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道人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的法剑,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他的心里完全没谱。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传授道法的师父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这把以前朝册、元光、正德三代通宝串成的法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勉为其难,只是他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他见陶斜阳铁了心要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荧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内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材质应该不是普通的黄纸,荧光流淌,晶莹剔透,在阴风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黄尚的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他的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巷弄墙壁上,像是渗透在墙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也跟着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年轻道人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上并无重伤,只是……”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对黄尚说,他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只是看着仓皇失措的年轻道士,尤其是脖颈处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服药,帮着徒弟固本培元。
黄尚站在陶斜阳房门口,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陈平安则偶尔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们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两张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装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此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芦,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个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她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会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不免有些失落。妇人眼眶通红,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花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飞鹰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对陆台有意思,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至于兄妹二人在客气热络之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那份阴霾,陈平安也看得出来。
看来此地鬼魅作祟,近乎4无忌惮地袭扰市井百姓,给飞鹰堡带来极大的隐忧和困扰。山下江湖,任你是豪门大派,对付这种事情,仍是力不从心。
一行人去往飞鹰堡主楼。楼建得气势巍峨,名人手笔的匾额、楹联,等人高的彩绘门,左右两侧的玉白蹲狮,都彰显着飞鹰堡桓氏昔年的荣光和底蕴。
宴客大厅灯火辉煌,厅里点着一支支粗如婴儿手臂的红烛,还摆着许多老物件,以及大幅的山水字画、绘有仙家景象的对屏。堡主桓阳和夫人、老管家何崖以及几位桓氏长辈,在大厅门口恭迎两位初次莅临飞鹰堡的年轻后生。他们身后站着诸多家族俊彦和旁支子弟,这些人对陆台和陈平安都充满了好,毕竟飞鹰堡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罕见。
陆台以心声告知陈平安:“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信不信,飞鹰堡桓氏如果足够聪明的话,会在酒过三巡之后,跟咱俩主动请罪。”
陆台很快就没个正经,环顾四周,在陈平安心湖说道:“老古董还不少,这飞鹰堡桓家祖上挺阔绰啊。搁在桐叶洲山底下,算是不错的了,如果不是遭了变故,不得不龟缩至此,恐怕根本不需要咱们露面,早就请了沉香国或是周边国家的仙师摆平了那帮阴物。”
入座之前,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了堡主夫人的异样,她整个人的气息显得云遮雾绕,只不过是乌云黑雾,明显沾着污秽气息的那种。看上去妇人容颜艳丽,保养得当,实则元气衰竭,即将油尽灯枯。陆台一眼都没有看她。
晚宴谈不上山珍海味,野味河鲜加时令蔬果。桓阳从头到尾都没有摆谱,架子放得很低。就连陈平安都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他们举杯喝酒和下筷夹菜都很敷衍,往往是堡主提议敬酒,才稍有动作。
陆台猜错了,哪怕宴席临近尾声,堡主桓阳也没有提及两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只说飞鹰堡穷山恶水,照顾不周,还望两位公子多多海涵。等喝完最后一口酒,外人纷纷起身离去,桓阳和夫人亲自带着陈平安陆台游览主楼。登上顶楼的一处露台后,众人一起登高远眺,桓常和桓淑分别拿来一样礼物,都装在木匣内。桓阳说是飞鹰堡祖传的老古董,不值钱,但还算稀罕,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希望两位公子以后多来飞鹰堡做客,一定扫榻相迎。
陆台应酬得滴水不漏。他摸着栏杆,默念道:“好地方。”
于是就这样宾主尽欢而散,桓淑想要送两人去那巷子,但是被桓常找了个借口拉住。桓淑虽然心有不满,最终还是没有执意离开主楼。她看着两人并肩走在宽阔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声道:“斜阳受了那么重的伤,你怎么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皱眉道:“爹和何爷爷都说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这么鲁莽。如果不是今夜有仙师驾临飞鹰堡,如何收拾烂摊子?陶斜阳这么大一个人,还管着飞鹰堡的半数事务,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不过是混了几天外边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恼火道:“不管怎么说,斜阳都是为了咱们飞鹰堡才受了重伤,你少说一点风凉话!这要是给斜阳听见,负气离开飞鹰堡,都没人有脸拦阻!你当真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名门正派看中了斜阳的习武天赋和经济才干?”
桓淑撇撇嘴:“那就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呗,飞鹰堡还能如何?哭着喊着求陶斜阳留下来?”
桓常转过头,厉色教训道:“桓淑,你怎的越说越混账了!莫不是良心都给狗吃了?!斜阳跟你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头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哥哥,她眼眶通红,有些委屈,颤声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啊。他喜欢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啊,我有什么办法?”
桓常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心结难解。
秋夜凉爽,星河璀璨,星星点点,仿佛都是人间的愁绪。
这天夜里,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肃手恭立,出门迎接。气氛不热闹,但是比起迎接两个年轻人的宴席,明显要更加实在。
迎面走来之人,是一个双眼绽放精光的高大男子,他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着约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尘,腰悬桃木符箓牌子,飘然而至。
他的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十分怪。那柄拂尘,篆刻有“去忧”二字。
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师。”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无须客气,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不等桓阳开口,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阴煞之气果然很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们要晓得,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阵,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
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桓阳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师救下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停雪,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竭尽所能,报答仙师!”
男子哂然一笑,一摇拂尘:“救下再说,否则好好一桩善缘,就成了商贾买卖,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
桓阳激动万分,泣不成声道:“仙师高洁!是桓阳失礼了……”
男子不予理会,牵马前行,尽显仙风范。
这天夜里,又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邋遢老人拜访飞鹰堡,差点大门都没给进,后来黄尚闻讯赶去,才将老人接入了飞鹰堡,随便将其安排在一条巷弄住下。黄尚满脸愧疚,老人倒是不以为意,在深夜里走走看看,其间还趴在井口上,闻了闻几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后,“咦”了一声,脚尖一点,从院中掠上屋顶,举目望向一处,仔细端详片刻,返回院子后,问道:“飞鹰堡已经有了高人坐镇?”
年轻道人愣了愣:“是不是高人,弟子并不清楚,只知道飞鹰堡前两天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一位风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负长剑,不太爱说话。”
老人问道:“你和陶斜阳先前遇险,那两人没有出手相助?”
黄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们,那两人并没有出现。”
老人点点头:“何崖确实会一点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两人贴在门口的那张符箓水平,差得就有点远了。”
年轻道人愣在当场:“那两人跟我差不多岁数,难道就已经与师父一样,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师?”
老人嗤笑道:“年纪轻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能够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师。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半吊子,靠着一大把年纪熬出来的微末道行,根本就不会被真正的山上仙家视为同道中人。”
黄尚依旧不太相信,总觉得师父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欢吹嘘自己的仙修为。
老人不再多说什么,相比那些腾云驾雾、御风远游的仙家,自个儿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这终究不是什么舒坦事。
陈平安又在院门外贴了张宝塔镇妖符。
两人都无睡意,就在院子里闲聊。陈平安色凝重,陆台依旧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陈平安刚要说话,陆台伸手阻止:“说了可就不灵了。”
陆台转移话题,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养剑葫芦里两把飞剑,一条法宝品秩的缚妖索,等你哪天跻身了七境武夫,那还了得?”
陈平安会心一笑,开朗道:“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很怪,为何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剑修?”
陈平安没好气道:“有什么怪的,不就因为你恐高?你从老龙城去倒悬山,是乘坐桂花岛;从倒悬山来桐叶洲,是坐吞宝鲸。那你坐过鲲船吗?”
陆台涨红了脸,一把将手中竹扇丢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旋,竹扇如有丝线牵引,滴溜溜旋转起来,绕着陈平安飞行一圈,返回陆台那边。陆台接住竹扇,啧啧道:“学以致用,很快嘛。”
剑师驭剑术,在江湖上可能很秘,可对于跻身武道四境的陈平安而言,一法通,万法通。
秋日和煦,陆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独自枯坐打谱,陈平安在一旁练习《剑术正经》。
自从上次陆台察觉到飞鹰堡弟子的查探后,飞鹰堡就再没有私底下冒犯。
陆台趁着陈平安停下剑架的间隙,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还在那边拧转手腕,找寻最合适最顺畅的握剑姿势来应对变招。出剑想要快,就得从细处不断求变,这跟烧瓷当中极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个道理,粗看是“不动”,实则不然。
听到陆台的提议后,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吧,我学过,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我见过高手下棋,我还是更喜欢看人下棋。”
林守一、谢谢、于禄、改名崔东山的少年国师,一个比一个棋力深厚。陈平安经常观棋,可他始终连棋着的好坏、远近和深浅都看不出来,所以自认没有下棋的天赋。
不过就像看到陆台煮茶,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谢谢下棋,同样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棋盘对弈,下棋人那种坐忘的感觉,陈平安觉得很美好。
陆台也不纠缠,笑问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
陆台捻子落子,眼炙热:“身前无人。”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嗯。”
这下子轮到陆台诧异了,抬起头,斜眼看着陈平安:“你真能懂?”
陈平安在院子里缓缓行走,气沉丹田,拳意倾泻,乍一看毫不起眼,原来已是水深无声的境界,他笑道:“有个人的剑,还有帮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的拳,感觉都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身前无人’。”
陆台微微一愣。
哪怕陆台见过太多的人美景,见过钟鸣鼎食、黄紫贵人、羽扇纶巾、餐霞饮露,看陈平安打拳,还是一种享受。但是陆台觉得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陆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只见他耳鼻之间,有四缕白色气息缓缓飘荡而出,却并不离开,也未消逝,如四条纤细白蟒倒挂面目之上。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陆台此举为何。
陆台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纯粹武夫炼气,练气士也养气炼气,呼吸吐纳,都逃不掉一个‘气’字。气若游丝,搁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个人命不久矣,但是搁在剑修身上,是另外一种景象。”
陆台缓缓吐出一口气,气凝聚如丝,最终在他身前变作一把袖珍飞剑,陆台轻轻一吹,陈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头,一抹白光从他耳畔疾速掠过。然后那抹极其纤细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飞掠,不断拉扯出一条条经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将一栋院子编织得如同一座剑气牢笼——一座充满凌厉剑气的雷池。陆台一跺脚,异象瞬间消散。
陆台微笑道:“我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是道理还是懂的,你陈平安练拳疯魔,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万遍,所以拳意浑然天成,但是你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陆台面向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手掌摊开,“世间的拳架,除了壮筋骨气血,温养魂魄意,真正的玄机,在于一股‘不借助于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气,衔接紧密,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讲道理!”
陆台笔直伸出一拳,砰砰作响,拳罡炸裂,传出丝帛撕裂的声响。陆台又出拳,略有倾斜,一划一滑,出拳最终地点,仍是原先位置,虽然悄无声息,但是被拳头触及的空中气机崩碎,声势惊人。
陆台解释道:“两拳,我用了相同的气力和意,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径,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顺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够快。传说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境,那才是让练气士都要艳羡和畏惧的天上风光。”陆台收起拳头,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眼恍惚,“天下乱象已起,陈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够撑到最后,就是……”陆台嘴角渗出血丝,“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守于某地,做那中流砥柱千万不要被大势裹挟。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不要争一时得失,我相信你会比那个曹慈走得更远,会重建长生桥,会成为大剑仙……”
天机不可泄露,对于寻常练气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戏言,但是阴阳家不同。精于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寿终正寝,偶尔有,也莫要奢望恩泽子孙,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粮,祖上失德,贻害后人。
陈平安已经看出不妙,轻声喝道:“陆台,够了!”
陆台点点头,抬起手背抹去血迹,坐回石桌旁,灿烂笑道:“既然我找到了这里,在飞鹰堡找到了上阳台,那么之后你就需要独自游历了。”
陈平安坐在他身边,点点头:“此间事了,我会独自北上,你不用担心。”
陆台问道:“有什么打算?”
“当然有啊。”陈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死后还凝聚不散的阴魂英灵,淬炼三魂,夯实武道四境的底子。远的,回到家乡后,继续跟老人学拳,一步步走得踏实些,跻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陆台点点头:“你不用管我,我没事,这点天道反扑,陆氏子弟的家常饭而已。”
陈平安确认陆台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后,便放下心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道:“我还有一件之前就想过,但是来不及做的事——给家乡铺一条路,每隔三五里就建一座行亭,花再多钱,我也不心疼。”
陆台没好气道:“一条路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
难怪这家伙的两把本命飞剑叫针尖和麦芒,看来他天生喜欢跟人顶针较劲。
陈平安也不跟他较劲,继续道:“到了家乡那边,我会试着亲自打理骑龙巷的两间铺子,只要能挣钱,哪怕每天入账只有几文钱,都行。再就是仙坟的那些残破像。虽然之前回家了一趟,已经做了点事情,搭建了许多棚子,修缮了一些,可还是不够,还需要为它们正式地重塑金身。”
“这就是你购买那几本造像书的原因?”
“嗯。尽量多知道一些忌讳和规矩,省得自己好心办坏事。”
陆台笑道:“真够忙的。”
陈平安始终望向远方:“再远一点的话,愿意听吗?”
“说吧,如果说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头扎进水井里,洗一洗。”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讥讽:“我想要家乡落魄山那边,竹楼之外,有更多的建筑一栋栋立起来,从山脚……算了,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瓦当、滴水、飞檐、藻井、卯榫,都要有。”陈平安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狠狠往上比画了一下。
陆台翻了个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有些泄气。
陆台赶紧举起双手:“好好好,你继续说。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我要购买很多的藏书,三教圣人、诸子百家、先贤笔札,都要有一些。骊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这种市井坊间,一本书有多难得,你肯定无法想象,比见着一粒银子还难。”
“我想要山上的大楼小楼,都放着很多灵器法宝,我还要收集天下各国的特产,比如彩衣国锦绣地衣和斗鸡杯,还有活泼可爱的精灵古怪,帮人梳妆打扮的精魅,会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开门迎客的小家伙,都养上一些。花异草,高山流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每天都会有像江河一样的云海涌过山畔……”
“李宝瓶、李槐可以在那边安心读书,林守一可以潜心修道,于禄可以武道登顶,跟崔姓老人请教拳法技击,谢谢可以在那边……不用受崔东山的欺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边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懒就偷懒,有个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经常来我家里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铺子做的糕点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庙烧香。我要把山路道修得更宽,铺上跟福禄街、桃叶巷一样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泞沾鞋。在山庙准备好许多蓑衣斗笠,哪怕临时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便是,下次烧香再还回来。”
“不管天下怎么样,山下怎么个活法,别处山上如何,我只希望我那边,人人相亲相爱,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再像刘羡阳那次那样,感觉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占着道理的时候,别人不听,那就让他们听,不管是靠拳头还是靠剑……”
陆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就像亲眼看着陈平安在夏天堆着自己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