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滞留片刻,就会很麻烦,真正的天大麻烦。
白猿轻轻飘落在钟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数丈外,钟魁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旁边,鲜血淋漓。
四个金字,一支小雪锥,俱已损毁。一颗堂皇正气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极高的元婴更是消散不见。
这就是一名十二境剑修倾力而为的结果。
白猿伸手一抓,从虚空处扯出一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青色符箓,双指一搓,握住那把挣脱牢笼的古剑,放回背后剑鞘。
白猿瞥了眼被自己一扫之后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书生,终于沙哑开口,这是它第一次说话,缓缓道:“也算慷慨就义。”它仰头远望,一跺脚,整座太平山随之一震,其身形跃起,到了太平山之巅,一个转折,往南方疾速飞掠而去。
山头震颤之后,井狱底层好像没了拘束,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被镇压在井狱中无数年的妖魔,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茫然后,发出无数大笑声。当那些想着要将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冲出井狱之时,这股气势惊人的妖邪气焰,突然出现凝滞,开始犹豫不决。
原来,太平山北方远处,出现一粒光点。然后是雷声滚滚,连绵不绝,一座座云海被搅得稀烂。
山头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道袍老者落在钟魁尸体旁,满脸悲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几乎要与高耸入云的太平山等高,他高高举起一臂,山头升起一轮圆月玉盘,被伟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同时,他一手抖袖,从太平山东南西三个方向,升起三道剑光,最终一一悬停在金身法相身侧。
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当代宗主的祖师伯。
当年师兄执意要将仙剑之一赏赐给白猿,他是最为反对的一个,为此师兄弟二人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个与他们师兄弟辈分相当的外人,还公然讥讽他是嫉妒一头畜生的福缘。
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师爷,手持那好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一二的明月镜,巡视片刻,终于照见了那头已在千万里之外的远遁白猿。
金身法相声音响如炸雷,骂道:“忘恩负义的老畜生!贫道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出法随,三把太平山镇山仙剑——三抹照耀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的光彩,划破长空,追向那头逞凶后拼命南逃的白猿。
背剑白猿委实果决,伸手取出背后四剑之一,驾驭它冲向其中一道碧绿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剑,出现略微停顿即可。
太平山祖师爷更是狠辣,竟然由得两把祖传古剑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团惊世骇俗的光芒,仍然毫不犹豫地控制其余两剑击杀白猿,其中一剑直直从无论如何改变路线都避之不及的白猿的背心处一穿而过。
白猿迫不得已,显现出数百丈法相,双脚重重踩踏山河,双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剑。
巨猿双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断向后倒滑出去,但那古剑仍然挣脱巨猿双手的束缚,钉入它心口,透体而出。
身受两次重创的巨大白猿,再也维持不住法相,恢复成等人高的模样,已经伤了大道根本的它,拼尽全力继续向南远遁。
在法相消失之前,它狞笑道:“你难道就不救一救那钟魁?你还有一线机会,你到底是救人还是杀妖,杀妖就要杀人,哈哈……”
这头大妖在狂奔出数百里之后,又被那两把因为距离太平山太过遥远而终于显露真身的古剑,两次刺透身躯。
老道士喟叹一声,他原本想要拼着强行更改、衰减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也要强行搬动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数百里,就是为了维持住仅剩两把仙剑的威势,但是一旦如此作为,山腰处井狱旁边的书生,恐怕真要连一线生机都失去了,毕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终留在原地,帮助钟魁凝聚仅剩的魂魄,试图逆转乾坤,使其“还阳活人”,这本就是逆天行事,会惹来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气运一动,说不定酆都就会趁机而入,直接夺走钟魁所剩不多的残留阴魂。
故而那头老畜生才会有“杀妖就要杀人”一说,没有彻底打碎钟魁元,恐怕也是那头白猿的算计之一。
井狱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现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阴魂,正是脸色雪白的青衫书生——君子钟魁。
老道士沉声道:“是我太平山对不住你,钟先生。贫道无颜面对大伏书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辈分,无论是在太平山师门,还是整座桐叶洲,都是屹立在巅峰的云中仙。老者称呼年轻人钟魁一声“先生”,可谓莫大的认可。这位太平山的祖师爷,所做所为,委实当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缕随时都有可能消散于天地间的孱弱阴魂,又有何益?
钟魁的阴魂微笑摇头,嘴唇微动,并无话语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晓其意:“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该有此劫难,逃不过去的,不是在这太平山,也会是在大伏书院,在桐叶洲的任何地方。”
井狱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冠,她嘴唇抿起,有血丝渗出。
正是原本还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黄庭,或者说是镜心斋的樊莞尔、童青青。
整个太平山,她比谁都更加愤怒。
那头背剑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机缘之一,传授了她一手山门不曾记载的背剑术,她将其铭记在心,甚至一起带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剑,是两个樊莞尔”的说法。
老猿曾经一次次带着她走入井狱深处,砥砺剑心,助她修行。
她要亲手宰了它,再问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为何选择背叛,黄庭不会问,不愿问!
钟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巅,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隐约有一尊头顶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钟魁阴魂抬头一看,惨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一见此景二话不说,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跃起,双手将那漩涡直接打碎,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随之崩塌而碎。
代价之大,无法想象。
钟魁刚要说话,老道士摆摆手,洒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个屁,归根结底,还是要让自己觉得……爽!”
说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色落寞,这位钟先生,不谈什么准圣人、大祭酒潜质之类的大好前程,只说一个读书人有如此君子之风,就万万不该这样夭折。
黄庭转头吐出一口血水,对老道士说道:“祖师爷,我要下山!”
老道士点了点头,道:“白猿死前,你都不得归山,要么提着它的头颅回来,要么就干脆死在外边好了。那两把镇山古剑,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凭自己本事追杀白猿。”
黄庭沉声道:“太平山黄庭,领祖师法旨!”年轻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师爷,到底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语。
钟魁内心深处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讶异,只见井狱附近有两缕清风,向钟魁阴魂缓缓飘荡而来,萦绕四周。不但如此,还有一支小毛笔,晶莹剔透,并非实物,浮现在钟魁身前。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样的鲜红衣衫,从那座漩涡消散的地方,飘摇晃荡而下。
钟魁看着那支小雪锥,犹豫了一下,轻轻握在手中。
鲜红官袍披在钟魁身上,两缕秋风涌入官袍大袖内。
与此同时,井狱之下,那些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市井鸡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缩回了牢狱原地,而且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钟魁想起了那句谶语。
不再是一袭青衫,而是一袭红袍的钟魁阴魂,喃喃道:“钟魁下山之前,世间万鬼无忌。”
他转头望去,对着井狱脱口而出道:“只管磕头。”
井狱之中,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
老道士抚须而笑,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来没白白跌境。
钟魁若有所悟,久久无言,最后他开口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芦。
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他指着钟魁的鼻子,斥道:“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阳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摘下了养剑葫芦,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的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越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问一声:“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朗声道:“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道:“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芦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开始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境遇的机会。”
老道士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陈平安有些赧颜,又道:“何况我身上没有一枚谷雨钱。”
老道士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因为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揠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至于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端详一番后,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紊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士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有效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则会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虽然逃过一死,但是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白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之后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
“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让老畜生溜掉了。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否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容玩味,道:“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被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老道士轻轻挥袖,又道:“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你的方位和运势,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师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屈指可数的入得老道士法眼的年轻人,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的桐叶洲也好,或是幅员更加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仍有砥柱。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浩然天下其所在道统中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憾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兜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越发郁闷,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为了钟魁跌境一事?”这位老天君摇头道:“用不着谢,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让我晓得了山上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笑道:“好嘛,不承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道:“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搁在窗户上,愣愣地盯着院子这边。说来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见了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吩咐道:“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让裴钱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了,跟陈平安打了个招呼,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蹿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蒙眬,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道:“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安慰我别担心。”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装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陈平安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问道:“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打了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陈平安的校大龙;以及打退种秋的人擂鼓式;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但是,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在陈平安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问道:“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抱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吗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得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呢?”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过身去,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以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说着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来听的小女孩,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
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嘴里念叨:“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让他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主大怒,问道:“需要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道:“若是学宫那边问责,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那般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为何护不住太平山,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会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随即老道士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山主有些唏嘘,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他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色惋惜,道:“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中土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有个穷酸老秀才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秀才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嚷道:“善了个大善!”
金甲人扯了扯嘴角。
老秀才得意扬扬,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被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秀才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性,我最中意了。”然后老秀才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絮叨道:“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人正是整座中土洲的五岳大正之一穗山大,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是要烦躁的,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当下就不客气了,骂道:“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竟是沉着脸,挺直了腰杆,双手松开剑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夸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自己是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虽然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知道送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但是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能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即使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赞道:“大善!”
穗山大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像中走出,台极高,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