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看着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语。
钟魁脸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娘娘笑道:“也给我来一份,不用这么大的碗,小碗就行了。”
她点点头,然后望向陈平安,问道:“这位公子要不要吃夜宵?”
阴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阳,吃不得人间美食,只以天地灵气作为进补之物。
陈平安笑着摇头说不用了。
一水一君子,同一张桌子,各自吃着盆里和碗里的鳝鱼面。
陈平安心湖中有钟魁的声音响起:“这位水娘娘,擅长炼化兵器,不知是什么机缘,获得了上古传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诗歌,作为炼器法诀。据说这口诀的品秩很高,属于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证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碍于名声,只能徐徐图之。”
如钟魁所说,埋河女总计炼化了九件兵器,兵器数量实在多了点,其中两件跻身法宝之列,在与水妖厮杀的过程中,打坏了三件。这些兵器都是她能够在两百多年内,稳稳压下水妖的制胜法宝。
世间女子出门郊游,是换脂粉、换衣裙,这位埋河水娘娘,巡视辖境,是看心情选择兵器傍身。
吃过了夜宵,水娘娘跟钟魁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劳烦君子给我一个准话,我要是执意讨要文圣老爷的那本典籍,大伏书院是不是会找个由头,要我碧游府灰飞烟灭?不然就是故意刁难大泉刘氏,迟早有一天大泉会被北晋、南齐夹击而灭国?”
陈平安对她刮目相看。
钟魁摇头笑道:“大伏书院还不至于这么蛮横,最多就是碧游府自毁前程,以后无论你给大泉王朝做出多大贡献,再无希望晋升为宫了。这点你要心里有数。今天不管是因为你心底觉得碧游宫得之不正,还是真的仰慕那位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总之你就是拒绝了大伏书院的好意,书院会把今日事记录在书院档案,将来即使你立下造福苍生、有功社稷的壮举,仍是只能挂着碧游府的匾额。到时候你若觉得书院处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选择。”
她点头道:“我记下了,到时候肯定不怨你们大伏书院,其实说起来,还是我冒犯了大伏书院的威严才对,一报还一报。”
钟魁冷笑道:“你还知道啊?”
小小水碧游府,胆敢拒绝大伏书院的敕封,落在桐叶洲其余几座书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钟魁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定论”,是担了很大压力和风险的。
读书人最讲面子,吃了大闷亏都不碍事,可要是给当众打了脸,多半就要笔刀杀人了,所以钟魁今晚这些话,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庙的最大护身符。毕竟钟魁是毫无悬念的下一任大伏书院山主,甚至有人传言,钟魁此生有望成为某座学宫的大祭酒。
水娘娘笑容尴尬,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碗面条?”
钟魁啧啧道:“一碗面,保全碧游府;一碗面,保下大泉王朝。水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钟魁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再要了一碗面条,因为是真的好吃。水娘娘还让人端上了两坛好酒,香味扑鼻,比陈平安喝过的酒水好得多了去了,除了倒悬山的黄粱忘忧酒,大概唯有桂花酿能够媲美。只不过喝酒吃面,都没有陈平安的份。
喝酒之前,水娘娘口口声声说,这百年陈酿,万万不可多饮,一人至多三大碗,喝多了,仙也要醉倒。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钟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只酒坛见底,滴酒不剩。接着,水娘娘又让府上奴婢拎了一坛上桌。
于是陈平安见到了两个酒品差的醉鬼。
钟魁哀号着“九娘啊!”。
水娘娘则大着嗓门说醉话,还时不时一巴掌拍在桌上,帮着自己助长气势。这会儿她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跷着大拇指指向自己,对刚刚认作兄弟的钟魁问道:“混江湖,靠什么?”
钟魁还在念叨着他的九娘。
水娘娘便自问自答:“骨气!脊梁要直,拳头要硬,做人和说话,都要敞亮!钟魁兄弟,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有担当,是个大老爷们!我便认了你这个兄弟,以后刀里来火里去,你一句话的事情!”
陈平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心想,若是身为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场,肯定会担下那朋友义气,胸脯拍得震天响。
钟魁伸手指向桌对面的水娘娘,醉眼蒙眬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吗?你一个水……不对,好像水自称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好嘛,算你说得对,只是骨气可不能当饭吃……”
水娘娘一挑眉头,灌了一大口酒,大着舌头含糊道:“平时有饭吃,饱得很!炖蛇肉,爆炒鳝鱼面……我家厨子,据说以前是给皇帝老爷烧饭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所以……骨气还是要有的!”
钟魁摇晃脑袋,嘟囔道:“你有你的骨气,关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厅门口赏景,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终归是看着心烦。
就在此时,钟魁悚然坐正身体,一袭青衫猛然一震,浑身酒气荡然无存。那位水娘娘则砰的一声,脑袋磕在桌上,接着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陈平安转过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襦衫。
钟魁作揖行礼,恭敬道:“弟子钟魁,拜见先生。”
那人嗓音浑厚,缓缓道:“扶乩宗一位外门杂役弟子,前段时间,无意间撞破一桩天大祸事,那是一头上五境大妖,把扶乩宗山门毁去小半,扶乩宗两位玉璞境,一死一伤。大妖也身受重伤,试图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赶去的太平山宗主拦下。但是太平山镇压在井底数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刚好在这个时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个桐叶洲中部,动荡不已。”
钟魁脸色凝重,问道:“先生,弟子该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浇愁。”
钟魁低下头,道:“弟子知错。”
那人叹息一声,呵斥道:“天亮之前,动身去往太平山。到时候你与所有书院弟子,都要听从太平山道士的调遣,不可倚仗书院身份各行其是。听清楚了没有?”
钟魁点头道:“知道了。”钟魁欲言又止。
应该正是大伏书院山主的男子摇头道:“围剿那头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资格。”
钟魁默然。
书院山主最后说道:“钟魁,你要小心行事,这场祸事,谁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钟魁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问道:“狐儿镇?”
书院山主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暂且放下。”
钟魁眼复杂。
儒家圣人驾临碧游府的法相,已经刹那间消散。
陈平安站在门口那边,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都是陈平安恰好相对熟悉的桐叶洲宗门,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镜心斋仙子——真实身份是名叫黄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头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对仙眷侣,一死一伤?
钟魁站起身,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不解,问道:“怎么了?”
钟魁苦笑道:“我可能会有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
陈平安立即明白钟魁的意思,问道:“是那支小雪锥?”陈平安摇摇头。
钟魁脸色黯然,只是也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陈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钟魁大喜,问道:“当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厮杀,凶险万分,莫说是我钟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有可能丧命,你就不怕说不定哪天小雪锥就会毁在战阵中?不怕我钟魁就算没死,事后也就这么赖账不还了?”
陈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钟魁哈哈笑道:“懂了,扪心自问。”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道:“让我真身来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费不少光阴。不如你直接去驿馆河边取小雪锥?”
钟魁想了想,道:“可以让水娘娘去将你的真身带来,很快的。因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这座碧游府做,不适合给外人瞧见。”
钟魁边说边走到桌前,手指敲击桌面,嚷道:“水娘娘,还装睡呢?”
娘娘笑着直起身,离开酒桌,道:“这就去接回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劳烦公子真身,在我数十声后,跃入埋河水中。”
这位水娘娘一边朗声数数,一边身形长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捞人”,这即是一方祇的独有通。
数到十后,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些什么,有些无奈。
片刻之后,水娘娘除了带回陈平安真身,还带来个浑身湿淋淋的小跟屁虫——裴钱。
钟魁爽朗大笑。
陈平安问道:“阴如何返回?”
钟魁一挥衣袖,摇动一阵清风,将陈平安的阴轻轻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够以阳护驾之前,以后可别轻易阴夜游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从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锥,交给钟魁。
钟魁接过小雪锥后,问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陈平安笑道:“你可以将小雪锥寄往东宝瓶洲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落魄山陈平安。”
钟魁点头之后,脸色古怪,越来越古怪。
实在忍不住,钟魁问道:“该不会你真的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吧?我可知道骊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陈平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位水娘娘喝了口酒压压惊,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认识齐先生的先生吗?”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芦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还是老先生教的?当时老秀才被某个少年背在身后,老人使劲拍打着少年的脑袋,嚷嚷着“少年郎要喝酒哇”。
裴钱说要去大门口那边看那堵影壁,影壁上面庙里头的香火会飘,还有香味,水流会动,还有声响,太有意思了。
水娘娘大手一挥,招来一名妙龄婢女,让其带着裴钱去赏景。
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位其他文脉的儒家圣人,陈平安便放下酒葫芦,说道:“齐先生当初在我家乡龙泉郡——其实最早就是那座骊珠洞天——担任学塾教书先生。虽然我小时候穷,没上过学塾,但是齐先生自然是见过的,毕竟小镇就那么大。我家隔壁邻居是齐先生的学生,他经常提起齐先生。”
钟魁坐回酒桌,笑眯眯倒了杯酒。陈平安这些说辞,他当然信,且不全信,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就拥有养剑葫芦和两把本命飞剑,还能阴夜游,虽然骊珠洞天藏龙卧虎,陈平安可能另有福缘,可要说陈平安跟齐静春只是“见过”,钟魁打死不信。
但是陈平安有所保留,钟魁就不去刨根问底。
虽说文圣学问,已被各大书院禁绝,但其实民间书楼私藏几部文圣著作,看过读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别说是认识齐静春,就算是上过那座学塾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陈平安不是继承齐静春学统文脉的嫡传弟子,就绝对不会有任何麻烦。退一万步说,在桐叶洲的大伏书院辖境内,即便真是,也无妨,有他钟魁,更有他先生。可要是在南北两端的那两座书院,就说不准了。
水娘娘两眼放光,双手撑在酒桌上,急匆匆问道:“那你见过文圣老爷吗?是不是特别儒雅的一位老人,高冠博带,袖有清风,严肃中又带着点温柔,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学问通天的世外高人,气质就跟画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
陈平安只得违心说道:“不曾见过。”
水娘娘的眼中既有惋惜,又有怜悯,前者为自己,后者为陈平安。她颓然坐回位置,豪饮一大碗酒,抹完了嘴,唏嘘道:“那真是人生憾事了,你竟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先生,以后争取见一见,不然你的人生不圆满。”
陈平安无奈笑道:“好的,我争取。”
她记起一事,又问:“那你见过一个叫崔瀺的家伙吗?一个身为大弟子却欺师灭祖的王八蛋。还有那个剑术通的剑仙,名字特别霸气,叫左右,据说他的剑术,举世无敌。还有茅小冬之流……文圣这么多弟子,你总见过一个吧?”
陈平安提了提酒壶,道:“憾事憾事,喝酒喝酒。”
水娘娘一拍桌子,满脸的怒其不争,斥道:“喝个屁酒,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要是在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离开家乡后第一等大事,就是去寻访文圣老爷。若是闯不进那学宫功德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歹要去骂过崔瀺,见识过左右的剑术,与茅小冬下过棋……”
陈平安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钟魁忍着笑:“骂崔瀺?水娘娘,不是我瞧不起你,那位大骊国师即便按传闻所说境界大跌,还是可以用两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
水娘娘理直气壮道:“我在大骊京城门外骂上几句,他也听得到?”
钟魁翻白眼道:“那他还真听不到。”
三人各自喝着酒,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潜伏在扶乩宗附近的那头大妖,被揭穿身份后暴起行凶,竟然让那对擅长合击之术的玉璞境道侣,一死一伤,战场还是在那扶乩宗山头。那头大妖哪怕占着先天体魄强韧的优势,恐怕境界也得是十二境才行。
一头本该早已扬名立万的仙人境大妖,竟然无声无息地隐匿在桐叶洲中部无数年,扶乩宗和书院都没有丝毫察觉?而且好巧不巧,太平山宗主去拦截它入海的时候,太平山镇压妖魔的牢狱就突然打开了,众妖成功逃逸四方?
水娘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问一句,你家那位山主先生,离开了书院,身先士卒搏杀大妖,真不怕陨落吗?”
钟魁气笑道:“念我家先生一点好,行不行?再说了,天底下谁都可以问这个,唯独水娘娘你就算了。这两百多年,你主动离开碧游府,跟那头埋河大妖打了多少场架?”
水娘娘喝了口酒:“那不一样,我就是一个小小水,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庙某位圣人府邸……”
钟魁斜眼道:“这就是你从文圣老爷那些圣贤典籍中看出来的道理?”
水娘娘恼羞成怒,当面骂她见识短浅都没关系,可牵扯到文圣老爷,万万不行,于是一拍桌子站起身,骂道:“钟魁,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就把面条和酒水吐出来!”
钟魁喝了口酒,道:“我就喝你家的酒。”他又喝了一口,又道:“我又喝了,真好喝。”
水娘娘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陈平安轻声道:“家乡有个牌坊,四块匾额中有一块,写着‘当仁不让’,大概就是钟魁先生为何如此选择的原因了。之前钟魁说为何浩然天下愿意遵守儒家订立的规矩,钟魁先生今日此举,无论最后生死,我和水娘娘你,会觉得大伏书院之学风,足可令人高山仰止。我以后若是有了子女,他们出门游历天下,我就一定会让他们来一趟桐叶洲,去一次大伏书院。”
钟魁点头,举起酒碗敬了陈平安一次。水娘娘“嗯”了一声,认可此说,便也敬了陈平安一碗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钟魁放下酒碗,准备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就要离开这埋河碧游府。
裴钱一路小跑到大厅门槛外,双手作掬水状,满脸雀跃,对陈平安献宝似的大声喊道:“我从影壁上捞出的一捧水,要不要瞅瞅?”
她放低胳膊,十指合拢双手之间,还真装有一汪碧水。
陈平安看过一眼,吩咐道:“还回去。”
裴钱“哦”了一声,又屁颠屁颠原路返回,身后跟着那位掩嘴娇笑的婢女。
水娘娘觉得小闺女挺好玩,笑道:“一捧埋河水精而已,值不了几个仙钱,公子其实不用叫她放回去。”
陈平安摇摇头,并没有解释什么。
钟魁亦有随身携带方寸物,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青铜镇纸兽,名为獬豸。
钟魁重新取出了那支篆刻有“下笔有”四字的小雪锥,以及三张金黄色材质的符纸,底纹是浅淡的篆书。
陈平安不识货,只觉得这三张符纸与自己那些金色符纸略有不同。水娘娘却是行家,惊讶道:“风雷纸?分别是龙爪篆、玉筋篆、灵芝篆,这可就值钱了,我碧游府当初开辟府邸的时候,符纸之类,大泉朝廷不过只赏下一张龙爪篆纹的风雷纸而已。”
见陈平安色自若,好似不晓得这种符纸的珍稀之处,水娘娘解释道:“这种符纸写成的符箓,最能劾鬼,便是金丹、元婴这些高高在上的地仙,都视此物为心头所好。此物极其昂贵,金丹之下的修士,想要买上三张这种品秩的风雷纸,估摸着已经倾家荡产了。”
陈平安不是不知道金色材质符纸的好,当初在梳水国战阵上,跟随老剑圣宋雨烧一起凿阵,一位皇室供奉就曾祭出一张金符,敕召出一尊金甲人,以此拦阻陈平安的突袭。陈平安亲眼看到那老者丢出符箓后,是一副心肝颤的可怜模样。
“如今连太平山都不太平,这桐叶洲中部有多乱就可想而知了。行走江湖,没几张护身符,还真不行。”水娘娘一副颇为老到的样子。
钟魁将三张符纸放在酒桌上,手持小雪锥,画符之前,轻声道:“陈平安,朋友归朋友,钱财往来还是清爽一点。我帮你写三张符,是一套我自创的厌胜符,可以单独使用,就当是与你借这小雪锥的利息了。这天地人三才兵符,杀气颇重,足以吓退金丹境鬼魅,便是元婴境的鬼王,三符齐出,只要把握好时机,说不定都可将其重伤。”
陈平安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贵重,那么小雪锥可以多借你几天。”
钟魁一抖肩膀,震掉陈平安的手,翻白眼道:“跟你不熟。”
水娘娘咋舌不已,实在猜不出两人是什么交情,一个肯借出上品法宝,一个肯送出三张风雷纸。
钟魁就像当初在客栈写春联,又开始装模作样,一手持笔,悬停空中,准备落笔画符,一手抖了抖袖口,高高抬起,吩咐道:“圣人有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水娘娘,拿酒来!”
水娘娘拿了一碗酒给他。
陈平安提醒道:“别得意忘形,好好画符,画岔了不灵验,你就给我再变出一张风雷纸来。你自己说的,朋友归朋友,钱财要清爽。”
钟魁悻悻然放下那碗助兴酒,陈平安又说道:“跟你开玩笑的。”钟魁一脸幽怨。
水娘娘有些佩服这位阴夜游的年轻公子了,你真不把书院君子当回事啊?
钟魁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打了个酒嗝,之后出现了玄的一幕:钟魁吐露出丝丝缕缕的雪白灵气,好似那读书人读出来的一肚子浩然正气,缠绕在小雪锥笔尖之上。接着,钟魁念了一句诗词:“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之后轻轻一抖手腕,笔尖上“摔落”了一大串米粒大小的小人,细看之下,竟然是一位位身披银色甲胄的骑马武将,百余骑在风雷符纸上飞快排兵布阵,各自策马而停。右手持笔的钟魁,左手双指并拢,朝符纸上一指,沉声道:“定!”那些银甲骑将瞬间消融,化入金色符纸当中,刹那之间,就变成了一张符箓。
之后两张,也是差不多的画符手笔,当得起“腕下有鬼”之美誉。
水娘娘大为叹服,不愧是大伏书院的准圣人,且不谈道德文章,仅是这份符箓造诣,恐怕即使是一位玉璞境符士都要拍案叫绝。
钟魁将三张符箓交给陈平安,道:“三才兵符,大功告成。”
陈平安小心接过符箓,笑问道:“画了三张符箓,累不累?”
钟魁一拍自己肚子,嗤笑道:“小事一桩!我这满腹韬略,藏着十万甲兵,三张符箓而已……而已?”
钟魁目瞪口呆,因为他看到陈平安才收起三张符箓,又拿出了三张符箓,最上边那张,亦是金色材质,却不是底纹古篆的风雷纸,似乎岁月更加悠久。
陈平安将它们轻轻放在桌上,笑眯眯道:“既然不累,那就再帮我画三张。最好是一张雷法符箓;一张引路符,能够破开一些山水地界的迷障;一张可以禁锢剑修本命飞剑的符箓,例如那水井符。”
水娘娘满腹疑惑,这位外乡公子哥,可真不是一般的有钱。
钟魁抹了抹额头汗水,哀叹道:“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再写三张就三张。”略作思量,打定主意,钟魁沉声道:“我给你写一张龙虎山天师擅长的‘主法’五雷符箓,本就位居万法之首,传承驳杂,又以龙虎山为正宗、主法。我家先生曾经数次游历龙虎山,见过大天师一回,刚好学了一道五雷符箓,五龙衔珠,蕴含雷霆,气冲太虚……”
发现陈平安眼怪异,钟魁“哎哟”一声,苦兮兮道:“就不能让我缓一缓再落笔啊?一鼓作气写了三张上品符箓,累惨了。我哪里想到你能拿出三张这么好的符纸来,早知道我就装孙子了。”
陈平安笑着落座,道:“喝过了酒,气定闲了再画符也不迟,我不催你便是。”
钟魁这才松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将最上边的那张金色符纸单独摘出,端正放好。
只见那悬停在符纸上方一尺有余的小雪锥,笔尖有紫电闪白雷鸣,咫尺之间,便有浩荡天威。水娘娘心惊胆战。
写完了气势惊人的五龙衔珠雷法符之后,钟魁又写了一张破障符,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望着最后那张青色材质的符纸。
陈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拿起那张符纸,笑道:“算了,不吓唬你了,先前两张符箓足矣。”
钟魁脸色肃穆,抓住陈平安双指拈住青色符纸的那条手臂,道:“此符,我一定要画,只是我需要好好酝酿一番,小心落笔,若是画岔了,就算你陈平安不打我,我自己都要骂自己。”
陈平安问道:“能画成?”
钟魁反问道:“这有什么成不成的?当然能画成,我只是觉得画一张寻常的水井符,若是只能禁锢、关押元婴之下的剑修飞剑,太过暴殄天物而已。”
陈平安赞叹道:“钟魁,你画符天赋比我强太多了。”
钟魁无奈道:“你一个纯粹武夫,说自己画符不如我,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陈平安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不再打扰钟魁休息、温养心胸之间的浩然气。他心中有了个决定。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对水娘娘说道:“将府上所有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等我画符成功,再让它们返回。”
水娘娘虽然不知为何,仍是使用埋河水和碧游府君独有的术法通,将府上所有管事、婢女、杂役瞬间“驱逐”出去。
钟魁站定,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小雪锥,两袖内清风呼呼作响。
一瞬间,碧游府就开始震荡不已,地下水脉汹涌澎湃。水娘娘一时间呼吸困难,向后退去,尽量远离那位大伏书院的君子,但仍是觉得难受至极,直到飘掠离开了大厅,才略微好受一些。
她咬着嘴唇,眼恍惚,这个名叫钟魁的读书人,绝非书院君子那么简单!
钟魁落笔之时,口中轻轻念诵道:“投袂剑起,澄净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符成之后,只会隐匿在符箓之中的符胆,竟然当场显化,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剑仙,飘浮在符纸上方,灵动出剑,剑气流转,风驰电掣。
钟魁脸色微白,收起小雪锥,灌了一大口酒,虽然筋疲力尽,可是满脸笑意,道:“这符也是自创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箓,取名为镇剑符,以一位上古剑仙的磅礴剑意,厌胜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飞剑。符纸太好,我这符箓画得也好,不似那什么水井符,不过是困住飞剑片刻,这张镇剑符一出,可就是直接剥夺一位金丹境剑修的本命飞剑了,但对于元婴剑修的飞剑,还是关押不住太久的,迟早会破符而出。切记一点,这张符箓千万别轻易拿出来,给外人瞧见,因为我家先生叮嘱过,这镇剑符,不合规矩,太过针对剑修,很容易惹祸上身。”
陈平安有些愧疚,忙揖谢道:“辛苦了。”
钟魁笑着摆摆手,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道:“这张符纸,是圣人书写自家根本学问的手稿纸张,你知道有多难得吗?便是我家先生,离开中土洲的时候,也才随身珍藏了三张而已,渡海之时用去一张,到了桐叶洲又用去一张,如今只剩下一张了,是先生的心肝宝贝,连我都只能看,不能摸。所以说,如果只是金色材质的符纸,我这镇剑符,威势就要下降一大截,只能困住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至多一炷香工夫。”
钟魁口呼痛快痛快,又开始喝酒。
陈平安手腕翻转,悄悄递给钟魁一张符纸。
钟魁呆若木鸡,瞪眼道:“你疯了不成?不知道价值也就罢了,与你说了它的珍稀程度,还如此儿戏?赶紧拿回去!”
陈平安不由分说,直接松开了手指,任由那青色材质的符纸飘落,钟魁只得赶紧接住,迅速收入袖中。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高高举起,轻声笑道:“祝你太平山之行,斩妖除魔,马到成功。”
钟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举起酒碗,跟陈平安手中养剑葫芦轻轻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钟魁喝完碗中醇酒,站起身,告辞道:“走了。”
陈平安抱拳相送。
钟魁正要离去,陈平安提醒道:“不跟水娘娘讨要一坛美酒?”
钟魁眼睛一亮,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水娘娘本就是豪杰性情,自然不会吝啬,拎了两坛过来,却被钟魁将其中一坛转赠陈平安。陈平安也不客气,刚好客栈青梅酒已经喝完了,就将这碧游府百年陈酿缓缓倒入养剑葫芦中。
钟魁拎着酒坛,身形一闪而逝,当空掠去,来到了埋河岸边,正要渡河而过,骤然停下,原来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阴,仿佛在岸边等待自己。
钟魁赶紧将酒坛藏在身后。
大伏书院山主是一个色木讷的中年男子,缓缓行走在埋河之畔,钟魁跟在他身后。
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书院,七十二位山主,境界高低不一,最高者,可以是那高耸入云的仙人境,可只有元婴境的山主,也不乏其人,就像大隋新山崖书院的茅小冬,就只有元婴境。不过山主坐镇书院,元婴境就能够媲美玉璞境,仍是谁都不敢小觑的修为。
这位来自某座圣人府邸的读书人,在书院山主当中,境界不高不低,是玉璞境,在大伏书院,那可就是仙人境修为。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边的海滨,追杀那头大妖,离开了书院,那么他就只是玉璞境了。
山主轻声道:“对方极有可能还有后手,所以不是要你畏缩不前,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谋定而后动。哪怕是在太平山周边收服妖魔,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钟魁点头道:“弟子明白。”
山主停下脚步,伸出一掌,手上飘着一张青色符纸,示意道:“收起来,用以护身。”
钟魁没伸手去接,问道:“先生方才在河边,没有运用通查看碧游府?”
山主轻声斥道:“先前埋河畔,你擅自招来冥府鬼差,作为大伏书院山主,职责所在,我岂能不一探究竟?你在碧游府,只是与朋友相处,我自然非礼勿视!我若不是当着外人,不好交给你这张符纸,阴早就离开了。”
钟魁笑道:“先生言芳行洁,山高水长。弟子受教了!”
山主不以为意,问道:“为何不收?”
钟魁只得坦诚答道:“除了那支与我投缘的毛笔,那朋友还送了我一张青色符纸,与先生这张材质一般无二。”
山主皱了皱眉头,便收起了手心符纸,似有不悦,问道:“如此贵重之物,你为何坦然收下?”
钟魁哑然,用心想了想,答道:“不知为何,好像收下才是对的,请先生责罚。”
山主沉默片刻,叮嘱道:“那坛碧游府美酒,你不用藏藏掖掖了,既然交了个不错的朋友,还不值得为此喝酒吗?记得喝酒可以,不许耽误太平山行程,以及……下不为例。”
钟魁挠挠头,先生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先生之古板,那是出了名的,处处循规蹈矩,事事恪礼守仪,与北俱芦洲那个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山崩地裂的书院山主,是至交好友。
山主这尊夜游阴在弹指间,就回到了已极远处的真身之中。山主有些伤感,看着弟子钟魁与那年轻人的往来,他不由得会想起自己年少时,与许多出身差不多、岁数差不多的圣人府邸子孙,以及豪阀和宗门子弟一样,或多或少都会嫉妒某个姓齐的。
因为那个自称阿良的人——他们这帮人最佩服的那个家伙——最喜欢与人说:“小齐是我朋友,谁敢欺负他,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碧游府,水娘娘在钟魁离去后,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对陈平安道:“我知道你见过文圣老爷,而且绝不是那种擦肩而过,萍水相逢!”
陈平安不为所动,反问道:“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水娘娘嗤笑道:“你还装?钟魁认不得你身份,看不出你的学问脉络,那是因为他不属于文圣老爷、齐静春这一文脉。我是谁?文圣老爷所有著作,我一字不差地翻阅了无数遍。文圣老爷当年参加的两次三教争辩,是何等苍天在上,我更是一清二楚!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什么书,浩然之气便有不同。我是谁?好歹是一位埋河水,望气之术,是我专长!”
看着言之凿凿的水娘娘,陈平安笑问道:“所以呢?”
她瞬间泄气,气势全无,失望道:“你真没见过文圣老爷啊?”
陈平安点点头,坦然道:“见过。”
水娘娘趴在桌上,眼哀怨不已,一听此话猛然蹦跳起来,嚷道:“见过?”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她小声一些说话。
水娘娘痴痴望着这个果真认识文圣老爷的年轻人,哎哟,娘咧,世上咋有这么英俊的小哥儿?要不将他灌醉了之后……拜把子当兄弟吧?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就算跟文圣老爷攀扯上丁点关系了?
她抹了一把嘴,傻乎乎乐呵起来,心想自己果然计谋无双,不愧是读过那么多文圣典籍的,书真没白读,绝对不会给文圣老爷丢人现眼。
陈平安有些后悔说认识文圣老秀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