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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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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从马背摔落的持刀骑卒,有心死战,却人人战刀落在空处,只觉得一股虚无缥缈的青烟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蛟龙游走江河之中,数骑战马眨眼之间就被斩断马腿。长剑只管为后边的主人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战马背脊,或在马侧划出一条巨大的血槽,或从马腹部拉出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肠子,所到之处,战马倒地,骑卒坠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烟雾的身影,潇洒前掠。

战力卓越的精骑冲阵,就这样被梳水国剑圣一穿而过。

宋雨烧成功凿开第一道阵线后,前方却是盾牌如山,一线排开,缝隙之间刀光凛凛,更有长矛如林,微斜耸峙。长矛有足足一人半高,整齐的矛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绽放出沙场独有的惊人气势。

宋雨烧若是高高跃起,从空中掠向那杆主将所在的大纛,楚氏大军的待客之道,一定会是列在矛阵后方的步弓,向上劲射。

之前由于宋雨烧破阵速度太快,步弓抛射没有派上用场,但这绝对不代表步弓没了威慑力,更别提其中还夹杂有朝廷奉若珍宝的一张张墨家弓。

宋雨烧强提一口新气,体内气机流转如洪水汹涌倾泻,就在此时,在宋雨烧视野不及的步阵后方,早有数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国江湖顶尖高手,踩着士卒的脑袋和肩头,联袂扑杀而来。他们算准了宋雨烧的换气间隙,高高越过那片密集枪林,各怀利器,对宋雨烧当头劈下。

宋雨烧脚尖轻点,不退反进,一手握住屹然长剑,一剑横扫。他们虽算到了宋雨烧要换气的时机,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距,这些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师,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气机流转之快!三名兵器各异的四境小宗师,竟是当场被那道半弧剑气拦腰斩断。

江湖出身,死在沙场,不知道那三人会不会死不瞑目。

宋雨烧又一剑笔直斩下,身披重甲的大阵步卒四五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人,同时被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剑气,连人带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斩得粉碎,周边步卒一身铁甲顿时洒满鲜血。好在重甲步阵素来以稳固著称于世,在步阵被剑气斩出一条道路后,后方步卒瞬间就涌上前方,疯狂补足缺口,左右两侧步卒也有意识地向中间靠拢。

沙场厮杀,不怕死的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烧借着道路开辟又合拢的眨眼工夫,看到了步阵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叹息,脚尖一点,手持屹然,身形跃起,一抹剑气4意挥洒而出,砍断了前边数排密集枪林,同时骤然攥紧长剑,剑意布满剑身,剑气大震,宋雨烧如手持一轮圆月,仿佛能够与头顶太阳争夺光辉!宋雨烧大喝一声,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剑意与剑气同时暴涨,原本大如玉盘的那轮圆月,骤然间变得无比巨大,将宋雨烧笼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笔直朝那杆大纛凌空滚去。箭矢击中圆月之后,箭尖悉数破损,箭杆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阵之时,身后远处的背剑少年没有袖手旁观,也开始向前奔跑,动若脱兔,无比矫健。

楚氏嫡系骑军当然没有拨转马头的必要,徒惹骑步两军相互干扰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将满腔怒火发在少年头上。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且他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支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的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捶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让对方马蹄腾空、人仰马翻的凄惨下场。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长槊,骑将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被夺,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个御风飞掠的仙人,落在了骑阵之后步阵之前的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长槊,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葫芦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不是阵营敌对,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向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梳水国剑圣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是何等惨烈血腥。但是这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致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领军武将立即号令军中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支支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具威胁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长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这算怎么回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而折损严重。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兵利器,而是一截光可鉴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身为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个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个身穿锦袍,双指拈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人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他们望向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个随军老人的情都有些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持双斧的壮汉大步走向宋雨烧,狞笑道:“就由我来逼着老家伙换气!”

锦袍老人笑意微涩,收敛心,轻飘飘向空中丢出那张珍藏多年的青色符箓,大敌当前,再心疼也没办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转瞬消逝,刹那之间出现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开来,最后一尊金甲武将轰然落地。它身高两丈,手持一杆大戟,站在步阵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那副庄严金甲之内,唯有银光流转,武将并无实质身躯。

陈平安一路飞奔,看似凌空虚渡,实则每一次落脚之处,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之上。

若说陈平安是个死脑筋的人,肯定没错。然而独自行走江湖后的他,比起当初那个喜欢一跃过溪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其实已经变了许多。

此刻看到不远处那尊金甲银身的力士,手持一杆金色大戟,蓄势待发,死死盯住了他,陈平安心微凛。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两尊黄铜力士护驾,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黄铜力士,就能够媲美三境武夫,眼前这尊身高两丈的金甲力士,估计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战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实力。

厚积薄发,灵光乍现。陈平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绕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剑,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帮宋老前辈对付那剑客和壮汉,这尊力士我自己应付。”

力士相距陈平安不过二十步了,陈平安脚下那两抹剑光,一左一右,画弧绕过了那尊开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还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剑剑柄的陈平安一跃而起,喊道:“宋老前辈,只管放心换气!”

大敌当前,魁梧壮汉的双斧即将劈砍而来,更有青竹剑仙虎视眈眈,宋雨烧会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换气了。站在马背之上的青竹剑仙一剑劈出。

人在空中的陈平安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到的言语,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境界——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剑,轻描淡写就劈开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阵。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剑就与学拳一样,一拳一拳慢慢来,总有打出百万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学其形!

一剑只管递出!有山开山,有水断水!

体内十八停剑气再无半点收敛,如洪水决堤一般,冲过一座座早已被当今剑修视为鸡肋的冷僻气府。

陈平安一瞬间猛然拔出槐木剑,带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剑气,对着那尊两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剑斩去。连同巨大长戟,金甲武将被哗啦啦一斩而开!

双脚落地的陈平安抬起头,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现倾斜的巨大缝隙,银光迸射,金甲碎裂,在他身前颓然倒地,然后轰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银芒,漫天飞扬。

满头汗水双膝微蹲的陈平安恍惚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回过来,直起腰杆,握紧手中槐木剑。行走江湖,我有一剑!

少年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积郁。在万人大军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放声道:“大骊陈平安在此!”

战场上一片死寂,以少年为圆心的一大圈军阵,在片刻错愕之后,就掀起整齐的铁甲震动声响,一时间长矛攒聚,弓弩挽起,全部对准了那名自称大骊人氏的少年剑仙。

然后陈平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动作,左手将槐木剑放回木匣,右手娴熟地摘下酒葫芦,然后猛然间高高举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国大军说: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过酒再打也不迟。

顿时惹来了一阵潮水般的哗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觑,这名一剑斩金甲的少年剑仙,难不成真是一个万人敌?只有万人敌方能如此从头到尾闲庭信步,一路长驱直入,视大军如无物。这场憋屈仗,还怎么打!总不能让兄弟们拿性命去填一个无底洞吧?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场袍泽之间,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一条条鲜活生命,变成一堆银子?

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都已立下战功,无形中又助长了陈平安的那种无敌假象。

青竹剑仙的那一剑劈斩向宋雨烧的剑气,如一线潮水汹涌前冲,却被4意飞掠的初一,不断在一线潮水当中穿梭,点点滴滴陆续蚕食殆尽。而手持巨斧的梳水国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吓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吓得魁梧壮汉不得不收起攻势。他可不愿与宋雨烧以命换命,不断以双斧遮挡在身体四周,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双斧更是火星四溅。

宋雨烧顺势换了一口新气,手臂横伸出去,持有剑芒吐露的屹然,腰挂竹鞘,浑身剑意暴涨,一袭黑衣无风而飘荡。能够再次放手一战,快意至极。

陈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虚、仰头喝酒的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继续缠住你们的对手,招式花里胡哨一点……也无妨!”

飞剑初一如同纠缠不休的无赖汉,盯上了青竹剑仙这个“小娘们”,十五更是将那柄重器双斧给啃咬得面目全非,满是坑坑洼洼,让魁梧汉子心疼不已。

眼力与修为都高出众人一头的青竹剑仙,这个志在梳水国老剑圣项上头颅的剑道宗师,在抵御初一的间隙,满脸杀气地愤怒出声,一语道破天机:“那少年两次喝酒是假,换气是真!”

武道宗师之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陈平安此时已经放下手臂,将养剑葫芦别在了腰间,跃过步阵,朝那青竹剑仙咧嘴一笑。

换了一身新气象的宋雨烧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箓请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锦袍老者,在丧失了压箱底的宝贝后,苦笑一声,双手捻出三张青色符箓,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张银色两张朱字,再度丢掷而出,又是三尊力士轰然落地,并肩而立,拦在主将大纛之前,一尊银甲力士,两尊黄铜力士。

宋雨烧和少年剑仙联袂杀到大纛前,无形之中,敌对双方已经攻守转换。如果没有后者,宋雨烧其实已经战死于此。

楚濠对于战场形势的判断,无比清晰,半辈子戎马生涯,大小三十余场战役,尚无败绩,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这名脸色阴沉的大将军,悄悄将武夫真气灌入手中那枚银锭模样的兵家重宝。这枚他夫人当年那笔丰厚嫁妆中最珍贵的甲丸,瞬间如水银般在楚濠所披挂的甲胄外边流淌,原本黑漆漆的军方重甲,变成了一副布满云纹古篆的雪白宝甲。此甲丸名为人承露甲,山上俗称甘露甲。

此物虽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观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没有任何一个统军大将能够拥有此物。当然不是这些手握雄兵的国之砥柱们兜里没钱,而是有价无市,否则别说是价值一千五百枚小雪钱,就是价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将们都愿意砸锅卖铁购买一副。三千枚山上小雪钱,三十万两银子,换来一张最好的保命符,谁不愿意掏这笔银子?根本买不着而已,甲丸早已被山上修士垄断。

宋雨烧开始前掠,再无后顾之忧,一人一剑,越发一往无前。

陈平安大笑一声,一步向前,跨出两丈多远,喊道:“回来!”初一不情不愿地放过青竹剑仙,慢悠悠掠回,显然有些闹脾气。飞剑十五则转瞬间就环绕在陈平安四周,为他阻挡那些蜂拥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终站在战马背脊上的青竹剑仙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宋雨烧腰间的竹鞘。这个江湖声望还要压过宋凤山一头的松溪国剑仙,身体后仰,脚尖一点,瞬间后掠出去,在空中转身,一脚脚踩在大纛后方的士卒头顶之上,就这样飘然远遁,彻底离开这支梳水国大军。年轻剑仙收起那截青竹悬挂腰间,往州城方向缓缓行去,回望那杆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机夺取那把青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这宋雨烧此次能活下来的话,怎么都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吧?”

青竹剑仙这一临阵脱逃,梳水国朝廷大军马上军心大乱,楚濠眼有些疑惑,转头望向几处地方驻军的步阵,这几处的情况只比炸营略好一些。照理来说,这四支梳水国关隘驻军,虽然战力远远不如自己嫡系兵马,可有两支精锐步军老营,曾经在边境战事中历练过多年,远远不至于如此不堪。

当楚濠看到一名地方军的统兵武将非但没有制止局势的恶化,反而高坐马背,双臂抱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顿时脸色铁青,气得咬紧牙关,恨不得策马飞奔过去,乱刀将其砍成肉泥。

楚濠脸色大变,抬起屁股,举目眺望,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按兵不动的地方军的厚实步阵,反而成为阻碍楚氏嫡系精骑救驾的存在,已经将大纛下的自己和数十骑贴身扈从,与三千精骑隔绝。

宋雨烧一人对阵持斧壮汉和锦袍老者请出的符箓力士犹有余力,始终在观察楚濠的一举一动。

陈平安逐渐发现了事态发展的古怪之处,步阵的迅猛攻势放缓,除了那拨聚拢起来围攻自己的江湖高手,军中箭矢、枪矛越来越稀疏,最后干脆就变成隔岸观火,看戏一般。而且不断有都尉、校尉模样的武将在步阵缝隙策马游弋,不断与一些下属伍长和精锐士卒诉说着什么。

宋雨烧一剑将一尊黄铜力士拦腰斩断,被打回原形的符箓在空中化作灰烬,又一剑划过两柄巨斧,一长串火星绚烂迸发,向四面八方激射散开。那些由斧头碎屑化成的滚烫火星,在远处士卒的甲胄上崩碎,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金石声。由此可见,战场上那个梳水国武道第一人的修为是何等惊世骇俗。

一剑逼退身为梳水国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后,宋雨烧以剑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远道相迎,只请大将军楚濠一人去山庄做客,其余人等,愿意死战就死战,屹然剑下,生死自负!”

大纛之下,出现轰然一声巨响。原来是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将自己与十余名江湖高手的战场,不露声色地搬到了距离大纛不过五十步的地方,然后将后背托付给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悄悄使出一张方寸符,直接越过了宋雨烧和两名练气士的那处小战场,出现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将军楚濠马前十步外!他一个箭步,重重踏地,然后斜身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骏马的马头之上,打得高头大马头颅粉碎、双腿断裂。用兵才华在梳水国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实才三境的楚濠顿时向前扑倒,结果刚好被陈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虽然甘露甲蕴含的灵气,几乎同时凝聚在了被陈平安拳头击中的地带,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陈平安继续前奔,一名楚氏精骑扈从愤然纵马前冲,骑术精湛的扈从勒紧缰绳,驾驭坐骑高高抬起两只马蹄,朝那名少年剑仙的脑袋上重重踩去!陈平安一个加速前冲,弯腰出现在马腹那边,然后瞬间挺直腰杆,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战马竟是四蹄悬空,向后倒飞出去!

陈平安笔直向前,双腿骤然发力,与在家乡少年鹰隼过溪涧的那一幕如出一辙,刚刚挣扎起身的楚濠就被他一拳砸在头顶,一副兵家甘露甲被打得灵光绽放,刺眼异常,楚濠本人则再次晕乎乎向后倒去,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陈平安来到这名立誓要跻身一洲十大武将之列的家伙身边,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颈,然后站起身,将那名梳水国大将军的脖子悬空提到自己肩头的高度,晃了晃,转头对宋雨烧笑道:“宋老前辈,抓住他了!”

大势已去,两名皇家供奉练气士视线交汇,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宋雨烧没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剑放回竹鞘,对两个梳水国顶尖练气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烦你们捎句话给皇帝陛下,以后不论朝廷如何处置,老夫与剑水山庄都一一接下。”然后老人就一掠向前,剑气如雨落,而拼命冲向陈平安的数十名楚氏扈从精骑,其马腿被悉数砍断。

老人飘落在陈平安身边:“走!只要离开战阵,你我返回山庄,就安全了。这支朝廷兵马人心涣散,暂时已经没有威胁。”

整个梳水国步军陷入沉默。远方被阻拦在步阵之外的楚氏精骑,大概是意识到大纛这边的异样,与步阵沟通无果后,在一名骑将的率领下,开始呼啸冲阵。步阵既不敢与这支精骑拔刀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阵,他们慢腾腾向两侧分散,尽量让出一条可供骑军驰骋的道路。

陈平安低声道:“我还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烧笑道:“那这次还是我为你殿后,记得别掉头凿阵了,就往右手边撤退,咱们走山路返回,否则楚氏的三千精骑还是有点难缠的。”

陈平安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拽着楚濠的脖子,动用了那张方寸符。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少年剑仙能够数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见踪迹,可是大将军楚濠整个人几乎是横着飘荡的,就像是一只女子长袖拖曳在空中。

在少年剑仙终于显出身形后,又开始展现御风远游的仙风采。只是不知为何,背剑少年开始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之后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烧一掠而去,跟随陈平安远离战场,数次起起落落,很快就与陈平安变作两粒黑点,最终进入官道一侧的山林之中。

进了山林,其实就大局已定。宋雨烧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那次踉跄,忧心问道:“受了内伤?”

陈平安笑着摇头:“有个小祖宗在跟我闹别扭呢,没事。”

第一次在大军头顶御风而行,其实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乐意了,故意让陈平安踩了一个空,然后它就返回养剑葫芦内睡大觉,所幸十五飞掠速度极快,跟上了陈平安的脚步。

宋雨烧感慨道:“传说中北方有成功跻身武境的武道宗师,不但能够随意悬停虚空,还能够御风飞行,正如剑仙御剑一般。”

记起朱河当初在棋墩山所说,陈平安嗯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作‘羽化境’。因为可以御风,所以又被称为‘远游境’,很潇洒的。”

宋雨烧疑惑道:“六境之上,难道不是统称为武境?”

陈平安也有些茫然,摇头道:“我听说不是啊。六境之上确实是开始讲究炼了,可好像还没资格被尊为武。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资格被喊作小宗师,之后是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巅境,然后还有第十境,如今我们大骊就有一位——藩王宋长镜。他是我在家乡时隔壁一个家伙的皇叔。我在巷子里见过宋长镜一面,是很厉害,看着就像高手。”

梳水国老剑圣只觉得在听天书一般。陈平安一看老前辈的脸色,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比如传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脚老人,就是一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这个崔姓老人,还是宝瓶洲时隔数百年后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师……

宋雨烧很快释然,笑道:“井底之蛙,不过如此了。无妨无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还有大风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则世间美景都给山上仙瞧了去,我辈武夫岂不是半点颜面不存?本就不该如此!”

一只手还拎着楚濠的陈平安使劲点头,心想如果宋老前辈能够去自己家乡,肯定跟竹楼那个家伙气味相投。

终究还是有些人,不会因为双方武道境界悬殊,而不与对方坐在一张桌子旁喝酒。

身边这位宋老前辈,在陈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里,遇上了谁,都会让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气流逝殆尽后,甘露甲恢复成为银锭模样,坠落在地。陈平安以脚尖将其挑起,收入囊中。然后他微微使劲,手腕一抖,又将那个悄然醒来却不敢睁眼的楚大将军,给拧得晕死过去。

宋雨烧会心一笑,遇上这么一个“大骊少年剑仙”,也算楚濠“洪福齐天”了。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

宋雨烧叹了口气:“三千精骑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杀向剑水山庄。这支朝廷大军之中,明显有我孙子凤山的谋划,已经乱成一锅粥,其余部队更不会帮助楚氏精骑出兵了,只会退回州城那边,静观其变。”

宋雨烧脸上有些阴霾:“但是彩衣国剑暴毙,胭脂郡出现魔头作祟,再加上我们剑水山庄……我觉得书院要出手了。”

陈平安问道:“书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吗?”

宋雨烧唏嘘道:“是啊。宝瓶洲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无事,这都是书院的功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剑水山庄却有可能站在了观湖书院的对立面。一旦书院的夫子先生们露面,山庄恐怕就要如同这支朝廷兵马般人心散尽,山庄的百年声誉会毁于一旦啊!”

陈平安对于观湖书院有些印象,一是这座书院,跟齐先生创立的原山崖书院齐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桩风波后,在一起从大隋返回黄庭国的途中,少年崔瀺闲来无事,便提起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内幕,这些内幕与观湖书院的读书人有关联;最后就是观湖书院的那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经代表宝瓶洲儒家进入骊珠洞天。

但是为何敢于大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宋老前辈,提起书院的时候,会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宋雨烧自嘲道:“面对书院,束手就擒不至于,拼死一战也没胆量。愁啊!”

陈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烧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双手负后,在山林间放缓脚步,望向稀稀疏疏透过树叶的阳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终无奈道:“难道你不知道,书院先生们的言语,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吗?我曾经亲眼见识过一名观湖书院的贤人,年纪轻轻,就能够让彩衣国剑出门远迎,与他讨教道德学问。年轻贤人高冠博带,与那蒙学稚童一般的剑相对而坐,那份巍峨气度,真是另一种无敌。”

宋雨烧笑了笑:“所以说啊,一百个一千个宋雨烧,都敌不过书院夫子的一句‘你错了,你当罚’。”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书院的夫子先生们,说得没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贤人也犯了错,应当如何?”

宋雨烧笑道:“上边自有圣人教诲。”

陈平安拎着一个大将军的脖子若有所思,后者双脚拖曳在林间地面上,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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