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率先向天递出,之后便是拳拳递出。
这是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却是人擂鼓式!竹楼那位崔姓老人,可从来没有教过陈平安这种拳法。
陈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脚借力。大地震动,轰隆隆作响,简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云蒸大泽式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间。
陈平安没想太多,他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滚滚云海,如同当年老人头顶的那重重雨幕,在我拳法之前,都滚回天上!
不知不觉,身前无人。
云上老者头顶所戴的五岳冠,绘有五岳真形图,流光溢彩,隐约传出松涛、鹤鸣、泉水流淌山涧的声响。
老者驾驭云海下坠,如手握千军万马,压制一个弹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飞鹰堡的校武场,哑然失笑,黄口小儿,也敢蚍蜉撼大树,真是不知死活。为了孕育藏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婴,他们师徒二人谋划了将近四十年,志在必得,其中艰辛困苦和一掷千金,与那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座隐于山林的飞鹰堡,其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黄土,而老者却是知晓。当初有两位地仙分属桐叶洲中部地带最大的两座仙家豪阀扶乩宗和太平山起了冲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巨擘!
后者自知大限将至,破境无望,交代完后事后就离开山门开始游历四方,虽是体魄魂皆腐朽之人,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点当场丧命。后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婴拦截在如今的飞鹰堡一带。太平山元婴得理不饶人,丝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铁了心要将金丹修士打杀。
金丹修士眼见逃生无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于是使出了一门扶乩宗的禁术。当时金丹修士已是强弩之末,无法从宗门正统传承的请降真请下那些通广大的灵,于是他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来了一头扶乩宗秘典上记载的远古魔物。魔头身高十数丈,阴煞之气凝为实质,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金丹修士在请出魔物之后,就已经气绝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尘消散天地间。
那太平山元婴未必没有撤离战场的可能,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与远古魔头一战到底。元婴修士法宝迭出,术法如雨点般砸向魔物,打得自己皮开肉绽,魂魄摇荡,直至金丹崩碎,出窍作战的气府阴率先阵亡,元婴修士仍是大呼痛快,与那尊魔物来到人间的分身同归于尽。
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打得双方脚下的地界,方圆百里都阴气凝聚,不亚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古战场。
太平山的元婴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担心此处阴气流散,会影响附近千里山河的气运,其残余魂魄便强自苟延残喘,就近找到一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门厌胜秘法,与一种至刚至阳的刀法。元婴修士还让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开枝散叶,借助纯粹武夫子孙后代的生人阳气压下那份阴气。而且,桓氏子嗣在此练习那门刀法,因为无形阴气如同一块最佳的磨刀石砥砺武道,桓氏子弟的武道精进往往事半功倍,这也造就了飞鹰堡后世的江湖地位。
包括桓老爷子在内,几代堡主都喜欢在武道有成之后,明面上闯荡江湖,为飞鹰堡赢得声誉,实则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寻访仙人。这其中未必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飞鹰堡阴气过重的想法。桓老爷子当年死得蹊跷,武道天赋并不出众的嫡子桓阳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国魔道中人联手攻打飞鹰堡,元婴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缘就此断了线索,许多祖辈辛苦经营的关系也没了下文,比如桓老爷子和年轻道士黄尚的师父的这份香火情,桓阳就全然不知,他反而跑去求助京城朋友。飞鹰堡所有人甚至连祠堂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的存在都茫然不知,于是便有了这桩泼天祸事。
高冠老人在桐叶洲中部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经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战力卓绝。老人身为野修,即便是对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也毫不畏缩。可是在做出那次斩杀两名太平山龙门修士的壮举之后,他很快迎来了太平山雷霆万钧的追杀。一名太平山年轻金丹独自下山,追杀万里,打得老人倾家荡产,连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后不得不舍去半数修为和身躯,才瞒天过海,侥幸从那个好似天庭祇的年轻修士手中逃过一劫。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时时刻刻想着向太平山复仇,因此就有了飞鹰堡这场绵延数十年的精心谋划。跌回龙门境的老人先是亲自出手,悄悄打碎年幼时的有修行资质的堡主夫人的长生桥。其长生桥碎而不断,出现数以千百计的缝隙,唯独在心口处的“桥段”完好无损,使得她就像一只不断汲取地底阴气的瓷罐,阴气主动汇入她心口处的“泉眼”,最终在老人的秘法导引之下,孕育出了那头嗷嗷待哺的鬼婴。
一旦事成,鬼婴破心而出,再找一个远离山上视线的偏远小国随便当个国师,或是扶植几个庙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国君主,发起一场场大战,喂饱鬼婴,百年之后,鬼婴跻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于因为它的袭扰而灭亡,但一定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阴真不算长。至于这段恩怨之间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有人全然不在乎,例如云上老者,但是同样有人在乎,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婴修士。
不过这般悲天悯人的陆地仙,依旧无法跻身上五境,到头来只能束手待毙,亦可见大道无情,不分人之善恶。
云上的高冠老人,在那少年武夫递出三拳后,仍是觉得少年滑稽可笑。气势再盛,若无实打实的境界作为支撑,那就是一座瞧着华美的空中楼阁而已。老人对于少年身上那件金灿灿的法袍,那是真的垂涎欲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竟有这等身怀重宝的江湖雏儿,不晓得珍惜性命。
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说不定就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家法宝。难道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飞黄腾达了?再不用当地底打洞的老鼠,而且会比预期更早恢复昔日荣光?
至于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高冠老人哪里管得着这些,跟太平山都撕破脸皮了,债多不压身!
随着黑云下沉,飞鹰堡中人人开始头晕目眩,一些身体孱弱、阳气不盛的老幼妇孺,已经开始在家中呕吐起来。大街小巷,高屋矮院,哭声连绵不绝。许多习武的飞鹰堡青壮汉子,仰头痴痴看着那座当头压下的漆黑云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会被压成齑粉。一些个心志不坚的年轻武夫,更是毫无反抗之心,浑身颤抖,哪怕会因此断了武道前程,也要逃过今天此劫。
循着好似地震的巨大动静,有人发现校武场方向,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有着金光熠熠的瑰丽场景。一道道如虹拳罡,先是手臂粗细,碗口大小,然后逐渐增大,变成井口大小。拳罡势如破竹,一次次冲向天上,好像有人在对云海出拳。
校武场上,陈平安并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他每出一拳之后,就会快步转移。他施展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加上剑气十八停,以及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和人擂鼓式的拳意。
在递出第十拳后,一拳声势,已经彻底压过脚跺大地的动静。
拳罡冲天而起,裹挟着呼啸的风雷声,校武场周边的屋脊瓦片,由内向外,层层叠叠,噼里啪啦猛然碎裂。以陈平安为中心,四周墙壁裂开了一张张杂乱的蛛网。校武场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坑坑洼洼,被踩踏出十个深浅不一的坑。
起先九拳,虽然声势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是次次只是洞穿云海而已,可陈平安的第十拳,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团。老人心中微微悚然,已经默默将少年视为必杀之人,可他面对这气势如虹的一拳,仍是不觉得棘手,反而有了点争强好胜之心。只见老人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掌中骤然绽放一大团碧绿幽光,他翻转手心,往下一覆,刚好迎向那道破开黑色云海的拳罡。
砰的一声巨响,蒲团微晃,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云海却是剧烈一摇。来自校武场的拳罡与萦绕老人手掌的绚烂绿光,同时轰然崩碎,化成点点星光。拳罡散入附近云海,使得原本死气沉重的漆黑云海,像是研磨出一层墨汁的砚台,洒入了一撮金色碎末,滋滋作响,发出灼烧声响。
老人抖了抖手腕,透过被拳罡打穿的云海窟窿,俯瞰相距不过三十丈的校武场,阴森笑道:“好家伙,小小年纪,放在山底下,也算称雄一方的武道宗师了,不好好混你的江湖,非要跟老夫作对,不知天高地厚!”
言语之时,高冠老人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在五岳冠附近轻轻一划,从中撷取出一抹某座远古东岳大山的真意,往窟窿处急掷而下。山岳真意离开五岳冠之初,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等到下坠到老人脚边,大小已经不输那块蒲团,滑出云海窟窿之后,更是大如案几。老人猖狂大笑,快意至极:“当那缩头乌龟,隐忍多年,老天爷不负苦心人,老夫终于时来运转,只要将你小子的血肉精气研磨殆尽,说不得鬼婴破开心关的现世瞬间,就能够冲击观海境了!”
校武场上,陈平安眼见着山岳从天上倾轧而来,没有半点畏惧。当初在老龙城孙氏祖宅,云海蛟龙汹涌扑下,气势比起眼前这份仙家通,可是半点不弱,他不一样出拳了?
拳意盎然雄浑,他坚信一拳可破万法。一袭金色法袍,鼓荡飘摇,衬托得泥瓶巷少年,生平首次如此像一个山上仙。
第十一拳,极快。
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强大之处,就在于只要出拳之人能够承受体内那份气机流转带来的剧烈痛苦,成功递出新的一拳,就能够拳拳累加,撼山摧城,这绝非痴人说梦!
陈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山岳”倒退数丈。他二话不说,又是轰然一跺脚,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脸色凝重几分,不再心存戏弄,他默念法诀,并拢双指,接连在五岳冠附近四次划下。
哪怕会耗去不少灵气,头上这顶五岳冠也会暂时失去通,他也执意要一鼓作气宰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少年。
这顶五岳冠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宝,是他从秘境之中获得的。他为了独占此物,分赃之时暴起杀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后者死时,哀求他照顾好自己的子嗣,保证他们享受俗世百年荣华。老人点头答应,只是回头就用了点小手段,将一座府邸百余口人,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当初被太平山年轻金丹追杀万里,这顶价值连城的五岳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损并不严重,经过他百年修缮,如今已经恢复巅峰品相。只可惜老人翻阅典籍无数,依然没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绘五岳真形图的根本,使得至多只能发挥出法宝一半的功效,实为天大憾事。不然当初与那个太平山小王八蛋狭路相逢,到底是谁追杀谁还两说。
两座山岳上下叠加,下坠势头,快若奔雷。陈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东岳上浮丈余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压下。
是山岳之重,占据优势,还是拳法之高,更加无敌?
老人头顶上的五岳冠已经黯淡无光,再无悠扬的鹤鸣松涛之声。陈平安气血翻涌,尚未出现衰竭迹象。陈平安并不想被这三座山岳困住,天晓得高冠老人还有什么山上秘法,借着人擂鼓式的拳意牵引,暂时能够藕断丝连,于是就准备撤离校武场,转移战场,然后赶紧递出第十四拳。
然而早早准备好方寸符的陈平安,惊讶地发现他身处山岳压顶的阴影之中,如同置身于一座陆台所谓的“无法之地”,数次大战都立下功的方寸符,竟是没了丝毫反应。
不得已,养剑葫芦内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一左一右散开,高高掠入云海。
陈平安只好继续递出新的一拳,打得山岳下坠势头微微凝滞,之后他迅猛前冲,试图离开山岳阴影笼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他一掌向下压去,第四座山岳砸下。
四岳相叠,轰隆隆砸向陈平安头顶,“山脚”的校武场被磅礴灵气镇压,陈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几分。
那个拳法惊人的金袍少年,总算被山岳成功镇压。
得逞之后,高冠老人微微错愕:“什么时候纯粹武夫也能使唤本命飞剑了?”
高山往往与流水相伴,老人感知到两柄飞剑的破空而至,又从五岳冠上“摘下”两条江水。江水显化之后,最终如女子腰肢般纤细,一条浑浊泛黄,一条碧绿清澈,围绕老人蒲团,滚滚而流,一次次挡下两把飞剑的凌厉攻势,水花四溅,江水的分量不断减少。高冠老人还是将更多注意力放在那座校武场上。
此刻云海相距地面已经不过二十丈,老人所坐的蒲团几乎就要触及第四座山岳之巅。视野被遮蔽,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处一敲,默念一声“开”,其眼帘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后如同夜幕的云雾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的视线成功透过四座叠加大山,看到了那个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家伙,跟条泥鳅似的,还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头弯腰,以肩膀力扛山岳,向前奔走,随着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干脆猫腰前冲,以后背顶住山岳。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发挥出令老人感到惊艳的效果,硬生生帮助少年赢得千钧一发的宝贵时间,使得少年能够在山岳距离校武场地面只有四尺之际,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了被大山碾压成肉泥的下场。
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等你小子误以为逃出生天的这一刻了。
一直蓄势待发的第五座山岳,正是地位最为尊崇的中岳,依稀可见山势险峻的真身。
少年能够抵挡住四座大山,已经出乎高冠老人的意料,他本以为三山叠加,就能够压死这个小家伙。
那种仿佛威势递增就没有一个止境的拳法,委实古怪!这本拳法秘籍,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逊色。
老人轻喝一声:“去!”中岳刚好砸向在地上翻滚的陈平安。
与此同时,先前四座山岳开始陆续飞散,围绕中岳,纷纷向下“落地生根”,有山岳碾压校武场的房屋,有山岳压垮高墙,有山岳落在校武场之外的街道上,还有山岳砸在校武场隔壁的一个私人庭院。
一旦四方山岳屹立地面,加上中岳居中坐镇,就会形成一座天然大阵。
云海上方的两把飞剑,似乎与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越发拼了命攻击那两条江水真意。
高冠老人爽朗大笑:“怕了你们两个小东西了,好好好,老夫与你们玩一玩捉迷藏便是。回头你们主人一死,看你俩怎么办。”
老人双手左右一探,抓起两股黑色云雾,然后双手重重一拍掌,云遮雾绕,老人身形消失不见。
被五岳围困的陈平安,已是生死一线。初一、十五虽然剑气凛然,可是面对一个躲藏起来的高冠老人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尽量消减黑色云海。
陈平安祭出了那条以老蛟两根长须制成的缚妖索。金光灿灿的缚妖索蓦然变大,如一条金色蛟龙盘踞在那座中岳之上,硬生生将其拔高数丈,使其不至于一压而下,与大地接壤,五岳大阵暂时没有成形。可是即便缚妖索不断收缩,中岳上不断有碎石崩裂而落,可这座中岳始终在缓缓下沉。
而飞鹰堡上空的云海,离地不过十丈。若是站在主楼的那座观景露台眺望四方,则宛如置身于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巅,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惊涛拍岸。
飞鹰堡主楼内,画地为牢的拂尘男子,被那一大一小两把本命飞剑,追逐得疲于奔命。
那些飞鹰堡桓氏成员,真正亲眼领教了山上仙的炫目手段。人人庆幸之余,亦有人难免心生绝望,我辈江湖武夫,面对这些通广大的山上仙师,实在不值一提。
陆台没有静观其变,并未由着针尖、麦芒两柄品相极高的飞剑,慢慢耗死那个高大男子,而是从那条彩带之中,取出了从四处搜刮而来的法宝器物。这些法宝器物借着飞剑劈斩而出的牢笼缝隙一穿而入,阴险袭击高大男子,使其苦不堪言。
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饶,苦劝陆台万事好商量,只要陆台收手,他愿意交出一切家当,并且任由陆台在他的魂上动手脚。眼见着陆台无动于衷,手中只余下一支拂尘铁柄的男子,便开始厉色,扬言要与陆台的两把本命飞剑来一个玉石俱焚,威胁着一定要陆台魂受损,此生修为再难精进。
陆台斜靠在堡主夫人所坐的椅子旁边,手摇折扇,根本不理睬捉襟见肘的高大男子。厅堂大门已经被他强行打开,外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天昏地暗。
想必飞鹰堡数百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场景,那种无力感,深深刻在了骨头上。这种影响,注定极其深远,只要这些人能够活下来,那么今日仙打架凡人遭殃之事,就会代代相传下去。
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如果都是这般百无禁忌,早就乱得不能再乱了,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出现。
学宫书院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山上仙,动辄一拳打烂山峰江河,一件法宝随意砸烂人间城池。
毕竟山上人,终究来自人间。人间都没了,还有什么山上?
有些练气士,求的是长生大道的自在逍遥,我既然已经站在山上,还管你人间是死是活。
有些修士,要么清心寡欲,不问世事;要么恪守规矩,愿意为了人间的太平,让自己活得没那么痛快,不去追求绝对的自由。
世间百态,各有所求;是非对错,一团糨糊。
这世上有太多人,道理只是说给别人听的,而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本心,山上山下皆如此。
陆台是一个陆氏阴阳家子弟,对于人之本性,理解更深。
陆台无论是家族身份,还是自身,都很特殊。他的存在,在中土洲的陆氏,有些禁制意味。对于那些沉默寡言、暮气沉沉的陆氏老祖而言,这个晚辈,太让人感到“别扭”了,同时又让人倍感惊艳,他仿佛契道而生,这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先例,所以对于陆台的态度,庞大的陆氏一直很是含糊不清。
圣贤有言: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陆台的那副身躯皮囊,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宝,甚至比起陈平安的那个“学生”——崔东山早年谋夺的那副遗蜕,更加妙不可言。
陆台关注着楼外的云海,在寻找最佳的出手时机。主楼大堂此处景象,早已被陆台遮蔽起来,高大男子想要传递信息出去,难如登天。
那个堡主夫人轻声道:“仙师,我想好了。”
陆台有些疑惑,低头望去:“怎么说?”
妇人面容凄然却眼坚毅,她伸手捂住心口,道:“他能活下来吗?”
妇人虽然不是修行中人,可是其心脏处的异样,已经持续数年时光,她又不是痴儿,联系飞鹰堡的飞来横祸,以及拂尘男子与陆台的对话,当然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
陆台摇头道:“小家伙先天就背离大道,天性暴戾,残忍嗜血,就算你死它活,以后还是祸害。到时候一座小小的飞鹰堡,给它陪葬都没资格,极有可能是整个沉香国……”
妇人哀泣道:“可是我想让他活下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毕竟是我的子女……”
陆台既没有感动,也没有鄙夷,只是淡然而笑,为可怜妇人陈述了一个事实:“那你知不知道小家伙早已开了灵智,所以故意传递给你虚假的情绪。它甚至会凭借本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你这位寄主的心智,不然你为何明知道自己身体有异样,却始终不曾开口跟丈夫说清楚此事?”
妇人一手使劲捂住心口,一手抬起,捂住嘴巴,满脸痛苦之色,她茫然无助,只是对着陆台摇头。妇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着陆台,眼充满了哀求。
陆台叹息一声:“你这是何苦来哉?难道你真要弃于飞鹰堡几百条人命不顾?丈夫桓阳,子女桓常、桓淑,还有生你养你的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为了这个脏东西?”
妇人含泪摇头,放下胳膊,满嘴漆黑如墨的血污立即涌出,极为瘆人。妇人顾不得什么主妇仪容,已经有些志涣散,眼恍惚,她开口向陆台祈求道:“让他活下来吧,求求仙师了。他有什么错?不过是害死了他娘亲一人,我不怪他,一点都不怪他啊!仙师你以后多教教他,劝他向善,让他不要误入歧途。仙师你道法通天,无所不能,一定可以做到的,我的这个孩子一定会做个好人……”
妇人就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瓷片,随着心脏的剧烈颤动,不堪重负,终于彻底碎了,她始终死死地盯住陆台的那张脸庞。
陆台微笑点头:“好吧,它可以活。”
妇人这才嘴角抽动,缓缓闭上眼睛,触目惊心的黑色鲜血,犹然从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她的眼睑都破碎了,两粒眼珠子坠落,从衣裙上滑落至地面,滚动到了椅子后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没有任何人胆敢出声。被封禁五感的桓阳,被束缚在椅子上,眼眶通红,对那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怒气——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她的死一点都不冤枉,就应该跟那个小杂种一起去死!
陆台来到已死妇人的身前,弯下腰,凝视着她被鲜血浸透的心口处,喃喃道:“你娘亲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什么都给你了,连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么还在疯狂汲取尸体的灵气和魂魄。她活着的时候,你就折腾得她够呛,现在她死了,就不能让她有片刻的安宁吗?”
妇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骤然静止,似乎有细细微微的哭泣声来到人间,一如世上所有的婴儿——哭着来到。
“晚了。”陆台将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妇人心脏,钉入椅背,面无表情地道,“人间很无趣的,不如不来。”
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蓦然响彻大堂,烛光熄灭,一根根大柱同时响起碎裂的声音。
众人肝胆俱裂。唯有桓阳如释重负,继而失落,他眼空洞,怔怔地望着旁边的那张椅子。那个青梅竹马的温婉女子,死得很丑。
这个愤愤不平的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早已泪流满面。
桓家祠堂外,众人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传授的秘术,用盛放有桓氏子嗣鲜血的双碗施法。之后老人等待片刻,颓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道:“为何如此,不该如此的……”
浑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脸色苍白。黄尚嘴唇颤抖:“那些妖魔鬼魅,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毒法子,早就耗尽了两尊石狮子蕴含的灵气。”陶斜阳一屁股坐在地上,以刀拄地。
老人转头望向校武场那边的云海,山岳下沉,拳罡迎敌,云海之上更有剑光纵横。老人生出一丝渺茫希望,挣扎着站起身,对四个年轻人说道:“你们四个,赶紧离开飞鹰堡。先前你们护送我来到这里,现在轮到我护送你们几个孩子一程。你们应当为飞鹰堡桓氏留下一点血脉香火,不要犹豫了,赶紧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不要想着报仇!”
陶斜阳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抬头望向那个心仪多年的桓氏女子,沙哑道:“桓淑,你和桓常一起走吧,我要留在这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真的有点累了,今天就不走了。”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对他摇头道:“黄尚,别劝我了,我意已决!”
老道人喟叹一声,带着徒弟和桓氏兄妹,一起杀向近处的飞鹰堡北门。
陶斜阳盘腿而坐,面朝祠堂大门,开始以袖口擦拭长刀。黄尚跟随师父奔跑,视线朦胧,始终不敢回头看那个年轻武夫。桓淑突然转头望向那个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有些于心不忍,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便烟消云散。
生死之间,最见真性情。
年轻女子被兄长一拽而走,不再停留。
陶斜阳低下头,凝视着雪亮刀身映照出来的那截脸孔,扯了扯嘴角——还是不喜欢啊。
鬼婴被陆台一竹扇透心戳死,其哀号传出主楼厅堂。楼外的那片黑色云海之上,顾不得两把飞剑还在4意飞掠,高冠老人再度现身,脸色难看至极,整个人气恼得连五岳冠都开始颤颤巍巍,几乎已经淹没屋脊的云海,更是翻滚如沸水。
老人对着主楼那边怒吼道:“废物,废物!留你何用?!”
高冠老人伸出一只手,猛然攥紧。大堂之内,苦苦应对两把飞剑的拂尘男子,其在学道之初,就被老人以师门秘法控制,此刻他的一颗心脏毫无征兆地炸开,然后瞬间魂飞魄散,骨肉分离,所有鲜血都被干干净净剥离出来,化作一大团猩红血球,不计代价地向外冲撞。一个观海境练气士的气海爆裂,将那座被陆台鸠占鹊巢的符阵,炸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猩红血球好似倦鸟归巢,试图掠向云海老人。
陆台皱了皱眉头,收回针尖和麦芒,以免被那些污秽鲜血沾染,到时候可就不是耗费天材地宝那么轻松了,也不再往符阵灌注灵气。于是血球化作一条溪涧,拉伸出一条纤长的河道,从大堂漫延到了云海之上,涌入老者的手心之中。
老人如饥汉饱餐一顿,双眼绽放血光,他双手挥袖,两股鲜红气机从大袖中汹涌而出,一时间罡风大作,初一、十五两把飞剑在云海之中四处飘散。
高冠老人脸色狰狞,低头看着那座尚未触地的中央山岳,大怒道:“垂死挣扎!本来还想着鬼婴初生,胃口不济,才将你压在山岳磨盘下,一点点榨取精血。既然现在害得老夫万事皆休,老夫就不用这般讲究!去死!”
陆台来到飞鹰堡主楼的那座观景台,驾驭两柄飞剑掠向云海老人,畅快大笑道:“老贼!我太平山等这一天很久了!”
老人脸色一凝,随即癫狂大笑道:“老夫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要你们太平山两个天才修士一起陪葬!”老人一手不断挥袖,竭力阻拦初一、十五和针尖、麦芒四把飞剑的刺杀,一手握拳,向下凶猛砸下,“小兔崽子,死也不死?!”
陆台眼微变,默念一声“走”,一根色彩绚烂的彩带一闪而逝,配合那条如金蛟缠绕山峰的缚妖索,一起往上提拽。绝对不能让这座中岳与其余扎根大地的四岳汇合,到时候五岳结阵,别说陈平安只是四境武夫,就是六境的体魄,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压成一摊肉泥。
陆台怒喝一声:“给我升起!”山峰往上拔高了几尺。
“拼命谁不会?!”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称于世的山野散修,他4意大笑着站起身,收起那张蒲团后,他的下半身立即如枯木般腐朽,不断有灰烬飘散。老人依然不管不顾,一掠而至那座中岳,双脚触及山巅之后,轰然下压,使得被五彩腰带和金色缚妖索束缚的山峰,成功一压到底!
这座中岳落地时,整座飞鹰堡都开始颤动不已,以致城堡外的山脉也开始出现裂缝。
金色的缚妖索沿着山体向地面颓然滑去,高冠老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就将缚妖索握在手心。
五岳齐聚之后,阵法已成,上阳台那边,陆台吐出一口鲜血,踉跄前行数步,好不容易扶住栏杆,手指微动,艰难开口道:“回来……”原本捆住中岳的五彩腰带亦是失去了绚烂光彩,开始恢复原形,向主楼那边掠去。老人眼前一亮,再次探臂一抓,将彩带扯在手中。缚妖索刚刚到手,又将这根彩带收入囊中,天无绝人之路,此次自己虽然吃了大亏,可好歹并不是颗粒无收。
老人重新盘腿而坐,蒲团凭空浮现,经此一役,头顶五岳冠已经灵气稀薄。头顶云海那边,唯有主楼那名剑修的两把飞剑还在挣扎,之前那两把袖珍飞剑,在中岳成功压死那金袍少年后,便向地面坠落,落在了远处的两处巷弄之中,多半是就此销毁了,实在可惜。
今日大仇得报,老人心中有些快意,他要赶紧离开飞鹰堡,免得被扶乩宗或者太平山的老王八拦阻截杀,再次沦为丧家犬。
事已至此,太平山依然没有金丹或是元婴修士出手,看来这一死一伤的两个崽子太过托大,才给了自己安然离去的机会。不过这两个年轻人,绝对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传弟子,说不定还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不然哪有胆子带着一身法宝招摇过市。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恐怕早就避其锋芒了。
高冠老人默念“收山”口诀,五座山峰瞬间拔地而起,体形越来越小,最终重返五岳冠之中。
老人一边挥袖驾驭云海,阻挡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一边盘腿坐于蒲团上,笑着往校武场那边下降。
地上有一摊亮眼的金色,就像从竹竿上不小心掉落的一件金色衣裳,随意铺在地面上。明明一件法宝唾手可得,高冠老人却脸色剧变,双手在虚空一拍,整个人连同蒲团一起猛然升空,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云海疯狂涌向老人。
校武场地上那抹金色,从刚好能平躺一人的大坑中一跃而起,高声喊道:“陆台,针尖借我一用!”
陆台没有丝毫惊讶,心意微动,巨大的飞剑针尖便出现在陈平安脚下。先前初一、十五“坠落”时,陆台其实就发现了蛛丝马迹。陈平安说过,它们是本命飞剑,却不是他陈平安的本命之物。所以陈平安如果真的死了,初一、十五只会更加拼命地杀敌,只有陈平安假死,才会故意让两把飞剑演戏。
之后那条缚妖索同样“装死”,陆台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笑出声。依葫芦画瓢,灵机一动的陆台也故意失去对五彩腰带的控制,任由高冠老人将其取走。
老人去势极快,可是早早隐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来势更快。它们一左一右,瞬间戳穿了那蒲团,使得高冠老人远遁速度微微凝滞。
又有陆台的飞剑麦芒在高空阻拦。最关键的是陆台的五彩腰带和陈平安的金色缚妖索,重新活了过来,同时绑缚住高冠老人的手臂,如两条蟒蛇缠绕人身。
而陈平安,踩在飞剑针尖之上,追着空中的高冠老人和云海,飞掠而去。
御剑远游!
在山岳镇压之下,陈平安在出拳之前,跺脚裂地,硬是临时开辟出一个可供他躺下的大坑,这才得以逃过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被五岳大阵的磅礴气机当面压下,好似置身于密封棺材内的陈平安,可一点都不好受,当下肋骨断了好几根,如果不是在竹楼习惯了这种伤势,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冠老人离去。
陈平安在踩剑“飞升”之前,就以剑师驭剑之法,将先前那把丢在一旁的长剑痴心握在手心。
彩带和缚妖索捆住老人双手,并且两物能够破开云海遮掩,准确牵引三把飞剑去戳破那块蒲团,这使得初次驭剑的陈平安很快追上高冠老人,对着那家伙的后脑勺就一剑劈去。
老人拼了老命裹挟云海加速向前,好不容易躲开了那一剑,可是剑气流溢,仍是在高冠老人脑袋上留下了一条血槽。
上阳台那边,陆台一咬牙,再次说出“开花”二字,青衫飘飘,御风追去,速度犹胜飞剑针尖。
陆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十数个眨眼工夫,就飞快截住高冠老人的去路。
老人吃足了苦头,竟是不敢硬闯,转弯绕行,结果被后边两次出剑都慢上一线的金袍少年,给一剑刺穿,透心凉!
这柄剑极其古怪,老人的生机连同灵气,骤然流失,被透体而过的长剑不断汲取。
老人停下身形,蒲团下的云海随之径直悬停。他低头看了眼剑尖,凄然一笑。
取我性命者,竟然还不是那四把本命飞剑。帮助这把长剑取我性命者,竟然只是一张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
现在这些宗字头仙家的小家伙们,怎么比我们这些山泽野修还要奸猾狡诈了?
陈平安本想乘胜追击,再出一拳,但是陆台已经近乎嘶吼地以心声提醒陈平安,让他借着飞剑针尖,赶紧后撤,越远越好。
高冠老人扶了扶头上那顶歪斜的五岳冠,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脏的痴心,阴恻恻地笑望向陆台。
两件法宝依旧死死捆住老人的双手,竭力限制老人灵气的流转。蒲团已经破碎不堪,被三把飞剑刺出数十个窟窿,四处漏风了。
陆台与高冠老人相对而立,心有余悸,当时他故意自称太平山修士,为的就是吓退这个老家伙,哪里想到老人一听说他们来自太平山,就跟疯狗一样乱咬人,陈平安当时的境地,是名副其实的命悬一线。
陆台稳了稳心,平静道:“我们其实不是太平山修士。”
老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太平山教不出你们两个小娃儿。”
四方云海逐渐消散,无功而返,重归天地。
仙打架总在天上,可是悲欢离合,多在人世间。
飞鹰堡主楼厅堂内,气氛诡谲。
堡主桓阳已经行动自如,但是看都没看一眼身边椅子上的妇人尸体。
老管家何崖,眼复杂地瞥了眼堡主夫人,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却被桓阳以冷厉眼制止。
桓阳一只手扶在椅子把手上,沉声道:“今日大堂之事,谁都不要对外宣扬,谁敢泄露一个字,不但家法伺候,还要连累一房所有人,打断手脚,悉数逐出飞鹰堡!”桓阳并不转头,只以手指随意点了点身旁的椅子,“夫人积劳成疾,重病不治……”桓阳略作停顿,冷声道,“死后牌位不放入我桓氏祠堂!不许葬在——”
大堂众人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质疑,只有何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打断桓阳的后半句话,惨然道:“堡主,夫人是有过错,可是希望堡主看在这些年夫人相夫教子、操持家业的分上,准许夫人葬在后山吧。堡主,就算我何崖求你了……”说到最后,这个为飞鹰堡鞠躬尽瘁的老管事,为一拨拨稚童传道解惑的老夫子,竟是泣不成声。
桓阳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椅子把手,打得整张椅子瞬间断折垮塌,他脸色阴沉,思量片刻,冷哼道:“此事稍后再议!”一向待人和善的桓阳,此刻如一头饥鹰饿隼般环顾四周,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都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头。
“飞鹰堡能不能存活下来,现在还不好说,你们暂时都不要离开这里,谁敢擅自离开大门,何崖,杀了他!”桓阳撂下这句话后,独自离开大堂,登楼而上,来到那座连父亲都不知为何要命名为“上阳台”的地方。这辈子从未如此铁石心肠的男人,举目远眺,试图早点看到那场大战的结果。只可惜他武道修为平平,目力有限,看不出半点端倪,只依稀可见云海散去、剑光纵横而已。
桓阳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若是那鬼婴生下来,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由我飞鹰堡全权掌控,倒好了!”
老道人带着三人顺顺利利逃离了飞鹰堡,一路往北边大山深处钻。这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零星的阴物鬼魅出来搅局,并无太大的波折。
不说劫后余生的三个年轻人,就连老道人自己都觉得无法想象,一时间四人都有些恍若隔世。
站在山坡之上,桓常突然说道:“我要回去。”
邋遢老人暗中点头,有此心志,且不去谈幼稚与否,将来才有希望帮助桓氏重振旗鼓。若是只顾着仓皇逃窜,老人不会看轻女子桓淑,却要打心眼瞧不起桓老兄弟的这名嫡孙。
原先那片漆黑如墨的云海已散,虽然暂时还不知道飞鹰堡是否已就此脱离死局,可到底是一个好兆头。
老道人举目望去,以山门道法粗略观其气象,飞鹰堡内的浓郁阴气几乎消散殆尽,于是他出言劝慰桓常:“别着急回去,如今大势好像已经转向我们这边,你在这个时候,绝不可节外生枝。”
桓常握紧腰间刀柄,手背青筋暴起,闷声道:“父母还身处险境,我做儿子的却要袖手旁观,不当人子!”
老人哑然失笑,耐心解释道:“无谓的牺牲,并非真正的勇气。桓常,要做你爷爷那样的男人,只有真正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去做那一刀劈开灵官像的壮举!便是我们隐居山上的修行中人,听过你爷爷的事迹之后,也要拍案叫绝,称呼一声英雄。这份胆识气魄,可不是匹夫之勇。”
桓常默默点头。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夫,到底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如果心性不宽,身为飞鹰堡下一任堡主,早就容不下在飞鹰堡蒸蒸日上的外姓人陶斜阳。
桓淑轻轻扯住桓常的袖子,桓常抬头一笑:“我没事,放心吧。”
老人有些欣慰,如此江湖,才有滋味。
年轻道士黄尚喃喃道:“师父,那两个外乡人,难道真能将那尊魔头斩杀在天上?”
老道人哭笑不得,叹息道:“有能耐布置下这么大一个局,颠倒百里风水气运,极有可能是一个金丹境的大魔头,那搬动山岳之术,别说是师父我,就是你那位天纵之才的师祖,在修为巅峰之际,一样做不到。那两个年轻人,如果能够赶跑强敌,就已经是万幸,根本不用奢望他们成功杀敌。”
脱离险地后,老人那根时刻紧绷的心弦便松了,顿时显得色萎靡,今日一战,让这个山居道人实在是心力交瘁。
老道人靠着一棵大树:“除非是扶乩宗的大修士闻讯赶来,否则很难拦下那个驾驭云海的魔道巨枭。”
三个年轻人脸色凝重,桓淑咬紧嘴唇,心情尤为复杂,爹娘还在困境之中,祠堂外还有个自愿等死的傻子,自己和兄长哪怕苟活,仍然前途渺茫。何去何从,桓淑当真不知道。
黄尚色黯然,辛苦修道数载,片刻不敢懈怠,本以为已经道法小成,逢山遇水,不在话下,哪里想到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飞鹰堡,就差点丢了性命。
老人打破这份沉闷气氛,大口喘气之后,笑了笑:“你们放心,只要这次魔头铩羽而归,肯定会引起扶乩宗的重视,那魔头百年之内,绝对不敢再兴风作浪了。扶乩宗有两位结为道侣的仙人,一旦惹恼了他们,任何一人下山灭杀魔头,易如反掌!”老人似乎犹不解气,做了个翻手的动作,加重语气,“易如反掌!”
祠堂外,陶斜阳忧心忡忡。他并不是担心飞鹰堡沦为人间炼狱,而是担心将年幼的自己丢入此地的家族老祖。此役折损太重,恐怕会害得他无法一步步成长为沉香国宗师第一人。
他要将心仪美人收入怀中。那个他看着从小女孩变成少女,再变成婀娜女子的桓淑,他是真心喜欢。
美人,他要。江湖,他也要。说不得以后还有机会去山顶看一看风光。
他偶尔假借为桓氏奔波江湖的机会,与老祖宗私底下碰头。那位老祖曾经教诲他,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应该抓在自己手里,实在抓不住的,要么干脆别多想,要么直接毁掉。陶斜阳深以为然。
四下无人,卸下面具的陶斜阳,色阴晴不定。他收起杂乱心绪,觉得那对早已无用的石狮子碍眼,先后两刀劈下,将两尊石狮劈作两半,轰然倒地。
发泄完心中郁气之后,年轻人立即醒悟这件事做得差了,一旦老祖谋划失败,不得不退回老巢休养生息,自己这般赌气行径,很容易露出蛛丝马迹,被那个该死的老家伙看出点什么。于是心思缜密的陶斜阳快步向前,以浇灌纯粹真气的刀柄,一点点敲烂颓然倒地的石狮雕像。然后他快步走向飞鹰堡主楼,半路上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打得自己口中鲜血四溅,这才罢休。
山上凶险,风大人易倒;江湖险恶,水深船易翻。人心起伏最难平。
心定且赤诚,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