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写错了一道斩锁符。若说之前小雪锥触及符纸的瞬间,是海上生明月的景象,那么当这道符画成之后,就如一轮红日。红日与水井口子差不多大小,只是并无灼烧之感,反而温暖和煦。这张符在陈平安说出那八个字后,好像失去了真气牵引,晃晃悠悠地飘落在海面上,然后缓缓沉入蛟龙沟,再没有在海上引起异象。
可那些在蛟龙沟底蜿蜒盘踞的大物,无一例外化为人形,或老翁或老妇,离开各自巢穴,站在海沟石壁,对那张符箓作揖行礼。许多年幼懵懂的蛟龙之属战力孱弱,此次没有机会参与桂花岛大战,或是被祖辈强行拘押在海底,这些小家伙哪怕尚未凝聚人身,一样依葫芦画瓢,随着这些与金袍老蛟辈分相当的老家伙们,向那张符箓使劲点头致敬。
这些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物,纷纷施展秘术通,以远古水声训斥那些攻击桂花岛的蛟龙后裔,措辞极其严厉。
各家老祖扬言如果有人胆敢不在半炷香内回到蛟龙沟,一律先逐出本族,然后受剥皮之苦,最后丢在海面漂泊,曝晒三年,活下来才有机会认祖归宗。那些“青壮”水虬、蛇蟒面面相觑,眼中皆是疑惑、震惊和不甘。
它们这次跟随金袍老蛟大战桂花岛,老祖之前都是默认许可的。这些大多在南海和婆娑洲吃过苦头的年轻蛟龙后裔,之所以跟随那条金袍老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婆娑洲大杀四方,将那些醇儒陈氏的子弟和沿海布防的练气士杀个精光。但是现在老祖发号施令,而那名金袍老蛟又无异议,它们只得纷纷纵身一跃,离开桂花岛上空,扑向海面,入水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跟老祖讨要一个说法。在那之后,就是金袍老蛟在领取法旨之前,对着那坏了他百年谋划的少年,一剑斩下。
陆沉敕令?陆沉是谁,老蛟当然听说过。听他的祖辈说,这位道家掌教之一的至人在飞升之前,最喜欢驾一叶扁舟游历四海,好像不太喜欢待在陆地上。传言还说有一名专门为陆沉驾驭小船的舟子,出海之时还是而立之年。等到陆沉在北海飞升,他才独自驾舟回到陆地。他回到家中,发现熟悉的家国山河皆已不在,他的名字,被留在了三百年前的族谱上。在那之后,这名舟子便重新出海,寻访陆沉,从此杳无音信。
金袍老蛟怕不怕掌教陆沉?当然怕,但是绝对不会怕到一听名字就打战的地步。因为他在这座浩然天下,陆沉却是在那座青冥天下。
越是陆沉这种尊贵无比的人,想要莅临另外一座天下,越是不易,而且规矩繁复,一举一动,都会被儒家圣人盯着。
一旦陆沉亲自出手,就会坏了规矩,到时候金袍老蛟深恶痛绝的儒家圣人,反而成了金袍老蛟和蛟龙沟的护身符,甚至出手相助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氏老祖。
虽然并不如何畏惧,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挑衅圣人,哪怕隔着一座天下,也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金袍老蛟心中冷笑不已,这位出身浩然天下,却在别处天下执掌一脉道统的掌教,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至于眼前这个祭出一对山水印挡下剑气的碍事少年,金袍老蛟扯了扯嘴角,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他虽然恨透了这个少年,但也不得不收手。今日之事,超乎预期太多,说不定已经惹来婆娑洲南海之滨的巡狩视线,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给抓住把柄,会坏了大事。
老蛟啧啧笑道:“可惜了这方印章,能够挡下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剑,这可不是一只破鱼篓能比的。小家伙,这会儿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答非所问:“如果我家中有好些骊珠洞天的上等蛇胆石,需要多少颗才能换回一座桂花岛的安稳通行?”
金袍老蛟愣了一下:“你是说宝瓶洲北部上空的那座骊珠洞天?灵气充溢的头等蛇胆石对于我们而言,不亚于一块斩龙台对一名剑修的重要性。元婴之下的蛟龙之属,一颗头等蛇胆石就能换取稳稳当当的一境提升。容我算一下,一座桂花岛,一个桂夫人,两千个练气士的性命……小子,除非你有一大堆蛇胆石才行啊。”
金袍老蛟伸出一双手掌,翻了一下:“最少二十颗。你有吗?”
陈平安摇摇头:“这些年送出去一些,已经没有这么多了。”
陈平安挣扎着站起身,那一截桂枝生成的桂树,已经在老蛟剑气的冲击下毁于一旦。他收起小雪锥和孤零零的一方水印,将其放入方寸物之中。飞剑初一和十五快速掠出魂动荡的陈平安,重归养剑葫芦。这次陈平安没有遮遮掩掩,反正老蛟早已看穿。
金袍老蛟眯起眼,他感到少年背后木匣中的一把剑,有不小的威胁。
一张颠倒乾坤的陆沉敕令,一堆骊珠洞天蛇胆石,一对山水印,一支“下笔有”的毛笔,一枚品相不错的养剑葫芦,而且还姓陈。金袍老蛟心中越发确定自己适时收手是明智之举。
可惜可惜,这种家伙,若是方才一剑打杀了,才是最无后患的。至于之后引发的种种波折,他完全不怕。比拼修为境界,他这个伪圣,尚且不敢有任何托大,可若是比拼靠山,他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
老蛟看到那个伤了本命元的舟子老汉满脸戒备地站在少年身后,笑道:“放心,那张斩锁符面子很大,我的胆子,只能支撑我出手一次。”
老蛟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陈平安:“你既然有蛇胆石,为何不一开始就说?否则何须有此一战,伤了双方和气?”
陈平安反问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金袍老蛟脸色阴沉。
舟子老汉冷笑道:“当时情景,你胜券在握,杀人夺宝还来不及,会跟一个少年坐下来好好谈生意?”
金袍老蛟不理会金丹老汉的冷嘲热讽,死死盯住少年:“太聪明了,活不长久。”
陈平安转头道:“老前辈,你先回桂花岛,我有些话要单独跟这畜……跟老蛟前辈说。”
老舟子摇摇头,沉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平安,你还年轻,大道修行,经历这些挫折,福祸难言,不用难以释怀……”
不知是否错觉,老汉总觉得眼前少年,好像一直沉浸在那道符箓的意之中,迟迟没有从中脱出。
陈平安笑了笑:“老前辈,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想要拱手抱拳,以示谢意,可是只抬起了右手,写字的左手整条胳膊都弯不起来。陈平安便以右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我稍后回到桂花岛,请老前辈喝酒。”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返回相邻那条小舟,缓缓驶向桂花岛。在老舟子远离后,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十五悬停在少年两肩,然后他再次祭出那枚水印。
金袍老蛟笑道:“怎么,要跟我拼命?”
陈平安咧咧嘴:“跟某些家伙讲话,拳头不硬,再好的道理都听不进去。先前那道斩锁符,就是明证。由此可见,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道理,对你们是管用的。我问一个问题,范家和桂夫人跟你订立了什么规矩,让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杀掉两千多人?”
老蛟有些不耐烦,阴沉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他轻轻跺脚,隔绝了此地与外边的联系。
老蛟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蛟龙之属,蛟龙沟这一脉,从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中途死了多少条性命吗?这么多年来,又因儒家圣人订立的那些狗屁规矩,枉死多少条性命吗?”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儒家的规矩不对,跟范家和你订立的规矩对不对,有关系吗?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圣人做得不对,你就可以跟着犯错?再说了,你要真有本事,可以去跟儒家圣人吵架,或者打架,迁怒于桂花岛渡船,算什么?”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么?吐出一口怨气而已,这还远远不够。”
陈平安说道:“如此看来,儒家圣人没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错。”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这里绕来绕去,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要跟我抖搂你的靠山,威胁我,以后总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业恩师,会来找我和蛟龙沟的麻烦?”
陈平安摇头道:“我家里没亲戚,也没有……一个师父。”
老蛟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你这是在找死?”老蛟点点头,“很怪,你说的话,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没有长辈和师父撑腰,那我又有胆子杀你了。”
老蛟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一袭金袍无风而鼓荡,他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现一粒金光,金光缓缓向下,拉扯出一条金色丝线。
陈平安对此浑然不觉,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头望向海水深处,似乎在寻找那张斩锁符,他轻声道:“陆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观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我借你的名字退敌,你反过来以此算计我,在这件事上,咱俩就算扯平了。不过麻烦你告诉天上的阿良一声,杀陈平安者,南海蛟龙沟。”
说完这句话后,陈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与舟子老汉交谈时一拳敲打心口,是为了平稳心境,好与陆沉说出这番话。现在一拳下去,则是打得心湖波涛汹涌,兴风作浪,甚至连自己的一身符箓意都给彻底打散,重新转为撼山拳意。归根结底,陈平安完全不给陆沉施展无上道法的机会,他不想与陆沉对话。
陈平安的左手依旧抬不起来,他那只握拳的右手松开五指,绕过肩头,握住那把本该送给某个姑娘的剑。陈平安突然松开手,摘下腰间的那只姜壶。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为了沙场军阵之上的武夫换气,不再是为了遮掩初一和十五的踪影。陈平安喝过酒后,将养剑葫芦随手丢在脚边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齐先生,宁姑娘,都对不起了。”
他一开始想着书写一道斩锁符,让自己有资格跟金袍老蛟讲一讲条件,用所有蛇胆石换取桂花岛驶出蛟龙沟。
他之前想着到了倒悬山,一定要多给金丹境剑修马致几枚谷雨钱。还想着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讨要一张桂花岛堪舆图。到时候下了船,去了倒悬山,再偷偷摸摸拿出齐先生赠予的山水印,轻轻一盖。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缕细如发丝的金色剑气,已经消散一空。金袍老蛟脸色微白,虽然他心中狐疑不定,极其不愿相信少年所说的那些言语,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他不由得转头望向倒悬山方向,欲言又止。下一刻,金袍老蛟满脸惊喜,微微点头之后,放声大笑,空中金色剑气再度浮现。只是这一次金色剑气不再是一缕而已,而是丝丝缕缕,如同悬浮云海之中的一株株纤细水荷,摇曳生姿。
一座倒悬之山岳,有个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举目远眺。其视线所及,不是那条他随手布下的蛟龙沟,不是那座双对峙的峭壁之巅,不是那个身穿绿袍、坐在雨师肩头喝酒的年轻女子,而是云海之中,一个身穿青衫、腰佩长剑的儒雅男子。儒雅男子先前从老龙城附近的海域动身,很快就会赶到蛟龙沟。
儒衫剑客已经远离人间太多年,其中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剑气太浓,浓郁到不论他如何压制,都无法阻止剑气倾泻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为齑粉。所以此人只会游历世间种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云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岭,蛮荒之地……
高大道士眼炙热,此人值得一战!只是他很快皱了皱眉,在那名儒衫剑客脚下的海面上,有个木讷汉子正以竹篙撑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丝毫不输给头顶那名享誉天下的剑仙。
木讷汉子闷闷道:“我家先生说了,这次算计陈平安,是为他好。若是拿着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以那位二师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气,陈平安是要吃大苦头的。再说了,我家先生是诚心希望陈平安能够另辟蹊径,去往青冥天下,他愿意收取陈平安作为闭门弟子。”
那名气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剑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是俯瞰远方的蛟龙沟,说了一句话:“你一个陆沉的记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齐抢小师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剑?”
汉子倒也不恼,还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闷色和语气:“不打架,我只会划船。”
剑修所过之处,若有云海,便会被一斩而开。片刻之后,他有些不悦:“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名舟子老实说道:“去当面跟陈平安说清楚,免得他误会我家先生。”
剑修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可我觉得你很碍眼,怎么办?”
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那一叶扁舟骤然停下。
剑修点点头:“你倒是不傻。”
他御风扬长而去,满脸怨气,喃喃自语,自问自答:“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岂会答应?小齐是读书读傻了的,我又不是。……所以我不会答应的。”
剑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开始加速前掠,以至于身后气机震荡,轰隆隆作响,就像一连串雷鸣响彻云海。
剑修即将路过雨师和将像的时候,有人朗声训斥,不许这名剑修擅自掠过宗门上空,必须绕道而行。剑修低头随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剑柄,轻轻一推,长剑坠向海面,距离海面只有数丈时,刹那间拔地而起,一剑如虹而去,直接将那尊将像劈成两半,金光炸裂,如旭日东升。长剑一闪而逝,跟上主人,悄然归鞘。
剑修继续前行。
讲道理?他从来不喜欢。要与人讲道理,还练剑做什么?
剑修猛然间举目望去:“当着我的面抖搂剑气,你真当自己是阿良啊?”
距离蛟龙沟尚且有七八百里之遥的云上剑修,手腕一翻,然后一巴掌甩出去。一座桂花岛,整个在空中翻滚了一圈,重重砸在十数里外的海面上,剧烈摇晃不已。然后桂花岛好似被大风吹拂,迎风破浪,迅猛前行,瞬间就远离了蛟龙沟。
剑修轻轻一弹指,蛟龙沟上方,如打开了一座座天门,不断有大如瀑布的雪白剑气,一道道倾泻而下。
蛟龙沟中距离海面较近的那些蛟龙之属,一开始还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为何物,等到它们回过的时候,已成了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势的骸骨。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剑气,如几根枯枝面对决堤的洪水,早就被一冲而散,点滴不剩。
一道道剑气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断流入蛟龙沟,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陈平安,始终安然无恙。
蛟龙沟内,剑气压顶,可谓尸横遍野。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这不是万一。这算不算一万?
一名儒衫剑修来到蛟龙沟边缘,踩在海面缓缓前行,海水被剑气侵袭,瞬间沸腾,化作云雾,所以剑修依旧是御风凌空。
他瞥了眼陈平安,面无表情道:“小齐要我做你的护道人,我没答应。就像先生当初要我保护小齐,我没答应一样。自己挑选的脚下大道,要什么护道人。”他的色有些无奈,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个小师弟,这个我没办法否认。而且你这次敢于生死自负,说死则死,我觉得挺好,反正对我的胃口,所以就来见你了。先生和小齐,一个那么老了,一个年纪也不小了,被人欺负,只能怪他们两个死脑筋。可你嘛,年纪还小,给人这么欺负,说不过去。”
在剑修云淡风轻地说话时,从那个金袍老蛟身体三百多座气府内,一点点渗出雪白光芒。金袍老蛟脸色狰狞,满脸痛苦,这个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老蛟,竟然从头到尾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的剑意不如阿良,但是剑术比他高一点。”剑修望向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后指向自己,笑道,“哦对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齐的大师兄。”
蛟龙沟海面之上,陈平安愣愣地看着那个自称大师兄的儒衫剑修。少年皱着脸,嘴唇颤抖,然后低下头去。
名字古怪的左右没好气道:“要哭鼻子了?怎么跟小齐当年一个德行?难怪小齐会挑中你,讲道理行不通,又打不过别人,次次都躲起来哭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左右蓦然厉声道:“抬起头!”
陈平安呆呆抬起头。
左右质问道:“为何事到临头还要改变主意,不选择出剑而是出拳?大声回答,别扭扭捏捏!”
陈平安下意识脱口而出:“剑术太差,不丢那个人!拳法尚可,不出不痛快!”
“我呸!就你这点武道拳意,也敢说尚可?”
左右一脸怒容,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他既没有齐静春的儒雅气度,也没有阿良的和气,这个名叫左右的剑仙,昔年文圣门下最离经叛道的弟子,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左右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笑意愈来愈浓,不过他的脸色转为冷漠,他再次抬起手臂,大拇指指向身后:“不说这条蛟龙沟,只说那座岛屿上的像,我嫌它挡住我的路,就一剑劈了它,你觉得如何?再说这条臭水沟,我觉得那些孽畜碍眼,就以剑气洗了它,你又觉得如何?”
陈平安诚实回答:“应该算是蛮不讲理。”一想到此人是齐先生的师兄,他很快补上一个字,“吧?”
左右嗤笑道:“你说话倒是客气,什么算是,本来就是!”他以手心抵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问道:“知道我一介书生,学剑比读书更用心,是为什么?”
陈平安摇头。他听阿良和崔东山偶尔提到过此人,前者没说太多,只说左右是老秀才弟子中剑术最高的;后者则咬牙切齿。一个欺师灭祖的,一个离经叛道的,昔年的同门师兄弟,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姓左的”,在陈平安心目中,就如云中隐龙,高不可攀,捉摸不定。
左右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以后好好修行,别辜负了小齐的一片厚望。如果你哪天做得差了,说不定我会来找你的麻烦。”悬停在蛟龙沟之中的左右,对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任你境界再高,就是一剑的事情。”
对他而言,师兄教训师弟,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有没有道理,他从来懒得多想,做师兄就是大道理。
就在此时,云海骤然低垂,一尊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浮现而出,是一个头顶鱼尾冠的中年道人:“你就是文圣座下弟子剑修左右?听说很多人推举你为人间剑术第一?就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都有很多你的崇拜者。”
左右抬头望去:“听你的口气,是有点不服?”
高大道人爽朗大笑:“你剑术第几,贫道根本无所谓,纯粹看你不爽而已。找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怎么样?”
左右微笑道:“你这臭牛鼻子道士,别的都不行,就是运气比我好,摊上了道老二当师父。我家先生就不行,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虽然我家先生万般不如你师父,但是有一点他比道老二强,就是他有我这么个弟子。连你在内,道老二的十几个弟子……”剑修伸出一根手指,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不行。”他犹不罢休,仰起头,“比如你搬出这么大一尊法相,又如何?还不是在我剑前……不够看?!”
不等左右言语落定,从大海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一道比整座桂花岛还要粗壮的磅礴剑气,以光柱形态冲霄而起,硬生生将那尊金身法相瞬间打碎。
陈平安脚下的一叶扁舟,随波起伏,颠簸不已。他转头望向那道气冲斗牛的雪白剑气,之前他觉得风雪庙魏晋破开嫁衣女鬼的夜幕一剑,已经是世上飞剑的极致,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孤陋寡闻。
一尊金身法相破碎不堪,可是仍有嗓音如洪钟大吕从空中落下:“贫道不愿占你半点便宜,有那个小子在场,你我双方都放不开手脚,不如去往风岛海域,如何?”
不知何时,那个被剑气充盈三百多座气府的金袍老蛟,已经连苦苦支撑,让气府不炸的机会都没了。本体距蛟龙沟千万里之遥的高大道人,不知以何种通,趁着金身法相被剑气销毁的瞬间,从虚空中探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在金袍老蛟额头一点,后者刹那间形若枯槁,由内而外,其身躯化作一阵灰烬,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件飘落在海面上的金色长袍,和一些由元婴凝结成的半步不朽之物。
左右对此根本无动于衷,他只是随手一挥,将金袍老蛟那些残余拍入陈平安的小舟之中:“把这点破烂收好了。这趟倒悬山之行,以及之后的剑气长城,就自求多福吧。”
陈平安弯腰作揖。
左右点了点头,坦然受之,御风向西南方向远去。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余音袅袅,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陈平安听的:“长生不朽,逍遥山海,餐霞饮露,不食五谷,已是异类也。”
陈平安默默坐回小舟,将左右丢到他脚边的三样东西收入飞剑十五当中。这三样东西分别是一件金色长袍,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金色龙须,和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珠子光泽暗淡,呈淡黄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风平浪静,抬头望去,风和日丽。陈平安休息片刻,起身拿起那根刻画有真正斩锁符的竹篙,撑船去追桂花岛。渡船可千万别一鼓作气驶向倒悬山,把自己撂在这茫茫大海之上。陈平安瞪大眼睛,使劲望向远方。
那个潇洒御风远游、不为天地拘束的剑修,突然停下身形,在一个陈平安注定无法看到他的地方回头望去。
左右眼中所见,是大骊少年;但是心中所想,却是一位故人。
那人曾说:“我也不愿找你当陈平安的护道人,也知道师兄你多半不会答应。可是我齐静春这辈子,就没几个朋友,整个天下,我只能找你了。”
“就只能找你了!”
左右一想到这句混账话,就一肚子憋屈。他盘腿坐下,悬停海面之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一身凌厉剑气越发流泻,脚下海水剧烈翻腾。
世间练气士,都羡慕那种资质惊艳的冠以先天剑坯头衔的剑道天才。这个剑修却是很晚才学剑,而且从来不是什么剑坯。此人在中土洲横空出世后碾压无数前辈剑修,对于那些所谓的剑坯,此人出手尤其不留情,大4嘲讽。不知有多少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在与此人一战后剑心崩碎,大道断绝。以致所有年纪轻轻的中土天才剑修,在被人赞誉为先天剑坯后,都难免犯嘀咕,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人。
这个剑修,就叫“左右”,天下剑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左右”。
左右哪怕怔怔出,眼依旧一如既往地熠熠生辉。他先前觉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太像自己年少时那个熟悉的臭屁师弟了。师弟仗着自己读书聪明,被先生宠溺,说起一套套的圣贤道理来,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偏偏在左右承认辩论输了后,还要补上一句:“我觉得师兄你不是真心服输,这样是不对的。”真是烦死人。
他这辈子最烦先生吹嘘自己打架如何厉害,再就是看书极快的小齐的翻书声,以及小齐讲道理时的话语声。
他只喜欢先生两次参加盛况空前的三教辩论时,那种夫子遗世独立、秀才如日中天的气势;喜欢齐静春每次与自己一起远游名山大川,喝酒之后就会登高作赋,让人觉得,山岳再高,也高不过此人的学问!
如今,老秀才已经没了任何退路,遁入天地,小齐已经不在人世,阿良也离开了浩然天下。从前也好,今天也罢,左右始终认为先生和小齐,甚至那个貌似自由自在的阿良,都活得太累,不如自己。
因为他左右从来懒得跟人讲道理。
打不过人家,讲道理不管用;打得过人家,讲道理好像没必要,有剑即可。
左右叹息一声,站起身,继续去往西南海域的那座风岛。
有些话,他觉得矫情了,便一样“懒得”说出口——小师弟,你一定要替小齐多看几眼这座天下。
以后有机会就去别处天下看看,一座座都看遍。小齐这辈子还没走出过浩然天下,而他是先生众多弟子当中,最憧憬远方的那个人,到头来,偏偏是在书斋和学塾中待得最长的一个。
小齐这辈子哭了几次,他一清二楚,因为都是少年时被他揍哭的。没办法,讲道理他讲不过小齐,打架小齐打不过他。
小子,你能想象你的齐先生,可怜兮兮哭鼻子的模样吗?左右哈哈大笑,推剑出鞘,脚下附近数十座海上岛屿,无论大小,全部被一切为二。
人间挺无趣,唯有打架才能让左右稍微提起一点劲。
在匆忙赶路的一叶扁舟和缓缓前行的桂花岛之间,有个身受重伤的老人在海上等待陈平安。
陈平安瞧见后咧嘴一笑,是那个通广大的舟子老汉。
两人一起乘坐小舟,泛海而游,很快就赶上了桂花岛。桂夫人独自站在渡口,满脸歉意,对陈平安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向范氏祠堂禀告清楚,陈公子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
陈平安笑意苦涩,摇头道:“自救而已。”
桂夫人无言以对,叹了口气,与一老一少并肩走上桂花岛山巅。
老舟子需要静养,与陈平安告别,去了自己的住处,陈平安跟桂夫人一起走到了圭脉小院。桂夫人犹豫了一下,解释道:“马致在先前守护桂花岛的大战之中,身先士卒,也受了伤,近期可能无法陪你试剑了。他让我捎话,希望陈公子见谅。”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马前辈养伤要紧。”
桂夫人有些无奈:“如今桂花岛的形势有些微妙,我实在不放心外人进入这间院子。如果陈公子不嫌弃的话,就由我来负责圭脉小院中人的饮食起居。”
陈平安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只需要像先前那样,让金粟送来一日三餐就行了。要是这边有灶房,我其实可以自己烧饭做菜。”
桂夫人笑着告辞:“我还有诸多事务需要解决,陈公子你好好休息,有事直接吩咐我便是。院子附近,会有一个桂花小娘专门听候公子的吩咐。”
陈平安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开始闭目养。
很快有人敲门,一个桂花小娘在门外柔声道:“陈公子,有两个来自皑皑洲的客人想见您。见与不见,桂夫人说只看公子的意思。”
陈平安起身开门,除了桂花小娘,还有一个满脸笑意的绿衣少年和一个脸色肃穆的白发老妪。
那少年开门见山道:“恩人,我叫刘幽州,来自最北边的皑皑洲。我就不进院子打扰你清修了,只是过来当面跟你道谢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
然后相对无言,竹衣少年满脸好地打量着陈平安,陈平安想着少年什么时候走。
老妪打破沉默:“先前那条金袍恶蛟两次对你出剑,一次太过出人意料,我挡不住,之后一次我还是挡不住,除非我豁出性命。可是我这趟出门,需要照顾我家少爷,所以这件事,少爷需要跟你道谢,我这个糟老婆子,则是需要跟你道歉。”
陈平安笑了笑,拱手抱拳道:“心领了!”
老妪点点头,有了些笑意:“公子仁义,以后若是去皑皑洲,一定要来咱们刘家做客。”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老妪带着身穿竹衣避暑的刘姓少年告辞离去。
两人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擦肩而过。美貌女子与陈平安对视后,笑道:“原来是你。”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所幸那名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陈平安这才转身走向院子,他突然停步,转头对那个惴惴不安的桂花小娘微笑道:“麻烦姑娘,之后如果还有人找我,就帮我挡下来吧。”
桂花小娘使劲点头。
之后两天,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拳练剑,只是翻出那些书籍和竹简,晒着太阳看着书简上的内容。
深夜时分,已经躺在床上的陈平安睁开眼,起床走出屋子,一跃来到屋顶,摘下养剑葫芦,开始喝酒。他突然转过头去,一道身影飞掠而至。这个不速之客,手里拎着两坛陈酿,在他身边坐下。
陈平安真诚笑道:“老前辈,找个喝酒的伴儿?”
正是那个与金袍老蛟死战不退的老舟子,老汉爽朗笑道:“怎么,嫌弃老汉邋遢?”
陈平安摆手道:“哪里会。”
老汉揭了酒坛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沉默许久后才轻声道:“原本桂花岛就像一池塘水,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还算井然有序,各不打扰,结果经此浩劫,给竹篙乱打一通,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你这段时间待在这座小院是对的,小心为妙。虽然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你拦下了那条老畜生,还让整条蛟龙沟都安静了下去,可我要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了,升米恩斗米仇。”老人无奈道:“更何况大道修行,熙熙攘攘,看不得别人风光的人,可不少。”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跟街坊邻居见不得别家有钱,会眼红一样。”
老人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问道:“桂花岛到底是什么,老前辈可以说吗?”
老人笑道:“如何说不得?其实就是桂夫人的真身。”
陈平安恍然大悟。
老人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桂花岛上的人都是什么人?”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山上人,练气士?”
老人摇头道:“桂花岛是一艘渡船,渡船乘客能是什么人?生意人。”
陈平安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人又问:“生意人走南闯北,图什么?”
这一次陈平安回答很快:“挣钱。”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陈平安笑道:“花钱。”
老人感慨道:“对喽。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享福,所以必须要有命花钱。练气士,天底下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盘腿而坐,身体前倾,双手摇晃起酒坛子,酒坛子里头还剩半坛子的酒水哗啦啦作响。老人笑道:“只管说,喝了酒,不说点酒话,多不像话,那还喝啥酒?小子,别看我岁数比你大了无数,其实缺根筋,傻大胆。再说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果不是熬着想要见师父一面,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说与不说,其实我也猜到一些,我当时就在你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又来骗你的酒话了?”
陈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乡遇到过一个年轻道长,当时关系还挺好的,就是那个陆沉。之前那场大战,他算计了我两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说我确定的两次,一次是我‘福至心灵’,写不出‘雨师’二字,便干脆一发狠写了‘陆沉’。第二次是我独自一人面对金袍老蛟的时候,我当时……”陈平安把养剑葫芦搁在肚子上,双手枕在脑后,“那种感觉,很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花岛乘客,或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有人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人是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花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仔细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陆沉,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有些事情,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因为涉及齐先生。
齐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至于具体涉及什么,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感叹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老人喝着酒,缓缓说道:“你一口一个道家掌教的名字,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说了,好歹我当年也是一个陆地仙,这点脸皮还是要的。既然你说过了醉话,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陈平安还是坐起身,解释道:“躺着不好喝酒。”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我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让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我的性子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在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花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你做得很对,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开心地笑了。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所以陈平安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满脸笑意,随口说道:“老前辈说得也很对,我不该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有可能对,有可能不对,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还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点绕!对吧,老前辈?”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真是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他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那个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陈平安醉眼蒙眬,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哈哈大笑,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臭味相投,一根筋嘛。
少年向后醉倒,喃喃自语。老汉帮着少年放好酒壶,无意间听到少年的那几句醉话。老人点点头,这一夜都守在少年身边。
少年的醉话是:齐先生,我想明白了,对世界不要失去希望,除了一定要好好活着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当我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却没有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时,还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齐先生,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暂时还做不到,我喝过了酒,明天就努力……
老舟子其实已经将近五百岁高龄,见过无数人,经历过无数事,听过无数话,还是觉得少年这番话,说得很有嚼头,正好用来下酒,两坛不太够。
在养剑葫芦里的飞剑十五内,有一本老酒鬼赠送给陈平安的儒家入门典籍,书上那些粗浅文字开始自己游走起来,最后扉页上出现了一列列崭新文字:“顺序。第一篇,分先后。第二篇,审大小。第三篇,定善恶。第四篇,知行合一。”
在婆娑洲一条大河之畔,一块大石崖上,两位儒衫老人并肩而立,一人肩挑明月,一人手持圆日。
那个手掌左右晃动、转动一轮小小圆日的穷酸老儒,笑眯眯道:“陈淳安,你觉得我收取的这个关门弟子,善不善?”
肩上有一轮袖珍圆月的儒雅文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附和。
寒酸老儒只好自问自答:“善,我看很善嘛。”
陈淳安淡然道:“反正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你如今成天嘴上‘善善善’的,合适吗?难道你已经认输了?觉得自己是错的,我家先生是对的?”
穷酸老秀才摇头笑道:“唉,陈淳安啊,为何如此,陈平安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同样是姓陈的,你的本事自然是要暂时高出陈平安一点点,可这悟性嘛……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真是说出口就要没朋友了。”
陈淳安冷笑道:“我陈淳安跟你文圣,可从来不是朋友。”
老秀才一脸深以为然,点头道:“对,差了辈分不说,学问也悬殊得厉害。正如那舟子所说,还是要一点脸皮的。”
身为颍阴陈氏家主的老人说道:“有话直说。”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轮圆日,不再开玩笑,语气有些沉重:“希望可以晚一点看到你出手,越晚越好。”
陈淳安收起圆日,将其悬停在一肩之上,于是日月同辉,陈淳安平静道:“都一样。”
老秀才唏嘘道:“读书人,都一样。”
青冥天下,位于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手负后,一手手掌向上摊开。他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地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