并未火急火燎递交什么投名状。
灰尘药铺,依旧是那个无人打搅的热闹小地方。
陈平安坐在柜台里,桌上摆放着那块最小的斩龙台,长尺状。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剑”,两者飞速掠过那块斩龙台,雀跃欢快,火星四溅。
陈平安在给自己算账。
那块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佩,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就是一座可以悬佩在腰间的小洞天,只可惜如今不可悬佩,因为跟灰尘药铺的阵法还有赵氏阴自身煞气相冲,无法解决燃眉之急。陈平安只能暂时雪藏这块玉佩。
到了山清水秀、灵气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来了。
裴钱很喜欢它,先前在柜台这边,爱不释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没好意思跟陈平安借去耍耍。
不过当下陈平安最在意也最伤的,还是那具飞升境大修士杜懋的阳身外身,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仙人遗蜕!
少年崔瀺,或者说崔东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此类。
如何使用这副遗蜕,里头大有学问。比起炼化本命物,难度更大,一个不慎,就是血本无归,用好了,则一本万利。
第一,得“开门”。仙人遗蜕,是名副其实的不败金身,即使是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倾力一击,都未必能够刺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像崔东山那样的移花接木,鸠占鹊巢,意味着“进门”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够强大,并且是天生心志坚定之辈。不然到最后,说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复燃的结局。一旦给他借机返回桐叶宗,阳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如何温养。仙人遗蜕,若是搁置着,放上千年都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钱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长,修行道路如何选择,也很有讲究,否则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赞誉官员,有个说法,叫作宰相器。可是有宰相器的官员要真正成为一朝首辅,还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运气。
关于此事,陈平安详细问过赵姓阴,只是后者说得含糊,因为涉及许多内幕,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现如今,陈平安欠了范家,或者说范峻茂五十枚谷雨钱。而他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铜钱,也已经没剩几枚了。
花钱如流水,入不敷出,说的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尴尬境地。
裴钱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说那时间就像飞剑,嗖一下就过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陈平安觉得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跑得比飞剑还快。
他叹了口气,收起了那块玉佩。药铺眼下没客人,就由着初一和十五继续砥砺剑锋。
这趟出门,带着初一和十五一路接连不断地厮杀,它们的剑锋已经钝了不少。按照赵氏阴的说法,如果继续这么消耗下去,一旦飞剑出现缝隙,那就坏了大事了。不过像它们现在这样“吃掉”那块斩龙台,就可以修补回来。
即使是这么一小块斩龙台,也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心头好,能卖不少谷雨钱。
寻常剑修几乎都是穷光蛋,不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是阿良,当年行走中土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悬山之前,还是欠了一屁股债。他也不是全部用来养剑,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后就需要掏钱帮那些可怜兮兮的宗门修补山头,这份开销,占了大头。剑修最难攒钱,已经是天下公认的了。原因既简单,也不简单,简单是唯有剑一物需要烧钱,根本不用分心和贪心其他法宝;不简单的,是这一件东西,就已经比其他法宝难养了。练气士手头实在没钱,至少还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卖换钱,拆东墙补西墙,提高某一件适合当下修行的法宝品秩。剑修卖什么?自己的本命飞剑?
裴钱虽然吃不住抻筋拔骨开关节的苦,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练武,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种,她就愿意。
今天她本来想跟老魏请教武学,可是老魏不爱扯这些,被她烦得不行,干脆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闷头睡觉了,气得裴钱提着行山杖戳他,老魏也不管,鼾声如雷。
裴钱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关系第二好的卢白象讨教学问了。卢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开始模仿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别有韵味,十分写意。
一边走一边转头对裴钱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这是极好的拳理根本。我们四人当中,只说架子,是朱敛撑得最开,拢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这个说法。”
六步走桩之后,一拳轻轻递出,砰的一声作响,卢白象继续道:“八面抻劲,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动静,毛发如戟拳罡震。”
卢白象一记鞭腿,飘然落地后,接着说道:“人之脊柱如天地龙脉,故而武学中有‘校大龙’一说,并不算高深,但是极其关键,脊柱节节贯穿,如蛟龙晃躯,瞬间发力,一口纯粹真气骤然流转气府经脉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催动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势大力沉。”
朱敛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写肥瘦得当、油而不腻的才子佳人小说,听闻卢白象称赞自己的言语后,乐呵一笑。
卢白象耐心极好,对裴钱笑问道:“能大致听明白吗?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与你细说。”
裴钱使劲点头,道:“都听懂了,可是我不想学走路。”
卢白象笑道:“不先学会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飞?”
裴钱瞥了眼卢白象腰间那把狭刀停雪,道:“可我就想学最厉害的剑术,实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卢白象转头望向已经悄然坐在长凳上的陈平安,无奈道:“我没辙了。”
裴钱看到陈平安后,如耗子见猫,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学走路好了!”
朱敛啧啧道:“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来一战!”
朱敛“哎哟喂”一声,合上书本,弯着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邪了,今儿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是厨子里头最能打的一个。”
裴钱半点不惧,很干脆道:“好,我们开始比抄书!”
朱敛坐回小板凳,继续看书。
陈平安没理睬这些打打闹闹,在这些事情上,陈平安从不约束裴钱。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便轻飘飘一步跨入了院子中央。脸色还是不太好,可陈平安精气在这一刻,却不差。
脚下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手上却是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桩拳架,与境界修为无关。若说拳意给人的感觉,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钱只觉得同样的走桩,在陈平安认真起来后,哪怕只是看着,就觉得舒服。
朱敛抬起头,满脸惊叹,笑道:“意思有点重啊。”
卢白象点头道:“我远远不如。”
陈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张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边,魏羡,轮到你们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边的隋右边径直转身,坐回桌旁。
魏羡的声音闷闷传出屋外:“霸气绝伦。”
裴钱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这些家伙还好意思说我是墙头草?
郑大风竟然走到了正屋门口那边,撑着门框,抬头看了眼日头,眯起眼,道:“总算还魂了,再躺下去,得发霉。”
裴钱讶异道:“郑大风,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别逞强,摔个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个月的。”
郑大风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啊,求你念我一点好吧!”
裴钱白眼道:“好心当驴肝肺。”
陈平安跟郑大风点头致意后,就坐回长凳。裴钱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过去,一大一小坐在长凳上,她张开堆满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陈平安面前。
郑大风走得极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边的屋檐下散步,绝不是意气用事,强撑着起床。
只是这个汉子,一直勾着背。
所有人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各做各的。卢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边下棋,朱敛翻书,魏羡睡觉,裴钱陪着陈平安吃瓜子。
小药铺的年味,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尘药铺来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乡口音的老人,在药铺买了不少药材,就是埋怨价钱稍稍贵了些。
赵氏阴以心声暗中提醒陈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当凝练的龙门境修为。
陈平安倒是心境平和,连飞升境的杜懋都交过手了,好歹算是见过大风大浪,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剑灵转述文圣老爷的一番话,让陈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间道理,其实一直在,有人捡起,奉若圭臬,视为珍宝,有人不屑,甚至还有人会踩上几脚。
这不是道理不对,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
剑灵尤其多说了几句那位坐镇桐叶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说下场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说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猪头肉的资格了。
陈平安琢磨之后,不由得感慨大道之争的复杂。
连文圣老秀才都不得不承认“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学问不差”的文庙陪祀“贤人”,不也做出了如此“无理无礼”的举动?
可话说回来,这位文庙七十二贤之一,他的道理和学问,对浩然天下难道就没有教化功劳吗?
自然是有,而且肯定不小。
可此次他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文运万年”,针对了陈平安,那么是不是说,人家在他那条大道上就一定走错了?走得不够高不够远?
也不是。
陈平安在这些天里,每天都会想这些以前不太顾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会儿药铺里,健谈的外乡老人一边挑选药材,一边跟陈平安这个“掌柜的”闲聊。
付钱结账的时候,富家翁装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柜,愿不愿意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
隐匿在暗处的赵氏阴心一紧。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说。”
老人环顾四周,郑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对也不对,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轻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们来帮忙啊!”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对付着过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老气啦,不好。”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个外乡人,听口音就听得出来,不过老龙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这才来的铺子。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不傻我不傻,这会儿敢来这里触霉头的,老龙城土生土长的不会有,也就我这种……世外高人了,对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只好道:“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处那个方向:“我如今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客栈里头。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测的人物……”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为,笑问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境地仙的分上,卖我便宜些?”
老人的举动让小巷中的赵氏阴又是如临大敌,委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原因,跟金丹境还是元婴境没关系,结果老人是为了砍价来了这么一出,赵氏阴都想要破口骂人了。
陈平安摇头道:“这可不行,做买卖不讲人情。但是如果老先生想找人聊天解闷,我和药铺都欢迎。”
老人拎着大包小包药材,瞥了眼陈平安,叹气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此时隋右边站在了竹帘子后面,她是在老人释放金丹境界的气势时,火速赶来的,可看到陈平安正跟人家“讨价还价”,她便有些恼火。
老人看到隋右边的模糊姿容后,立即转过头对陈平安沉声道:“我其实是个药材商,以后每天都来药铺啊,记得早些开门,晚点关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离开药铺的时候,走路有些飘忽。这么高兴?
隋右边返回后院,魏羡和朱敛也离去,唯独卢白象走到柜台这边,好询问道:“只是金丹境?”
赵氏阴现身道:“除非是仙人境,否则就真是金丹境了。”
卢白象苦笑道:“那么大一个桐叶洲,才几个仙人境?”
下午的时候,老人又屁颠屁颠地来了,买了一堆药材,让灰尘药铺挣了二十多两银子。
离开的时候,老人还在瞅竹帘子后面。
之后,陈平安在饭桌上,定论道:“这位老先生,跟郑大风和朱敛,一定聊得来。”
朱敛摩拳擦掌道:“老爷,如果那人明儿还来,老奴来探探底。老爷放一百个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随便攀扯聊个几句,就能看出来。”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掌握火候,别添乱子。”
朱敛笑道:“老奴晓得了,会牢记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个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见药铺没开门,便老老实实蹲在外面。
陈平安虽然早已起来,仍是按时打开大门,开门迎客。
在陈平安陪着老人拣选药材的时候,朱敛悄悄来到柜台这边,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妇,大户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动声色道:“绣楼有少女,背诵《蜀道难》。”
两人视线一个交汇,绝对没错了,是同道中人!
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啊。
之后就没陈平安的事情了,两个老头子一本正经地窃窃私语,最后灰尘药铺这次足足挣了八十两银子。
陈平安没敢偷听,到底是犯忌讳的事情,疑惑问道:“你们聊什么了?这么投缘。”
朱敛笑眯眯道:“书中自有颜如玉,跟这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书上学问。”朱敛走向竹帘那边的时候,以拳击掌,叹道:“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辈是下了苦功夫的!”
陈平安摇摇头,得嘞,还真是同道中人。再加上个开始下床走路的郑大风,估计不会消停了。
前两天郑大风差点挨了隋右边一剑,原因是范二这个好徒弟,不知道找谁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送给了郑大风。郑大风得到画像之后,就挂在了自己屋子墙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
然后裴钱告密,隋右边赶去一看,真是自己的画像!
笑得还十分妩媚?穿得还挺凉爽?
如果这次不是陈平安拦下了隋右边,估计郑大风真要狠狠挨上一剑。
最后还是陈平安不顾郑大风苦苦哀求,摘了画像,送去给隋右边发落,才算压下了这桩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波。不过隋右边跟郑大风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陈平安这个捣糨糊的也没啥好下场,隋右边居然没有将那幅画劈烂,冷笑着说不如你陈平安收着吧,反正是一路货色。
思来想去,陈平安就用上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拎着裴钱的耳朵要她抄书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机灵,送完了画卷就根本不登门了,不然陈平安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王八拳。
范峻茂倒是来了一趟,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是苻畦亲自找到了她,亲口保证会给灰尘药铺一笔天价赔偿。
年关了,得购置一些年货。
裴钱、魏羡、隋右边三人,一起去买年货。
裴钱苦苦哀求隋右边,她才答应同行。
三人走了之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在一起聊几句天的老人,今儿就坐在拐角处,很像世外高人,眼观鼻鼻观心。
朱敛这些天看书越发勤快了,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而且多是看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都是那位老人赠予的。
这天夜里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关了药铺的大门,正坐在长凳上,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
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早早睡觉去了,当然没敢不抄书。
卢白象走来坐在陈平安身旁,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卢白象自己觉得很有嚼头,说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
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很干脆利落,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广为流传:
第一,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斩草除根。第二,如果要围杀某人,一般都是结队行动:一名与某人修为相当的子弟,砥砺大道,一旦捉对厮杀中将某人斩杀,就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一名短暂的护道人,比所杀之人,至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第三,如果交战中吃了大亏,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就不能再讲面子了,该给钱就给钱,该给法宝就给法宝。第四,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紧,这些没有根脚靠山的货色,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一旦他们胆敢惹事,不杀白不杀。
卢白象说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别有天地。再就是这边收弟子,太讲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然后他转头笑道:“比如你对待裴钱。”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收个弟子,很难,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裴钱,一开始我是不愿教的,后来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
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款款道:“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其实我觉得还好。一个人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长大成人,我觉得大概都会有这三个阶段吧。孩子像小草柔弱,稍有风吹,便是草动,其实这没什么,青草依依,摇来晃去嘛。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接来下就是少年如山野青竹,虽然有人厌恶,扬言要斩恶竹万竿,但也有人很喜欢,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山,名气很大。之后成人了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与我同行。现在回过头看,当时他对待我,从性质上来说,跟我对待裴钱是一样的,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
“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不能给我喝一口用妖丹浸泡的药酒吗?不能教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都可以,他随手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没有。为什么呢?我以前一直没想过,后来想到了,又没想得太明白,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爷说,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这般复杂,走着走着,杂草丛生,荒庙破寺。走着走着,杨柳依依,桃花烂漫。走着走着,穷山恶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琼楼玉宇,大放光明。”
陈平安极少与外人聊这些,今天是例外。
因为陈平安觉得,卢白象也是同道中人。个中原因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个感觉,就像姚老头,还有圣人阮邛,都死活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瞬间就满脸涨红。酒劲,真大。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双手搓脸,然后呵了一口气,白雾茫茫的,轻声道:“我看待这个世界,总是想好的坏的都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但是对一些不那么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模糊一些,尽量看到他们的好。不是说别人不喜欢我陈平安,不看好我陈平安,如果起了争执,他就一定是错的。在你们藕花福地,有个武学宗师,叫磨刀人刘宗,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脚底下的路这么宽,咱们各走各的,没毛病’。我觉得这句话是真没毛病。只是,人命关天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怎么可能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呢?比如那个飞升境大修士杜懋,他这辈子也肯定做过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叶宗,他就是个当之无愧的中兴之祖,无数子弟愿意为他做那‘舍生取义’的壮举。”
卢白象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微笑道:“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如你这般,自己找苦头吃吗?整天在心里头兜兜转转,纠结对错是非,何苦来哉?练了武,学了剑,当了仙,很多人就是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侠仗义,为了朋友之交,杀不认识的人全家,还被江湖视为豪杰之举,这怎么算?为了父亲,劫囚车杀官兵,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视为大孝之举,豪杰性情,这又怎么算?一人负我,我就负天下人,这样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就这么做了,而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却也这么想了。”
卢白象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继续道:“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芜中看到了一朵花,就会觉得有希望,有些人只看到遍地的屎,也只能吃着满嘴的屎活下去,甚至还见不得别人不吃屎。毕竟……吃屎也是能吃饱的。”
陈平安忍不住大煞风景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问完又赶紧道:“算了,当我没问。”
卢白象却给了陈平安一个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过啊。”
陈平安默然。
卢白象色自若,笑道:“我与魏羡是差不多出身,其实比他还要差一点,很早就是孤儿了。十四岁那年,我被乡里恶少丢进了粪坑,他还留了两个人守在旁边,只要我一露头,就被他们用竹竿子打回去。没办法,就这样在粪坑里吃了个饱。在那之后,我磨了一把尖刀。”
陈平安问道:“一个个都给你捅死了?”
卢白象摇了摇头,道:“逮住第一个,捅了他肚子一刀后,我就腿脚发软了,被关到了县衙牢房里。之后嘛,家乡待不住,就去闯荡江湖了。说是江湖,其实就是混口饭吃。突然有一天,开始遇连连,吃了什么千年一株的灵药,得了本功秘籍,认识了很多红颜知己。大概是自卑吧,就想着让自己变得像个‘风流’的世家子弟,成为读书人。还好我还算聪明,学什么都快,举一反三,而且我做什么,都想要争个第一,即使争不到,也无所谓,能放得下。”
陈平安唏嘘道:“我知道朱敛是豪阀子弟出身,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隋右边稍微差一点,但也是一等一的将种门户,机缘巧合,才成了当年藕花福地最大门派的嫡传弟子。很难想象,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开山鼻祖。”
卢白象会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个岁月里,武林中人无论正道黑道,都喜欢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稀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后做比正道门派还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厉害。对了,不用你陈平安说,我都知道之后的魔教是个什么德行。翻多了史书,就会发现历史就是这么兜兜转转,朝堂,江湖,都一样,画圆圈。偶尔出个道德圣人、武学天才,那就走出去一点,圈子大一些,后面的人继续转这个圈。”
陈平安想了想,道:“偶尔也会拐来拐去,没个边。”
卢白象点头道:“那就是乱世气象了,人如鸡犬,命如草芥。”
两人沉默许久。
卢白象问道:“对了,我很好,你为何执着于读书和讲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个人过日子,讨句骂容易,被说声好却难,所以就希望事事做得对一些,不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完了我,再骂我爹娘。对了,我还喜欢钱,因为穷得叮当都不响一声,穷怕了。但是我不喜欢欠别人钱,也不喜欢别人欠我钱。”
卢白象憋了半天,才说道:“真是……实在。”
在两人闲聊期间,朱敛就搬了条凳子在屋檐下翻书看,身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隋右边则负手站在门口。
听到陈平安关于“欠钱”的话语后,隋右边冷哼一声,走回自己屋子,朱敛嘿嘿一笑,继续看书。
卢白象告辞离去,起身后抱拳道:“受教了。”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不然死马当活马医?明天试试看,教裴钱那剑气十八停?
但是陈平安又有些犹豫,仔细想了想,还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栈里,那位自称世外高人的外乡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后,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画轴,得有二十三支,还有水深水浅不一的大碗小碗,其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皆是承载山上仙家门派“镜花水月”通的器物。
如果陈平安在场,就会想起当年风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水,然后流着口水,观摩了仙子苏稼御剑的仙风姿的场景。
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这位老人,估计真得哭着喊着敬称老人为老祖宗了。
事实上,青衣小童自己起的绰号“御江小郎君”,还是受某位前辈的启发。那位前辈绰号“玉面小郎君”,与自号“一尺枪”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们“这座山头”里的头两把交椅,绝对是扛把子的那种老前辈,德高望重!这两位老人家,豪气干云,第一次交手,是为了争执正阳山苏稼和诰宗极少抛头露面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玉面小郎君说是苏稼,仙气人气都足,贺小凉美则美矣,缺了点人味,反而不尽善尽美。一尺枪愤而反驳。然后双方开始往“白碗水中”砸小暑钱,就为了说上一句话,反驳对方一句。
其实小炼之后的雪花钱,同样能丢入各类镜花水月器物中,成为仙子们所在山头的山水灵气,只是灵气不足,无法传递话语。
可别小看这一枚枚雪花钱,积少成多,还真能让一些小山头,因为仙子貌美而山水灵气大涨。
至于一枚小暑钱,更是足以支撑砸钱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了。
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那顿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枚小暑钱!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枚谷雨钱了!
一吵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门派的仙子希望那两位老仙,能够“大驾光临寒舍”,为她们一掷千金。
相比之下,一尺枪一般言语不多,只是默默丢钱,反观玉面小郎君则大大咧咧,最喜欢砸了钱后大嗓门说话,很喜欢仙子们撒娇似的热情吹捧。
此时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后挑中一幅画卷,打开后,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雾气升腾弥漫开来,很快就出现一座装饰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轻仙子怀抱琵琶姗姗走出,身后有一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随,最后乖巧地站在了角落。
仙子弹了一曲琵琶后,屋内没有任何声音。这就意味着没有豪客砸下一枚小暑钱,或是砸了,没说话,但是后者可能性极小。
仙子强颜欢笑,说了些干巴巴的言语,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楼女子,而且刚刚被师门要求做这种勾当,还是束手束脚。
就在此时,老人突然笑问道:“小郎君,在不在?”
几乎瞬间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惊喜万分,赶紧起身,向着正前方施了一个万福,道:“拜见小飞升和武十境两位仙前辈。”
这是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的别号……
仙子稳了稳钓到了两条大鱼的激荡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弹一曲琵琶,犒劳两位砸起钱来惊世骇俗的大金主。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那个木头人似的婢女,顿时眼微冷,脸上却依然微笑道:“石湫,还不快向两位老仙道谢?”
那个婢女便施了个万福。
等到仙女弹完一曲,客栈老人才丢入一枚小暑钱,问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龙城,回头找你去啊,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小郎君的答复,相当简明扼要:“滚。”
老人又丢了一枚小暑钱,道:“你咋这样呢?是我登门拜访,你都不用挪窝,又不耽误你几天工夫。”
小郎君:“没空。”
老人急了,问道:“别啊,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
小郎君:“没。”
老人气愤道:“武十境!你一个练气士,真当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飞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这个本事,我肯定在山头张大嘴巴接着。”
老人开始转变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气概的一位好汉,你就忍心让我万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紧张兮兮等待答案,最后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滚过来吧。”
老人顾不得在仙子面前丢人现眼了,欣喜道:“谢恩谢恩。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回头到了你帮派山门外,我给你打暗号啊。”
小郎君:“闭嘴。”
老人开心得很,喜滋滋地答道:“得令!回头见面,咱们哥俩好好聊。”
如果桐叶洲第二大仙家门派的玉圭宗子弟在这边,看到自家老宗主荀渊如此谄媚不要脸的一面,估计能够把眼珠子瞪出来,丢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饭,裴钱帮着朱敛收拾完桌子,抄完书,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押注”的那壶酒,倒入了养剑葫芦,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多了不行——反而伤身伤。
世间事皆是如此,过犹不及,惜福与贪福,只在一念之间。
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脸色微红,裴钱在柜台那一边,踮起脚尖,始终安安静静,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放下养剑葫芦,随口问道:“想不想藕花福地?”
裴钱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也不想爹娘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她问道:“你有没有生气?”
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家乡遭了难,逃难那会儿,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面。一路上,为了换几口吃的,我娘亲被我爹逼着去找别的男人。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也被我爹打倒在地上。他是男人,力气大嘛。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得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们,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后来,娘亲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她赶路,后来有一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再后来,我爹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我因为这个被人打了好几次,我爹就骂我笨。我们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面,看见城外有钱人开的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不知道我爹是不是吃得太快,还是怎么的,好像是给馒头撑死的。当时我就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爹还赶得上娘亲,做个伴儿。”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道:“早点睡觉。”
裴钱笑了笑,应了一声,就蹦蹦跳跳去睡觉了,一路上还瞎嚷嚷着:“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离开!”
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