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铺,开了二十来年,铺子主人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终年沉默寡言。龙腾小说 ltxsba@gmail.com店里的伙计也不太爱说笑,不过经常去城隍阁烧香,这让街坊邻居们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铺子卖的米和山珍杂货物美价廉,所以生意还不错。
今天米铺来了两个外乡人——一对看着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妇。铺子因此早早关门歇业,一个米铺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伙计对顾客解释说是米掌柜来了远房亲戚,也没谁觉得怪。这么多年没串门的亲戚,见面之后多聊聊才正常。
铺子关门后,铺子主人和夫妇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丰盛饭菜香气扑鼻,三个店伙计远远凑在一起嗑瓜子,显然是没资格落座。
远道而来的男人伸手直接抓起一只油腻鸡腿狂啃起来,一手持酒壶,仰头灌酒的时候能溅出一半。妇人微微歪过头,两根手指拈住下巴处的肌肤,轻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张纤薄面皮。她将面皮重重甩在桌上,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这狗屁玩意儿戴着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顺畅了,竟然还要三十文雪花钱……”
远处三个店伙计倒抽一口冷气。撕掉伪装面皮的妇人,长得真是丑!而后他们相视一笑,觉得那张面皮妇人买得实在太划算了。
妇人说着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撕下第二张面皮往桌上一甩,三人顿时愕然,咽了咽口水:这老娘儿们长得贼好看啊。三人开始不约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张面皮了,于是当妇人再次抬起手臂时,三人心中默默哀号:得嘞,其实还是个丑八怪。不料姿容妖艳的妇人抛了个媚眼给他们,娇滴滴道:“没啦,姐姐就长这样,美不美?”
铺子主人没好气道:“赶紧说正事。”
男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妇人说事儿,他忙着喝酒吃肉。
妇人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青丝,懒洋洋道:“米老魔,我们这趟来是为了跟你分赃。”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冬腌菜,嚼在嘴里脆生生的,皱眉道:“赃物还没到手就想着分赃,你们夫妻两个是不是脑子有坑?”
妇人微微放低镜子,媚笑道:“你与琉璃仙翁关系莫逆,是百余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夫妻当然清楚。只是大船将沉,米老魔,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米老魔停下筷子:“怎么说?”
“真美,不愧是要价八十文雪花钱的上等货,就是胆子太小了,我开价两百文雪花钱都不敢帮我制造一张与贺小凉有七八分相似的面皮。”妇人放下镜子后,又撕下一张面皮,露出满脸雀斑的老态容颜。
男人满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贺小凉或是苏稼七八分,莫说是两百文雪花钱,五百文我都愿意出!”
妇人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正事:“一个姓傅的诰宗小剑仙也加入了灵犀派的南下队伍,她年纪不大,架子倒比天还大,灵犀派的两位老祖可都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米老魔放下筷子,脸色沉重:“当真?”
妇人点头道:“若非如此,我们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伙,能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们可不做。做买卖太不讲究,生意肯定做不长久。”
米老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怎么知道诰宗的人参与其中?灵犀派有你们安插的间谍,而且辈分还不低?”
妇人反问道:“这很怪吗?”
米老魔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男人将鸡腿骨头甩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顶去那才厉害吧?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算个屁。”
妇人直截了当道:“米老魔,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给句准话,要是铁了心跟琉璃仙翁绑在一起,我们夫妇二话不说,吃完饭就走,灵犀派那单子也够我们大赚一笔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们一条心,那就好好合计合计,做掉琉璃仙翁之后,提前开启阵法,趁乱夺了那件法宝就跑。”
见米老魔有些犹豫,男人抹了一把嘴道:“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盏归你,其他家当,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须归我们。”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转头望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弟子:“丢铜钱,算一卦吉凶。”
少年眉眼俊秀,唇红齿白,笑容灿烂,掏出一把铜钱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头问道:“老米,有好处不?”
米老魔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妇人衣衫了。”
其余两名弟子脸色如常,相视一笑。少年微微脸红,娇柔扭捏道:“这算什么好处。老米你换一个呗?”
米老魔想了想:“分你一成好处。”
少年问道:“得了好处,弟子还有命花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两个入门已久的弟子,对少年点头道:“有。”
少年笑容妩媚,咬破手指,在铜钱上一一抹上血迹,最终一把撒下,端详片刻,抬头惊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释重负,望向夫妇二人:“我让弟子提前开启阵法,咱们三人一起对付琉璃仙翁,速战速决,如何?”
妇人视线从秀美少年脸上缓缓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男人突然阴恻恻问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手?”
米老魔夹了一筷子菜:“给你一只仙人遗物琉璃盏,让你宰了你媳妇,你做不做?”
男人悻悻然,妇人倒是半点不伤心,又掏出铜镜左看右看:“我若是在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眼中能值一只琉璃盏,这辈子就算活得不亏喽。”
城隍殿外,少女战战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后门,甚至不敢站在财殿和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上,因为前方那座城隍殿内打得天翻地覆了。她心目中的仙老爷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爷沈温一脚踩中后背,然后瞧着年轻的仙老爷更是厉害,一瞬间硬生生挺直了腰杆,迫使城隍爷后退两步。之后那尊大名鼎鼎的彩衣国金城隍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在宽敞的大殿内疾步如飞,追着仙老爷四处乱窜。其间一式二十一拳,还是那打破术法禁制的怪拳架,明明已经打得堕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飘散于大殿,身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渗出丝丝缕缕的黑烟,但是金城隍大喝一声,结了一个少女认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数重新汇聚在像表面,就连那些碎裂缝隙都瞬间合拢复原。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墙壁凹陷,每一脚踩踏都跺得地砖粉碎,简直就是一尊坐镇天庭的威严灵,正在人间降妖除魔。
银铃少女满心忧虑:如此无敌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败吗?她也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老仙不祭出那两张金色符箓,甚至连飞剑都不愿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爷近身肉搏?这都已经换了多种拳法,好几次她亲眼看到老仙从城隍殿一头给打飞到另一头,后边城隍爷干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栋梁当手中武器,4意横扫劈砸。
真是仙打架,地动山摇。少女看得惊心动魄,手心满是汗水,默默念叨着加油。
老仙虽然暂时处于下风,可也打得英姿勃勃。比如他双臂格挡在头顶,硬抗下一根大梁的当头砸下。梁柱轰然折断,他的双膝则当场没入地下。少女赶紧闭起一只眼侧过头不忍再看,心想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脚踹出大殿,整个人在广场上翻滚了十数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门槛后,满脸冷笑,朝老仙勾了勾手指,老仙起身后又冲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工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爷沈温给拆了。五六根大梁一拆,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大殿就彻底倒塌,尘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后一根红漆大梁,左手边的墙壁不似右边高墙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墙向外倒去。
陈平安就站在墙上,双袖早已稀烂,转头轻轻吐出一口血水。他将这尊金城隍当作了第二个马苦玄,通过大战,磨砺自己的体魄魂。
只靠一双拳头,应该是打不过了。似乎那尊像在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创,都可以很快恢复到巅峰状态,这太不讲道理了。
陈平安眼角余光扫了扫废墟,回想一下金城隍从头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了然。
各方圣人有地界一说,例如齐先生和阮师傅置身于骊珠洞天,只要儒家圣人在学宫书院、兵家圣人在古战场遗址等等,与人厮杀交手,就都会拥有天时地利。想必这位胭脂郡城隍爷在这里,也符合这点。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继续前冲,先勾引这位城隍爷离开这座城隍殿试试看,如果可行的话,能够诱骗他离开整个城隍阁地域是最好。
但是世事不如人愿,金城隍虽然入魔,灵智混沌,但是凭借本能,死活不愿离开已经沦为废墟的城隍殿旧有地盘,哪怕陈平安两次不惜以受伤作为诱饵摔出城隍殿外,金城隍最多也只是以一截截梁柱作为武器,疯狂砸向陈平安而已。陈平安不愿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还是得尽快去郡守府揭发那个装弄鬼的主谋。
这场大战真正的酣畅淋漓在这一刻才彻底展现出来。陈平安出拳不断,与此同时,养剑葫里的初一、十五也都已向金城隍飞掠而去,配合陈平安的出拳间隙,萦绕在像周围,看得银铃少女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最终陈平安祭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以它彻底暗淡无光的代价才将金城隍镇压其中。像金身寸裂,最后只剩下十数枚碎片以及那只青色小木盒。
陈平安默默收起那些东西,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来到少女身边,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怔怔出声:“刘高馨!”
陈平安道:“高兴?”
刘高馨有些脸红,解释道:“高处的高,温馨的馨。不是高兴的兴。”
爹娘取这个名字,寓意是她的将来能够一枝独秀,且在最高处犹有馨香。
刘高馨容颜姣好,心境纯然,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眼前这位仙老爷与入魔的金城隍大战完毕,正需要调养气机。
陈平安本来想说这名字取得真好,雅俗共赏,与自己的名字很像,结果不是“高兴”,只好把话咽回肚子,突然又有些犯嘀咕,疑惑道:“你该不会是刘高华的妹妹吧?”
刘高馨眼前一亮:“怎么,仙老爷也认识我哥?”
陈平安笑道:“刚认识没多久。正好,我要去趟郡守府告诉你爹,那个老仙才是罪魁祸首。”
他说完就掠向高墙,刘高馨忙不迭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飞檐走壁。
刘高馨虽然也曾淬炼体魄,但到底远远不如陈平安,很快就气喘吁吁,陈平安便在一处屋顶翘檐停下让她休息片刻。
刘高馨小心翼翼道:“老剑仙,你怎么不御剑飞行啊,可以带我一起御风凌空去往我家,会更快一些的。”
胡乱称呼剑仙也就罢了,还“老”剑仙?陈平安哭笑不得,干脆不理睬她,等少女呼吸恢复平稳,又开始率先在郡城一座座屋脊之上埋头狂奔。
刘高馨心想这位剑仙老仙真是不走寻常路,而且脾气还老好了!她之前借着说话的机会偷偷看了他几次,模样还挺俊俏哩,真不显老!
“大事不好!”城楼之上,俯瞰郡城、掌控全局的的老仙、米老魔口中的琉璃仙翁惊呼出声,转头对满脸惊疑的马将军解释道,“城隍殿那边出了大问题,看样子,竟是有大妖魔头凶性大发,直接坏了城隍爷的不朽金身。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金城隍牵涉胭脂郡的气数,若是金身彻底崩坏,哪怕这回渡过劫难,胭脂郡仍是元气大伤!”他望向城隍阁方向,忧心忡忡,喟叹一声,“罢了!便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一闯了!说不得要拼了一身道行,试试看能否将重伤的城隍爷救出来。不承想此次作祟的妖魔如此势大,原本以为只是以阵法牵制城隍爷,哪里想得到是要灭绝一城的狠辣手段。马将军,没办法,城东门暂时就只能交由你一人看顾了。”
马将军沉声道:“需不需要派遣十数名精锐武卒助黄老一臂之力?郡守府内还有数十支特殊箭矢,最能诛杀妖魔。”
琉璃仙翁摆摆手道:“来不及了,而且意义也不大。”
马将军到底是沙场悍将出身,没有拖泥带水,抱拳道:“预祝黄老旗开得胜!”
“那就借马将军吉言!”琉璃仙翁抱拳还礼,微微一笑,身形如飞鸟掠下城头,落在数十丈外的一处屋脊上,飘然起身,再次向前飞去。十数次飘逸潇洒的起起落落,最终身形小如米粒,落在尘沙渐歇的城隍阁高墙外的大殿广场上,大袖一挥,飘荡出一大摞黄纸符箓,在空中便烟雾滚滚,眨眼之间就有十数名持剑的白衣少女冲出烟雾,身形曼妙地扑向那座供奉有彩衣国开国元勋的第一层大殿,又飞快掠入财殿、太岁殿之间的小广场。其中一名少女嘴唇微动,像是轻轻呼唤着谁,却并无回应。
琉璃仙翁环顾四周,皱眉道:“不用喊了,你们彩衣姐姐早已被打回原形,就连我都感知不到她的残余魂魄,出手之人道行很高啊。”他抬起手臂猛然一招手,隐藏在古柏高枝树荫间的那把猩红长剑瞬间被他握在手中。他低头嗅了嗅剑身,稍稍放心。并无丝毫魔气遗留,这就好,不是米老魔发现了蛛丝马迹,抢先夺走了那枚精铁官印。
随手将长剑抛给一名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琉璃仙翁缓缓向前。虽然目前形势的走向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城隍殿已毁,金城隍沈温已经变成一地泥土,两尊文武属官像也是一样的下场,精铁官印不知所终。
难道是重重幕后的那位大人物对这枚“城隍显佑伯”印也有兴趣,所以瞒过自己,让人捷足先登?琉璃仙翁不禁作此想,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对那位真真正正站在东宝瓶洲之巅的老仙而言,这类法宝,远远不值得他为此背信弃义,巧取豪夺。那个人所图谋的,太大太大了,是一场包括彩衣国、古榆国在内的五国大混战,是东宝瓶洲中部版图的擂鼓声声,硝烟四起。
琉璃仙翁沉着脸走入城隍殿废墟,来到一堵整面倒塌在地的墙壁旁边。虽然墙体维持完整,没有出现太大的裂缝,但是细微的破损极多。他仔细打量每个细节,壁画之上所绘的九九八十一个飞天美人,当下只剩下三十多个品相较好的。他一跺脚,大为痛惜道:“暴殄天物啊!”确定四周无人后,仍是让那些持剑的白衣少女去往各处墙头盯着,他则蹲下身来,左手掏出一只流云溢彩的精美小盏,嘴中默念,壁画上的各色美人开始缓缓流动,一个个飘荡着离开墙壁,纷纷涌入琉璃小盏内。三十个容貌、服饰品相最好的最先进入小盏,之后是十数个面容完整、四肢衣衫损坏的,最后壁上只留下面容身段俱毁的女子,似有一阵阵细微呜咽声,如溪涧清泉流淌过石。琉璃仙翁还不愿就此罢休,连整幅彩绘壁画的底子都给抽出来收入小盏,那些好似丢失庭院住处的残破女子越发凄婉哀怨,在空落落的墙壁上如泣如诉。
琉璃仙翁收起小盏,起身后俯视着墙壁上零零散散的残余女子,又摇了摇头,心痛不已,抬起大袖,一掌重重拍下,那堵墙壁瞬间化作齑粉。
米铺再次开门,但不是重新做生意。三个店伙计各自去往郡城一处,尤其是那个俊秀少年,跑出去的时候满脸喜气。米老魔则带着夫妇二人走在一条僻静巷弄里,妇人问道:“城隍阁的金城隍已经沦为你米老魔的傀儡,哪怕修为有些下降,怎么可能突然就金身炸裂?小小一座胭脂郡,难道还藏有中五境的高人?”
米老魔心情不佳。杀手锏和护身符就这么莫名其妙没了,换作谁都没好心情。他想了想,摊开手心,还是打算冒险尝试一下掌观山河的通。
这等上乘术法,一直被屈指可数的正道仙家所珍藏,秘不示人,米老魔也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本残缺的外道秘籍,才学了点皮毛。由于残缺秘籍少了半数运气口诀,每次使用起来都要耗费他一滴心头血,代价极大。而且遥遥偷窥之地若是有境界相当的练气士在场,很容易就会察觉,极有可能循着蛛丝马迹一路杀至。于是好好一门无上通,就因为残缺不全,变得无比鸡肋。
山上的仙家门阀之所以根深蒂固,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们拥有代代相传的秘诀心法,没有任何后遗症,通过一代代祖师爷的不断完善,趋于圆满,根本不需要子孙后代和得意高徒自己摸索。传闻一些最上乘的宗门秘法,甚至能够让修习之人有望跻身上五境,而次一等的旁门左道也能够帮助跻身中五境的阳光大道。反观世间有多少野修散修因此走火入魔?不计其数!
米老魔手心渗出一滴猩红浓郁的鲜血,突然砰然炸裂,血雾弥漫。他的掌心也很快出现了一幅景象,正是那座城隍阁。老人眯眼望去,看到了琉璃仙翁和白衣侍女们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掌心,原本囊括整座城隍阁的景象很快变得只剩下一座城隍殿废墟,因此琉璃仙翁蹲在地上的身姿更加清晰。
米老魔呵呵笑道:“天助我也!陈老儿耐不住性子,亲自来此查看,他这是自投罗网了!”
妇人眼发亮,死死盯住图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盏:“那就是琉璃盏?”
米老魔骤然握紧拳头,手心那团血雾重新回到体内,转头冷笑:“怎么,要跟我抢?”
妇人眼波流转,媚笑道:“奴家哪敢呀。”
米老魔不理会这妖妇的装模作样,心中快速权衡利弊:陈老儿此次所求,一开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画,他嘴上说是贪图那幅壁画的精气,经过数百年香火熏陶,蕴养出了真正有仙气的美人儿,而且在乱葬岗收集到女子魂魄后,还可以将壁画作为她们新的栖身之所,一举两得,说不定能多养出几个女鬼阴物。
米老魔此时才恍然大悟,说不定……那枚来自龙虎山天师府的印章根本就不在郡守府或是赵府,而就在那城隍阁!而他这个老朋友一开始就想着独吞所有好处,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他们师徒苦苦谋划多年的印章留下来。
好一个琉璃仙翁陈老儿!老伙计,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色缓缓变得阴暗起来,黑云压城,让人胸闷不已。一辆马车安然驶出城南大门,老幕僚一手持马缰绳,一手从身边拿起早早准备好的一壶好酒,刚要喝,就看到不远处的官道路边,有个穷书生在那里使劲招手,大声嚷嚷:“老宋老宋,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她在马车上吗?”
老幕僚心一紧:难道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决意要斩草除根,连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过?
刘大小姐赶紧弯腰掀开车帘子,欢快道:“宋叔,是我朋友,他叫柳赤诚,是白山国的游学士子。”
又有一颗脑袋探出来,疑惑问道:“柳赤诚,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吗,怎么才走到这里?路上又调戏哪家姑娘小姐啦?”
老幕僚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马车。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静观其变了。
听到刘高华这个未来小舅子的调侃,柳赤诚翻了个白眼,屁颠屁颠往前小跑。虽然不知道为何老妖怪要突然从天空降落,还把身体暂时还给了自己,但柳赤诚也懒得管这些了,反正老家伙跟自己保证,只要说服这辆马车掉头回城,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头解决掉所有麻烦。不过这会儿柳赤诚身上还穿着那件粉色道袍,但是老家伙说十境以下的练气士,包括狗屁金丹仙在内,全都没办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
柳赤诚站在马车旁,气喘吁吁问道:“咋的,你们也要跑路啊?刘高华,你这个不孝子,忍心把你爹娘丢在水深火热之中?城内那么多兴风作浪的妖魔,你身为郡守之子就该身先士卒啊,至少也该振臂高呼,守住郡守府大门,誓死不退才对。我这不走出城门很远了,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你想一想,哪怕是我这么一个外乡人都会觉得大义当前,我辈读书人就该慷慨赴死……”
老幕僚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朝这个穷书生脸上扇过去。
刘高华一脸看白痴的眼看着柳赤诚,而他姐已经眼迷离,泪眼朦胧了,双手交错捧在心口,觉得柳郎这么做肯定是为了见她一面。
刘高华翻着白眼道:“要回你自己回,我要跟我姐避难去了。”
柳赤诚心里犯嘀咕:老头儿,咋办,这个小舅子没啥英雄气概,我这是对牛弹琴哪。
突然之间,柳赤诚发现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一脚“轻轻”踩在官道之上。
轰然一声巨响,整条官道之上扬起阵阵尘土,从城头那边看来,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条长达数里的黄色蛟龙。
柳赤诚咽了咽口水,咳嗽一声,双手负后,尽量让自己多一些高人风范:“实不相瞒,我柳赤诚,就是深藏不露的金丹境仙!”
老幕僚骇然失色,一时间怔怔无言。恐怕只有彩衣国最最顶尖的江湖大宗师,例如那位隐居世外的老剑才能有这一脚之威吧?难道眼前这个不着调的穷书生真是游戏人间的山上仙?
柳赤诚尝试着一踮脚尖,想着直接飞到马车上,但是身体纹丝不动,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马车。挤入车厢后,在面面相觑的姐弟之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那个激动万分的女子,微笑道:“刘姑娘,心诚则灵,对吧?”
陈平安和刘高馨来到郡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刘高馨正要开口问话,陈平安指了指府邸墙头和高楼,刘高馨顺着方向望去,心头一凛。那里有一张张墨家特制的强弓,箭尖齐齐朝向他们两人,十数名挽弓力士一律披挂彩衣国军方制式甲胄。
刘高馨皱眉道:“好像是马将军留在府上的亲军,他们未必认得我,不然我大喊几声?只要我露面解释一番就行,怕就怕官场上一番问询,要花费不少时间。”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稍有犹豫:“分头行动,你不用着急冲进去,被拦下后不妨先跟他们解释,但我必须马上找到朋友们。”
刘高馨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点头道:“好!就听老仙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一支箭矢迅猛而至,他的身形骤然拔高,踩在箭矢上,轻轻一点,直冲郡守府。
刘高馨高声喊道:“我是刘太守之女,他是来助阵的盟友,恳请诸位放下弓箭!”
陈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厅大门口,头也不转,侧身横移两步,伸手握住一支从背后激射而至的箭矢。箭身篆刻有古朴云纹,且凿有三道细微凹槽,其间光彩流动。
陈平安随手一丢,将箭矢钉入地面,沉声道:“徐大侠、张山峰,你们在不在大堂?那晚在湖心高台显露通的老者是这次城隍阁遭难的幕后主使!”
徐远霞率先飞身而出,披甲武将和张山峰紧随其后。
一尊丈余高的黄铜力士大踏步轰然冲来,二话不说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砸下,陈平安只得伸出手掌挡住那只拳头。崇妙道人精心画符打造而成的这尊黄铜力士实力不俗,虽然品相不高,但是战力足以媲美二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可被陈平安五指挡住拳头后,身躯关节处剧烈颤动,发出阵阵嘶鸣声,却始终无法前进分毫。
刘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门,仰头望去,见着了那个站在墙头上的银铃少女,立即高呼道:“是我女儿,是我女儿刘高馨,诸位猛士莫要误伤了她!”
徐远霞也跟旁人赶紧解释道:“是我们朋友,名叫陈平安,之前去调查城隍阁的虚实了。”
披甲武将点了点头,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军中手势,潜伏在各处的弓箭手没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强弓,只是箭头往下一压,紧绷如满月的弧度同时缩回新月形状。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连弦的弧度变化几乎都不差丝毫。
游历过许多国家的徐远霞心细如发,在见到这一幕后,顿时大为叹服:不承想彩衣国这般书卷气弥漫的地方,还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那位如今负责坐镇城东门的马将军,必然是一位治军有方的大才。
崇妙道人掐诀召回那尊出师不利的黄铜力士,脸色不太好看,冷笑道:“黄老仙是主谋?哈哈哈,你这红口白牙的少年郎,我倒觉得你才是想要浑水摸鱼的歹人!”
他又转头对刘太守和武将说道:“若道法通天的黄老仙是那居心叵测的主谋,那我等还在这里谋划什么?干脆等死好了。再说了,黄老是幕后凶手的话,何必脱裤子放屁,主动为我们示警?”
刘太守沉吟道:“道理是说不通。”
武将倒是为陈平安说了一句公道话:“邪魔外道最擅长兵行险着,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目前最好谁都不要轻信,不妨先听这少年怎么说。”
刘高馨跳下墙头,一路飞奔而来,身法充满灵气,尤其是银质铃铛叮叮咚咚,身边荡漾出阵阵金色涟漪,分明是修行中人的模样。
刘太守顾不得深思为何小女儿变成了飞来飞去的仙,等到她来到身边,立即着急道:“有没有哪里受伤?你这个臭丫头,现在郡城这么乱,瞎跑什么?胡闹!”
刘高馨指了指陈平安:“老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先前赶路的时候,一手飞剑术惊天动地的老仙专门告诉她不要多说城隍阁的那场战事,他目前还不愿意泄露身份,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内应,早早起了戒心。
她连忙改口:“我和陈少侠在城隍阁遭遇了一个祸害郡城的枯骨女鬼,正是那晚湖心高台率先露面的彩衣美人。我和陈少侠好不容易将其制伏,不料城隍爷和两尊文武属官像都入魔了,七窍之内黑烟翻涌,就要将我们打杀。所幸有位会飞剑的老仙从天而降救下了我们,只是老仙也身受重伤,要我们先来报信,那个姓黄的家伙与同伙处心积虑图谋一件法宝,要我捎话给爹,叫咱们绝对不要引狼入室!老仙还说等他调养好气海和本命飞剑,一定会再度出手,帮助我们斩妖除魔!”
陈平安色自若,在心中称赞少女的灵机应变。
众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厅,不等落座,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锐士进入,说是郡城之内多处出现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开始疯狂杀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街坊邻居都不能幸免。这些百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眼眶渗出鲜血,而且身形颇为矫健,极为棘手,已经有许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伤。不但如此,郡城有数处地方几乎同时出现了猩红光芒,方圆十数丈内草木枯黄,游鱼翻起白肚。
正厅内气氛凝重,刘太守强自镇定,开始排兵布阵。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东门通知马将军小心那个黄老仙之外,郡守府内所有胥吏都要离开官邸,通知城内百姓马上返回家中,暂时不得出门,否则,一经发现,以犯夜禁律从重处置。厅内众人则两人组成一队,联手去往各处古怪之地,以防不测。只要发现魔障百姓或是妖魔阴物,可斩立决。
徐远霞和张山峰一路,崇妙道人和披甲武将一路。在刘高馨的竭力要求下,她追随陈平安。刘太守再大公无私,哪里放心自己宝贝闺女去涉险,好在那位江湖武人义士主动请缨,协助陈平安去往赵府门口,刘太守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要刘高馨不许冲动,一切听从两位高人的吩咐。刘高馨当然欢天喜地,满口答应下来,刘太守怕她不上心,又拉住她叮嘱一番,少女便有些不耐烦了。突然,身边那位不显老的“老剑仙”提了一嘴:“刘姑娘,不要让太守大人担心。”
刘高馨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既不是生气恼火,也不是倚老卖老,就像是简简单单要她把当下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刘高馨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耐着性子跟父亲告别,保证自己不会意气用事。刘太守这才略微放心,最后向陈平安和那位姓窦的武人抱拳致谢,诚恳道:“小女就有劳两位侠士多加照顾了。”
陈平安和窦武人还礼。
三人火速去往跟官邸只隔了两条街的赵府,窦武人抬头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感慨道:“山上仙也好,妖魔也罢,骨子里其实从来不把人命当回事,不该如此。”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言。
三人到了赵府门外,已经有眼眶渗血的魔障男女往外冲杀,张牙舞爪,奔跑迅捷。外边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平日最多是和小毛贼或江洋大盗打交道,哪里见识过这番场面,大多脸色雪白,弓箭也失了准头。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赵府家丁婢女哪怕身中箭矢也依然能够继续向前。弓箭手和刀客的粗劣阵形几乎是一冲即溃,只得与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若非陈平安三人刚好赶到,源源不断拥出的赵府人氏恐怕就要流窜各地,形成一股蝗群般的灾祸。
陈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更多还是以拳脚将那些赵府魔障打飞回大门附近。刘高馨铃铛大振,金花朵朵飘散四方,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花沾上,就会全身溃烂,变成一摊鲜血脓水,腥臭冲天。窦武人抽刀出鞘后,刀身绽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每一刀下去,就直接将魔障男女老幼劈成两半。他的刀法极其不俗,分明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宗师境界,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但是比起徐远霞的刀法,此人出刀少了沙场粗粝气息,多了几分出入化的气象,极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师。由此可见,在官邸正厅那边不显山不露水,更多还是江湖上所谓的真人不露相。
刘高馨挡住一拨赵府魔障后,发现自己周围是满地鲜血和断肢残骸,突然蹲下身呕吐起来。
赵府内红光一闪而逝,散发出浓重的阴郁气息。陈平安眼见着赵府门口暂时没有危险,脚尖一点,迅速掠过高墙,直奔红光起始之地。
循着那抹红光的蛛丝马迹,陈平安来到一处雅静庭院,其内有一栋三层高的私家藏书楼,楼外台阶上坐着一个白衣公子哥,姿态慵懒,手肘抵在椅把手上,一手托腮帮,一手捧古书,打着哈欠,斜眼看向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这位公子气宇不凡,是山上修道的仙师,还是行走江湖的宗师子弟?”
坐直身体,白衣公子哥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轻轻翻过一页书籍,顿时书页之间又有猩红光亮一闪而过。红光汇聚成一条粗绳,像一条蟒蛇在空中扭曲翻摇,在院子高墙那边略作盘桓,就要冲入府邸某地,试图依附在府内众人身上。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那条猩红蛇蟒被一斩而断。
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哟呵,还是位小剑仙?了不起了不起。听说下五境的剑修杀力巨大,但是很容易体力不济,几口剑气一吐,光彩耀目,很容易就没了下文,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厉害一些?”
他一手持书,一手哗啦啦将书页从头翻到尾。数十条粗如拇指的猩红小蛇从书楼这边冲天而起,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但是白衣公子哥却看到那个腰挂朱红色酒葫芦的少年郎竟然还有心情摘下酒壶灌了口酒。他刚想讥笑出声,便看到天空中那些名为赤链的小红蛇刹那之间就被一抹纵横交错的白虹切割殆尽。然后他眉心一凉,蓦然瞪大眼睛,仿佛白日见鬼,死不瞑目。原来,他被飞剑从眉心刺透了头颅不说,还被渗入体魄魂的那缕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搅碎了所有生机。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便悠悠然返回。
院墙那边,窦武人站在墙头上,看到这一幕后,朝陈平安抱拳行礼。陈平安心思一动,对他说道:“跟刘高馨说一声,我要马上去一趟土地庙,去去就回。”
他爽朗笑道:“此地已经没有大碍,小猫小狗三两只罢了,陈仙师只管放心去。”
陈平安有些无奈,本想着速战速决,不承想还是被人撞破自己飞剑杀敌的一幕。他对窦武人点点头,脚尖一点,越过墙头,按照心湖间歇泛起的涟漪“话音”,按照“那人”的指示,来到一座四下无人的土地庙。抬头一看,土地庙内有一个儒雅文士正在对他招手,面带笑意,只是身影飘摇,如最后一点灯火,稍稍风吹即熄灭。
陈平安稍作犹豫,一掠而去,站在略微明亮的门槛外。
文士先作揖行礼,起身后微笑道:“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本官沈温,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爷,看着这座城池已经好几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职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堕入魔道,说不定堂堂正正的彩衣国金城隍到最后还要为虎作伥,沦为祸害辖境百姓的凶手。本官要谢你。”
说到这里,他洒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种种作为,都让小仙师笑话了。这次感谢,既谢你帮了本官,不至于出去伤害黎民百姓,在史书上遗臭万年,还要谢你赤子之心,之前愿意主动交还那只青色木盒。”
当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还木盒,是一善,是善事。明明身怀方寸物,递出木盒之时却不是从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从袖中拿出,这意味着眼前外乡少年一开始就认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陈平安仔细看着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丝马迹,略微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内,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坏了城隍爷的金身……”
沈温摆摆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小仙师可是读书人?”
陈平安有些汗颜,摇头道:“不算读书人,如今只是会翻书做笔记,希望多认识一些字,多学一些书上的做人道理。”
沈温笑问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处?”
陈平安还是摇头,确实不知。
沈温轻声道:“那些金身碎片务必好好保管,世间享受祭祀香火的灵,无论是山水正还是我们这些城隍和文武两庙,皆有金身一说,先是朝廷敕封,塑造像,然后是灵自身温养那一点灵光性。只不过金身也分品秩高低,与官场相似,一般都以五岳大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后是大江水,以及京城城隍爷之流,以此类推。那只青色木盒里头装着的,是龙虎山天师府某一代大天师亲自篆刻赐下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是一件蕴含浩荡天威的极强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虽然身为现任胭脂郡城隍爷,但是作为一方灵,是无法使用道统雷法的。事实上,当初天师府赏赐此物,本就是象征意义更多,帮助庇护一郡风水,并不是让彩衣国练气士或是城隍爷掌印示威。若非这方小天师印无形中震慑群魔,城外那座乱葬岗在形成早期,怨气很重,早就要冲入胭脂郡城了。”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需要我帮你交给刘太守,还是交给你们彩衣国皇帝?”
沈温仔细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一挥袖子,朗声笑道:“圣人教诲,天地器,唯有德者持之!”
金城隍这句话说得分量极重,便是儒家学宫书院勘定的君子贤人恐怕都不敢自称“有德者”。读书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为首,最为艰难,绝大多数的读书人,终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会一退再退。但是陈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浅,还无法理解沈温以读书人身份而非城隍爷身份说出这句话的深层意义。对于那只一触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陈平安当然喜欢,如今晓得里头装着一件龙虎山掌印天师亲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欢了。天底下谁不喜欢好东西?陈平安喜欢得很!但是喜欢是一回事,不等于就可以夺人所好,这跟陈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飞剑有几把没有关系,这其实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复礼,只是陈平安暂时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温笑言:“印章你拿着便是。”
看到眼前这位小仙师有点迷糊,沈温更加开心。数百年香火浸染,见多了香客们的种种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难、虔诚和世事无奈,沈温从一个生前只知骨鲠报国的纯粹文臣变得越发了解世情,偶尔甚至会生出一些火气,气恼那些只知烧香求而不自求的男女,恼火那些一肚子龌龊的富贾刁民,也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诸多事诸多人,在自己即将烟消云散之际一一浮现心头,沈温看着站在门外的外乡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气,涣散的缥缈身影稍稍稳固几分,道:“沈温最后有个请求,做与不做,你可以自己考虑,沈温不敢强求。”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直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