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破庙里边,篝火带来一些暖意。
陈平安膝盖上盘腿坐着莲花小人,小家伙悄悄指了指裴钱的眼睛。
陈平安心中了然,让裴钱跟他出去一趟,小家伙没入土地,帮着陈平安去巡视小庙四方。
先前裴钱在破庙内的异象,陈平安虽未亲见,但是大战落幕后,裴钱袖子上全是鲜血,满身泥泞,说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滚了很久。莲花小人当时手脚乱舞,给陈平安大致解释了过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庙,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停步,蹲下身凝视着裴钱的那双眼眸:“你的眼睛怎么就突然流血了?”
裴钱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委屈得眼眶里都是泪水,摇头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好像有东西要炸开,跟有钱人家过年时候那爆竹似的。对了,咱们到了家乡,过年的时候能放爆竹不?可喜庆了,我一直想要亲手试试看哩。”
陈平安哭笑不得,轻声道:“当初离开家乡,有人让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龙泉郡,不过过年的时候,放爆竹没什么难的。咱们说正事,是不是当初把咱俩丢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动了手脚?他有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裴钱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里,就是南苑国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吗?我看了一会儿水井底下,又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大太阳,烦着呢,然后我就在那儿见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家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说要往我眼睛里放点小东西。我一开始当然不答应啊,可老道人说值钱得很,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裴钱哎哟一声,赶紧歪着脑袋。
原来是陈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训道:“钻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裴钱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陈平安这才松手。
陈平安若有所思,钟魁就一直说裴钱的眼睛好看,应该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没有明说。
其实钟魁私底下说了句谶语: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真是将藕花福地的日月,放进了裴钱眼睛里吧?”
至少裴钱能够看得出地底下的莲花小人,还能够看破太平山祖师爷那一手隔绝天地的方丈通。
经过“太平山年轻道士”赠送祖师堂玉牌一事,陈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不过那位自称认识文圣的东海观道观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听说过“顺序”学说的人,想来即便真要算计他陈平安,自己暂时也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计,而不是太平山祖师堂玉牌这类用心险恶的阴谋,是因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陆沉这种层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阴谋诡计,皆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争取处处与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陈平安站起身,对裴钱道:“以后给你买一把新的油纸伞。”
裴钱讶异道:“花这冤枉钱做啥?”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让她先回破庙里去。
等到裴钱一路跑回庙内,陈平安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男子——申国公高适真,因为高树毅长得跟这位国公爷有七八分相似。高适真身后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持伞老者,应该是位深藏不露的练气士,还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对陈平安笑容谄媚。
高适真死死盯着陈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啊。”高适真问道:“在那座边陲小镇,三皇子想要顺手牵羊,希冀着裹挟大势逼死姚家,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才有了那桩祸事。如果换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儿子高树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某个老字号的酒楼各自喝着美酒,你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
高适真脸庞扭曲起来。
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跟那个大皇子刘琮说过,其实我们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时候再好再对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里的东西来说,太轻飘飘了。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会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脸色阴沉,问道:“你是想惹怒我,诱使我对你出手,你好借机斩草除根,让申国公府一脉从此从大泉除名?”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随便一抹,道:“这就是你和高树毅的为人处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轨迹可寻。”
陈平安这个并无恶意的动作,让那持伞老者心弦紧绷,差点就要护在高适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点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镇杀埋河水妖,再一剑逼退书院君子,哪里是他这么个小小土地公能够掰手腕的?打个喷嚏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了吧。那两张闻所未闻的金色符箓,真乃仙手段也。
高适真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又问道:“我此次上山,是为了将阵亡边军的尸体搬下山,你不会阻拦吧?”
陈平安道:“这就是我还愿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原因。”
高适真满脸怒容。
申国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两百年,与国同龄,何曾受此耻大辱?
老管家轻声提醒道:“老爷。”
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那位山水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陈平安低头弯腰,笑道:“陈仙师,小的我要帮着国公爷收拾尸体,可能会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担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小心动静大了,会叨扰仙师在破庙的休息,所以赶来提前与仙师打声招呼,还希望仙师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这些。”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搬运。”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胆再多嘴一句,不知陈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那头大妖的尸体?是否需要小的使唤山精鬼魅们,为仙师代劳,做些例如剥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装入瓶瓶罐罐这类力所能及的琐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颗妖丹的陈平安笑道:“那就有劳土地爷,事成之后,我会给些报酬答谢你们。”
老翁受宠若惊,连说不敢让仙师破费,差点热泪盈眶,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良恭俭让的仙?
高适真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陈平安独自走向破庙。
埋河水妖距离结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遥,那颗晶莹剔透的幽绿丹丸,枣核大小,不知是否因为挨了一张龙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关系,妖丹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雷电闪烁。今晚与这头埋河水妖一战,入不敷出,是板上钉钉的了,一颗尚未成熟的伪金丹丸,陈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张龙爪篆纹的符纸,毁了这套钟魁亲笔画的铁骑绕城符,再加上那张陈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质的龙虎山正法符箓,到现在陈平安都还在心疼。
走向破庙的时候,这位白衣飘飘、头别玉簪、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仙师,一直碎碎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至于隋右边两次战死消耗的两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根本不愿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颤。
入了破庙,魏羡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刘氏已经胆子都碎了,掀不起风浪。说不定那个书院君子还要砸锅卖铁,主动求和,央求咱们别走漏风声。”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赶紧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到时候我以飞剑传讯,分别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说今夜事。其余我们不用多管了。王颀的所做所为,尤其是勾结妖族一事,必须让钟魁和书院知晓。如今连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叶洲实在太乱,我们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的老龙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卢白象和隋右边。
受伤最重的朱敛去远处溪涧梳洗一番,换了身洁净衣衫,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安然酣睡,让裴钱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羡虽然不用守夜,却去了破庙外面,在武疯子朱敛与随军修士厮杀的战场处,蹲下身,对着那些凌乱脚印怔怔出。
陈平安在墙根那边,坐忘而眠,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钱,却猜到陈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赔钱的缘故。因为没了落魄书生钟魁那几张符箓?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莲花小人,都怪它是个赔钱货。迷迷糊糊,这个唯独她有个牛皮小帐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时分,魏羡坐在门槛上,看见破庙门外,有个谄笑着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远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浅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着大行囊的,还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门外空地上,也不喊话,就拉着一帮喽啰站在那边当门,魏羡有些佩服这个老头儿,能对着破庙笑这么久。
陈平安睁开眼后,起身走向门槛,见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爷,便快步走去,给了老翁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吓得掌管这方数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见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场的断头饭,死活不敢收下。
陈平安只得作罢,再次向这土地爷抱拳致谢。白衣老翁笑开了花,告辞之后,走出去两三里路,才抹了抹额头汗水。
一个人身鼠首的山精赶紧拍马屁道:“土地爷,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么大面子,能让那位仙师如此客气。这等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以后这方圆千里,谁敢跟土地爷大嗓门说话?”
白衣老翁咳嗽一声,缓缓而行,觉得手中老藤拐杖顿时轻了几分,装模作样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看着堆放在门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叹息一声,在老龙城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场了。
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是极其特殊的存在,虽然一直用得得心应手,可到底不够大,无字玉牌作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实极其稀罕,之前只是因为陈平安恋旧,才一直给陈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来。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誉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东山作为走到过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寻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开“洞天”的钥匙,正是这些物件本身蕴含的脉络,被人炼化后,极难破解,除非是以大通强力摧毁,一旦出此下策,里头的物件至少也要销毁大半,说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郑大风自然不可能只给咫尺物而不给钥匙,不说清楚破解驾驭以及重新炼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阙峰,再无波澜。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实因为陈平安,已经伤得不轻——守宫槐宦官李礼,申国公府,大皇子刘琮,草木庵徐桐,将种许氏,坐镇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
一路北行,陈平安背着竹箱,裴钱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额头上贴着一张百看不厌的宝塔镇妖符。
卢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几枚棋子,嘎吱作响。
隋右边背负着那把品秩暴涨的痴心,眼恍惚的次数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画卷那位剑心纯粹通明的女子剑仙,多了几分人味。
朱敛喜欢边走边看书,裴钱就纳闷了,老家伙走路不看路,怎么不摔个半死?
魏羡闲来无事,行走之时,竟然用上了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
天阙峰,是大泉北边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绵延,林木尤为葱茏幽翠,远胜别处,以一个幽字冠绝大泉山水。
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阶,从山脚直达山顶,山顶有一座青虎宫,在此间修行之人,与外界隔绝,从不涉足市井,对于达官显贵的登山访仙,一律拒之门外,加上清境山多野兽出没,又没有直达天阙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宫的存在,一直云遮雾绕,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老人都说容易鬼打墙,是山上的仙们不愿沾染俗气。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悬山和老龙城,可也绝不是大泉名义上的第一修行门派草木庵能够媲美的。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九洲仙书》,其中就专门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妆台,虽然寥寥几句,却也极为传,令人好不已。
陈平安便提醒了魏羡他们几句。
画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绝之辈,自然知晓轻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钱突然抬头,惊讶出声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陈平安伸手按下裴钱的手指,轻声道:“山娶亲一事,你给忘了?”
裴钱赶紧点头,拍胸脯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没关系,你毕竟还小,但是我说是这么说,你不能因此松懈。”
裴钱笑容灿烂道:“明年就十一岁啦,可不小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来背我的竹箱?”
裴钱苦着脸道:“可我今年才十岁啊。”
陈平安一记爆栗敲过去。
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上面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住脚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宫和埋河水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道:“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疱,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子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坯脑袋,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的冲动。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入化的裴钱,邀功般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了?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其他人。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徐大哥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上次分别后,自己喝过多少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会不会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阙峰青虎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虎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缭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虎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所以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宫当回事。又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青虎宫的练气士就没少受气。
昨天青虎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虎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青虎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当年青虎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跟桐叶宗闹矛盾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订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宫给砸个稀巴烂。
青虎宫中没人有胆子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虎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虎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虎宫弟子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仙打架?小小青虎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陆雍觉得自己作为一位元婴,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个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我青虎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道:“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你们青虎宫惹出的那件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清气爽。”
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功了,跃跃欲试道:“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问道:“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说了一句“好嘞”,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望,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仙也。”
陈平安闭眼行走石桥,身形微微摇晃,桥下流水,双袖行云,仙气十足。
魏羡对裴钱的点评深以为然,出口称赞道:“龙骧虎步,岳峙渊渟……”才说到一半,魏羡就闭上了嘴巴。
卢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有些小意外,无伤大雅。”
原来石拱桥是有阶梯的,不知为何,陈平安忘了这茬,竟是一脚踏空,连人带竹箱滚落在地。
裴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亲爹啊,你咋这么不经夸呢?
隋右边别过头,嘴角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个蹦跳起身,睁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无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闪而逝,那幅金色团龙的所衔之珠,其中蕴含灵气,越发凝聚。
若非有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遗物傍身,陈平安这会儿可就不是摔个跟头这么简单了:一是体魄如同“开关迎敌”,任由天地灵气如海水倒灌窍穴,有大苦头要吃;二是极有可能以鲸吞之势,汲取清境山的天地灵气,到时候肯定要惹来一番异象,横生枝节,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要炼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长生桥,在自身气府开辟出五座类似湖泊,已经是当务之急。
当下这座长生桥,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陈平安莫名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这座天地接纳。怪哉!
画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毕竟陈平安在他们印象中,时时端正,处处规矩,难得有这么狼狈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过后,就各自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无人道破。
青虎宫三千级丹梯顶部,虽然有云雾缭绕,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陆雍,这两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纯粹武夫的画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陆雍惊艳道:“好一件龙衮法袍,委实深不可测,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师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还要法宝不侵,飞剑不入。”陆雍误认为陈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陆宫主好眼光。”
陆雍惶恐道:“前辈谬赞了。”
姜尚真转过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年纪比我还大,喊我前辈作甚?”
陆雍哑然,这姜氏家主作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难以揣测,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这会儿,你若是说一句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就很机敏过人了。”
陆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苦笑道:“前辈高见,陆雍资质鲁钝,不然这辈子也不会只能跟丹砂草木为伍。”
姜尚真问道:“我这两百年,需要亲手打理福地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不多,比睁眼瞎还不如。陆宫主坐镇这天阙峰仙家渡口,迎来送往,你可听说桐叶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轻剑仙?”
陆雍想了想,试探性说道:“剑气长城的那位?”
姜尚真气笑道:“陆雍你是真当我傻啊?我会没听说过他?”
陆雍忐忑不安,赶紧亡羊补牢,开始掰手指计算别洲有哪些名动天下的剑仙,给姜尚真说了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剑修名号,都是最近百年风头最盛的著名剑仙,关键是年纪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洲有四个,俱芦洲有三个,小小的宝瓶洲竟也出了一个——前几年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魏晋。相较前边七个,风雪庙仙台的魏晋,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未来成就极其清晰,所以连桐叶洲这边都有所耳闻,甚至像青虎宫陆雍这样的元婴老修士,因为魏晋的关系,才得以头回听说那个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
一个个名字和大致事迹听在耳中,姜尚真始终摇头,只说“不对,差太远了”。
陆雍也没辙。
练气士中剑修本就稀少,剑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够以元婴境无视一道大门槛的差距,斩杀玉璞境,世间唯有剑修。
最近百年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剑仙,一心炼丹的陆雍真就只听说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为难陆雍,他自己内心也颇为无奈,之前两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乱,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一甲子光阴耗在了藕花福地,闭关休养,对于天下大势实在是无暇顾及。差不多两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对姜尚真这些山顶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其实对于光阴流逝,感触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稳,就可以多出数百年甚至是千年寿命。
山下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值一提,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视线微微低敛,身后这座青虎宫号称供奉着所有道家仙,而眼前脚下这条登天阶梯,三千级,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听上去道路还挺长,可有几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处。大道大道,可不是说这条路有多宽啊,相反,越往上走,脚下道路越窄,甚至会是座独木桥。
只不过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会高成一座独木桥,不至于需要他去与前边的飞升境厮杀争道,也不会有后人需要挤掉他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况。
关于那名海上剑修是何许人也,估计还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讨教才行。他老人家别的本事不说,小道消息那是比谁都灵通。老宗主那种恨不得连新进女弟子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想问出答案,山头之间供奉们泼妇骂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贴墙根偷听的习惯,真是……顶好的。世上有几个仙人境的山巅修士,会躲在府邸内,每天看过小门派各色仙子们,通过各自山门镜花水月的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谓的“才情”,就会往那些门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钱,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门,亲自给她们送机缘送法宝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云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头子你身为一宗之主,他娘的还有脸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没钱心里好慌?还一脸豪气地跟我说寻见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宝瓶洲一个名叫无敌拳帮的老帮主?还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
姜尚真有些时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几乎从不与他姜尚真谈论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剥离谪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门后,竟然语重心长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说他不该如此对待世间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宫的女子,可怜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训后,老家伙就让他去西海截杀大妖,一件装装样子的宗门重器都没给,估计是真生气了。
反倒是那个被姜尚真带出福地的鸦儿,一到宗门,就被赏赐了件老头子自己私藏的法宝,当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义。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宫三千级阶梯上,陈平安有些怪,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抬头望去,云雾遮蔽视线,看不到那座青虎宫。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声道:“上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正等着咱们呢。”
陈平安心一沉,难道大泉王朝那边有谁还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两人走下了台阶,从云海中缓缓走出——一位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位是仙风道骨的老仙,只是老者明显慢了一个身位,像是扈从。
陈平安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袖中双指间拈着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
遥遥望去,上边两人看似步子也慢,实则极快,转瞬间就站在了距离陈平安一行人七八级台阶的上方。
裴钱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姜尚真开门见山道:“陈平安,藕花福地一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陈平安问道:“春潮宫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转头对陆雍笑道:“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陆雍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姜尚真收敛笑意,色认真道:“陈平安,你跟周仕和鸦儿的恩怨,我不管了。无论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头上,就想过是不是离开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请你去我姜氏当个供奉,云窟福地的许多机缘,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撷取,我姜尚真乐见其成。只是后来你执意要杀陆舫和周仕,我确实动了杀机,想要回到桐叶洲,做点什么,可是即使请了阴阳家修士帮忙,仍是找不到你,后来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搁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讶异。
离开藕花福地这才多久,为何感觉是两个陈平安了?不在修行,而在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