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船的船头突然有人猛然间张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极西方向,回过后,赶紧招呼同伴们,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被强行破开一个不知大小的窟窿,有东西坠落,像是被人一拳从天上打了下来。虽然下坠速度极快,但因为天幕穹顶距离陆地实在太远,所以只要无意间望向那边的人,都可以发现这惊世骇俗的壮观一幕,就像一颗彗星拖曳着璀璨的雪亮长尾,急速冲向人间大地。
整条鲲船都轰动了,以至于秋实跑出去一问之后,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诉陈平安,赶紧去天字房自带的观景台看看,千万不可以错过。陈平安便带着春水、秋实穿过书房,推门来到外边的观景台,果然看到了遥远西方那抹无比耀眼夺目的坠落流星。
天幕破开处,有一个洪亮嗓音带着无比畅快之意重重响起,缓缓传遍人间练气士的心湖:“阿良,贫道这一拳如何?!”
这些话,你们浩然天下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真是霸气。
相信这一刻,世上无数练气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祇都会仰起脖子扭向西边,震惊于说话之人的道法之高、拳力之强。
陈平安同样张大了嘴巴:怎么,阿良你给人打下来了?
那抹流星在西边某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然后又反弹到几乎与中土洲的大岳穗山等高的地方。那个身影在空中顶点处停了停,像是在寻觅方向,最终一闪而逝,天地之间几乎无人能够捕捉其身影。而屈指可数的有实力跟踪身影之人则无一例外,对此见怪不怪,全都懒得计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机变数。
陈平安喃喃道:“这一拳,有点……猛啊……”
结果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急败坏道:“猛个屁猛!”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只是没有斗笠了。
陈平安呆呆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水、秋实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有些恼火此人的不讲规矩,太胡来了。
鲲船就是一个“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规矩的,比如不可私斗,若有纠纷,必须通报鲲船执事;不可擅自运用术法通;若有凡夫俗子登船,不可随意欺辱,等等。条条框框,称得上是繁文缛节。只不过有实力购置鲲船进行跨洲商贸的门派,无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势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阶修士和纯粹武夫,同时雇用大批擅长搏杀的散修,这才是重中之重。归根结底,规矩是死的,拳头是活的。因此,各条廊道之中,墙壁上有装饰模样的粉绿树枝,上面栖息有一种名为光阴蝉的灵物,日夜不眠,能够将捕获景象储藏起来,极其细微的气机涟漪都逃不过它们的感知。若是光阴蝉被人打死,会发出刺耳的凄切蝉鸣,所以鲲船用它监督毛贼小偷。要知道,练气士当中也是鱼龙混杂,况且修行一事,心湖涟漪被无穷扩大,若是野修散修没有上乘正统的法诀凝静心,往往会善恶皆极端,只凭喜好4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要掏空,人无横财不富,再来一个富贵险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陈平安嘿了一声,开心笑了起来。
来人正是阿良。他风尘仆仆,光着脚,袖子卷起,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熠熠,斗志昂扬。这跟当时牵着毛驴、腰佩竹刀的男人很不一样,那会儿自称阿良的男人吊儿郎当,说着不着调的言语,总给人喜欢吹牛、靠不住的无赖感觉。而此时此刻,他没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没了银白色养剑葫,甚至连竹刀都没有了。
二境的时候,陈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浅,甚至会觉得朱河和阿良都能过过招。但是从二境到三境,只是纯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来看阿良,陈平安觉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楼内气势惊人的崔瀺爷爷只强不弱,但是阿良强出多少,陈平安仍然看不出来。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陈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瞧见了春水、秋实这一双孪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栏杆,摆出一个自认潇洒绝伦的姿势,伸手按住额头,然后往上一抹,捋了捋头发:“姑娘们,你们好,我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春水性情沉稳,一言不发。秋实却是泼辣一些的脾气,皱着眉头问道:“我不管你是谁,这艘鲲船除非在云海之中遇见突发状况,否则不允许任何乘客使用术法,更不允许擅自闯入别人房间!还阿良呢,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大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应收我为徒?我求你啊。”
阿良坏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收过一个真正的弟子,没办法,剑术高了点,确实容易让人自惭形秽,连跟我拜师学艺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小姑娘,你是头一个这么直接开口的,我喜欢!”
秋实刚要出言讥讽,被姐姐春水轻轻握住胳膊。秋实到底是调教有序的天字房婢女,虽然气恼眼前男子的不守规矩和满嘴油滑,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边的话语。春水比起秋实要心思缜密许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贵客陈平安的朋友,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规矩一事,她们打醮山鲲船当然要讲,但绝不会讲得生硬刻板,否则打醮山这笔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给别家抢走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陈平安,笑问道:“公子,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鲲船别处房间的客人吗?”说到阿良的时候,春水心里也有些别扭。至于说此阿良就是彼阿良,她打死都不信。这就像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巷弄来了个与一洲首富同名的家伙,谁会觉得他是那个高不可攀的首富?
陈平安只说阿良是他朋友,发现春水还在等待另外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灵光一闪,笑道:“他跟我们大骊北岳正魏檗也是朋友。”
两名少女顿时豁然开朗,春水拉着秋实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一起告辞去往正厅,把观景台让给陈平安和那个不速之客。
秋实在跨出书房门槛后轻声问道:“姐,要不要知会马管事一声?”
春水摇头道:“不用。别画蛇添足,如果马管事觉得这份关系可以运作,肯定会大张旗鼓。那个男人如果真是大骊北岳正的朋友,跟船主老爷可能会相谈甚欢,但是多半会嫌弃咱俩不懂事。你想啊,谁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
秋实听出了言外之意,闷闷道:“姐,你是不是想离开打醮山啊?”
春水眼温柔,笑着拧了拧妹妹的精致耳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后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报答一些宗门的养育之恩,否则成天给怪怪的人端茶送水、叠被洗衣,总归不是个事。难道你忘了,我们也是练气士啊。”
秋实满脸发愁,趴在桌子上,哀叹一声:“姐,反正我听你的,我懒得想那么多。”
观景台上,陈平安问阿良:“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声:“对啊,一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是道教里头除了道祖外最能打的一只老王八。我呸,仗着天时地利和护身法器而已。没事,我这就回去还他一拳!”
陈平安积攒了一肚子的心里话全部被吓了回去。
阿良走到栏杆旁,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啧啧道:“小子,这才几天没见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风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气话:“有空常下来玩啊。”
阿良吃瘪,没好气道:“你大爷啊……”没你小子这么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我阿良就只有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个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无数头化外天魔。
只是这些内幕,阿良没好意思说,毕竟当下一拳是输了,他阿良可不是那个老秀才,没脸皮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切等他打赢了对手再说!到时候就只跟这小子说一句:想当年我打得一个掌教老道屁滚尿流,陈平安,真不骗你,我阿良从不吹牛。
话说回来,那个臭不要脸还真笑纳了“真无敌”称号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惯归看不惯,打起架来,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没带剑,就也舍弃了那把四大仙剑之一的兵利器,两人就纯粹以拳头和道法过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处,一边相互打架,一边斩杀天魔,确实痛快!迟早有一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认“真有敌”才行。
阿良瞥见陈平安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哈哈笑道:“哟,如今还会喝酒啦?”
陈平安点了点头:“还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点。”
阿良瞥了眼天上:“陈平安,咱们还能聊一会儿,你挑重要的说。”
陈平安大致说了近况,阿良伸出大拇指:“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这趟江湖,好好走着。赶紧变得更强,将来来天上玩。人间很好,但天上强敌如林,也很精彩的!”
陈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虽然背着剑,可还没开始正式练剑。”
阿良咧嘴笑道:“练拳到了极致,就等于是在练剑,莫着急!”
陈平安欲言又止,阿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石拱桥老剑条一事,最早确实是齐静春捎了消息给我,但是之后他又反悔,说另外选了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我倒是不生气,齐静春什么脾气,天底下我最清楚。但就算不生气,我还是会怪啊,是何方圣,能够让齐静春这个榆木疙瘩开了窍?所以才有了后边我们那次相逢。事后我也就释然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们小镇那座石拱桥,她也不一定会选我。当时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说了‘囊中之物’四个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陈平安呆呆的:阿良也会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张脸庞都挤在一起,像是把一团和煦阳光折叠了起来,开怀大笑道:“怎么,还不允许我吹一次牛啊?就像这次我给人一拳打落人间,丢不丢人?丢死人了!但我阿良还不是来见你陈平安了,为啥?”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什么无敌,而在于活着,输得再惨都别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够站起来,再次愤然出拳出剑!”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过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悬山,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阿良砥砺剑道很多年,你以为次次都风光无限,所向披靡吗?绝对不是的,给人撵得比丧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数多了去了!当然了,单对单厮杀,我阿良不惧天下任何人,但扛不住那些个大妖臭不要脸地围殴老子呀,我就该跑跑,该骂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后偷偷杀回去,摘了头颅,扬长而去,把大妖脑袋往长城那帮小兔崽子面前一丢,都不用我阿良说什么,一个个就已经嗷嗷叫了。你是不晓得那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那眼能吃人哇!我怪难为情的……”
陈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后这个,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尴尬道:“看破不说破嘛。”
一时间,有些沉默。
阿良抬头望向西边天幕破开的大洞,那里正在缓缓合拢。
陈平安突然高声问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着!哪天等你走到了剑气长城,如果有兔崽子拿这桩糗事笑话我,你记得告诉他阿良保证很快就会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个人砸入青冥天下!”
他轻喝一声:“去也!”鲲船剧震,缓缓下沉十数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势头。
上空传出一阵轰隆隆声响,然后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鲲船练气士都望不见的顶点,爆发出一阵声势更加惊人的炸裂声,以至于数百里云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这么彻底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东宝瓶洲与中土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响,便一鼓作气掠过了中土洲的东海之滨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盘腿坐于虚空之中的金甲灵睁开了眼。路过黄河小洞天外的彩云间白帝城时,有一个魔道巨擘立于城头,望向一闪而过的身影。如此反复,在天幕并拢的前一刻,阿良来而复去,就此破空而去。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久久不愿挪步。
阿良无敌不无敌暂且不好说,潇洒是真潇洒。
他收回视线,摘下名为姜壶的养剑葫,轻轻喝了口酒,不由自主地感慨道:“练拳百万之后,是应该抓紧练剑。”
重新放好酒葫芦,陈平安不再那般拘谨,深吸一口气,满脸笑意,竟是就这么大大方方练习起了剑炉立桩。
之前剧烈的震动惹来鲲船上上下下的惶恐不安,春水害怕观景台那边出现意外,冒着惹来贵客恶感的风险穿过书房来到门槛附近,发现那个与大骊北岳正交好的修士已经消失不见,而陈平安好像在修行,赶紧默默转身,一声不吭,返回正厅的时候还有意放轻了脚步。
打搅一名练气士或是纯粹武夫修行是山上山下的大忌。打醮山在百余年前就惹出过一桩天大的风波,一位九境试图破开十境瓶颈的“年轻”长老在闭关期间被死敌潜入山头,坏了大道根本,此生只能滞留在金丹境,以至于彻底崩溃,变得无比暴戾,动辄虐杀侍妾婢女,甚至还将一名观海境的得意弟子打成残废,差点断了他的长生桥。一向对其视如己出的掌律祖师不得不亲自出手,将其拘押在后山牢狱。之后,百年不曾下山的掌律祖师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她去祖宗祠堂领了打醮山开山始祖的佩剑,仗剑下山,闯入仇人宗门大开杀戒,亲手血刃仇寇之后,大笑之中重伤而返,回到宗门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关于此事,尤其是掌律祖师的复仇是否值得,打醮山子弟只敢私下讨论,但是掌律祖师的那股子豪迈气概,哪怕是打醮山之外的宗门仙家一样赞赏有加,觉得极有打醮山开山始祖的风范,在那之后,对已经被摘去“宗”字的打醮山多有善意之举。
陈平安给自己订立的目标是练拳百万,不是出一次拳就算一次,而是一次完整的六步走桩才算。他本想着,下次与阿良见面时,自己能做成一件事情,可阿良传授给他的“十八停”在破开六停关隘后,与前六停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如江水流淌,缓慢而浑厚,容不得他胡来,这让他有些无奈。
陈平安如今走桩,哪怕心里想着事情,都不耽误拳架的淬炼体魄、裨益魂。练拳如读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书上的道理,不愧是圣人教诲,真不骗人。
陈平安在略作休息的时候,趴在栏杆上远眺云海,夕阳西下,云海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为壮观,让人心旷怡。他所在的这栋楼最为高耸,其余几栋都要矮上一大截,一些楼房的观景台上还稀稀拉拉站着同样欣赏晚霞云海的练气士。
正在此时,陈平安看到了一个背影,以他目前的眼力,能够清晰看到那人背后斜挎着个包袱,包袱底下是一柄木剑。那人身穿老旧道袍,发髻别着木簪,缓缓侧身俯瞰陆地,伸出手掌遮在眉眼处,色恍惚,风拂过他的鬓角,发丝轻轻飘荡。他饥肠辘辘,正在掂量着钱囊里的余钱,看能否支撑到南涧国下船。
陈平安撤回几步,继续练拳,直到夜幕深沉。当他总算返回正厅的时候,发现秋实趴在桌上打盹,春水娴静地坐在一旁,笑望着书房。与陈平安对视后,她赶紧伸手去拍打妹妹的肩头,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春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秋实拍醒,少女清醒后赶紧转过头去擦了擦嘴,以免在客人面前露出丑态。
陈平安坐在桌旁,从青瓷盆里抓起一个翠绿欲滴的水果,类似未成熟的柑橘,但是剥开之后吃起来尤为甘甜。他又递给两个少女,春水不愿接过,见她如此,秋实只得悻悻然一起拒绝。只是陈平安强行放在她们身前的桌面上,她们也就不再坚持。毕竟,将这个北俱芦洲鲜草山的特产长春橘吃入腹中,抵得上她们一旬苦修积攒的灵气了。
春水轻轻嚼着长春橘,微微出,仪态不输书香门第里的大家闺秀。不像妹妹秋实,开开心心的,只觉得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陈平安率先吃完,发现秋实眼巴巴瞅着桌上的橘皮,问道:“橘皮还有用处?”
秋实大大咧咧回答道:“陈公子,炒菜的时候,撕扯几块橘皮丢进去,可香啦!”
陈平安眼睛一亮,笑着抓起两只橘子,又递给春水、秋实:“你们吃橘子,记得把橘皮留给我。”
春水、秋实面面相觑,没想明白这里头的因果。难不成这个手握鲲船天字号玉佩的少年,不务正业到了喜欢亲自下厨的地步?儒家圣贤们谆谆教导的君子远庖厨,都不讲究啦?
陈平安可不管别人的眼光,收起三份橘皮放入袖子,然后催促姐妹二人赶紧吃。
既然贵客都这么“不讲究”了,饶是春水吃着长春橘都没了负担,更别提没心没肺惯了的秋实了。春水心里突然有些暖洋洋的: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一个春风和煦暖人心的少年郎啊。
最后陈平安袖装橘皮去往卧室睡觉,两名婢女则在书房一侧的厢房休憩,陈平安只需要扯响床头的银质铃铛,她们就会随叫随到。而且那串铃铛可不是俗物,若是有污秽邪风漏入房间,铃铛就会自行响起。
陈平安这才摘下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放在床榻里边,直挺挺躺在舒服到让他不适应的床上,但是一只手掌仍是搁在了剑匣之上,然后开始有意识地用杨老头传授的吐纳方法呼吸。
其实养剑葫内的两柄飞剑初一和十五皆已开窍生出灵智,哪怕陈平安睡得很死,遇上危急情况,无须睡眠的它们一样能够自行御敌,但是陈平安还是不敢睡得太死。就这样睡意浅淡地一觉睡到了拂晓时分,当春水蹑手蹑脚地穿衣起床,轻轻打开她那边的房门时,陈平安就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因为陈平安早就发现,春水和秋实的脚步是有细微差别的。出门在外,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春水没有来敲门喊醒陈平安,在外边有条不紊地打扫房屋。直到秋实起床,响起脚步声,陈平安才停下剑炉立桩,穿上草鞋。刚下床走出去几步,他又默默退回床边,微微加重脚步力道走向房门。拉开门后,今日换了一身衣裳的春水施了个万福,略微侧身之时,衣裳便越发熨帖她的丰腴身材了,把陈平安看得一愣,当下便有些脸红,好在皮肤黝黑,不太瞧得出来。
春水让秋实去厨房端来食盒,该是早餐的点了。她则询问陈平安今天是否要出门走走,顺便介绍了这艘渡船的一些个游玩之处。
三人一起吃着丰盛早餐,陈平安还是不打算出去逛荡,觉得练拳之余,可以待在书房里看书。春水、秋实对此当然不会有异议,不过秋实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若是房间客人在鲲船购物,她们是有赏钱的。
陈平安就这样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春水依然如旧,秋实则有些无聊了。那个公子哥真够无趣的,每天要么在观景台上走怪的拳架子,来来回回,轻飘飘慢腾腾的,一点气势都没有嘛,看得她犯困;要么站在那里对着远处的云海,或是日出日落,一动不动,能够站上一个时辰不挪步;最多就是在书房看书练字,她一开始还会帮着研墨,只是看久了陈平安一板一眼的字体,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倒是姐姐,始终站在少年身旁,偶尔站得脚酸了,就坐在书桌不远处。
陈平安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问今天鲲船在哪个王朝版图的上空,还会让春水、秋实帮着介绍那些王朝的风土人情,说到儒家学宫和书院时,陈平安便好地询问为何东宝瓶洲只有观湖和山崖两座书院。
秋实一手捧腹大笑,一手指着懵懂少年,一语道破天机:“因为你们东宝瓶洲实在太小啊。我们北俱芦洲就有六座之多,更别提泱泱中土洲了。”
春水悄悄瞪了一眼妹妹,秋实还是忍不住笑:“陈公子这个问题确实好笑嘛。”
陈平安直挠头,原来浩然天下这么大啊。
这一天,陈平安在观景台走桩之后,漫无目的地望着云卷云舒,突然又看到了那个背负木剑的年轻道士。
春水来到陈平安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柔声道:“看道袍样式,应该是祖庭位于中土洲的龙虎山张家道士。有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传遍浩然天下,山上山下都不例外:凡有妖魔作祟处,必有桃木张天师。”
陈平安嗯了一声。鬼使差地,那名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士转头望来,依稀看到了同样背剑的少年,以及身旁的动人婢女,他有些失魂落魄——穷的,饿的。
陈平安顶着贵客的头衔,却不是什么金贵娇气的人物,所以不需要两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秋实便把心思放在了外边,每天就像是个消息灵通的耳报,说道鲲船上近期发生的人趣事,滔滔不绝,添油加醋,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对于这些,陈平安听过就算,他更多的兴趣还是在脚下。
一天暮色中,鲲船遭遇强劲罡风,必须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陈平安发现一块陆地版图上有烈火熊熊燃烧,一根根烟柱飘荡在空中,像是田圃里的一棵棵树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晓许多东宝瓶洲内幕,在书房查阅过舆图,很快就得出答案:原来那是一场涉及双方国运的血战,世代交恶的两大王朝经历长达数百年的绵长战事之后,终于孤注一掷,倾举国之力,并且出动了大量练气士。经此一役,双方必然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整个东宝瓶洲以观湖书院为界线的北方地带,除去文武并重的大隋高氏,其实能够跟大骊宋氏抗衡的王朝越发稀少了。
春水望向生灵涂炭的大地,轻声感慨道:“若是打得惨了,说不定东宝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战场遗址。几十年后,等到气机稳定下来,应该就会有真武山或是风雪庙的圣人坐镇其中,成为一处崭新的兵家地界。”
陈平安望向时不时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猜测应该是身负通的练气士在相互厮杀。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让陈平安感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风景:一群仙鹤长鸣,缓缓攀升,从云海之中浮现,振翅飞入更高的云海,像一幅流动的画卷,还有大雁结阵南飞。一名御空飞行的练气士悬停在一根云柱之外,以独门法器汲取雷电,将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鸾的大练气士,掠空速度远胜鲲船,一闪而逝,一身宝光流转。
陈平安听说鲲船有一座专门以飞剑传信的“信铺”,功用类似人间驿站,就写了两封信,托秋实去寄。信中所写并无秘事,主要还是跟人报一声平安,说一些从秋实那边听来的闻逸事,哪怕给人看去都无所谓。本来陈平安是打算人手一封的,只是信铺的价格实在昂贵,寄往大骊龙泉要收山上仙专用的雪花玉钱十文,寄去大隋山崖书院更贵,得二十文,吓得陈平安只敢给魏檗和李宝瓶各寄一封,让两人帮着传话。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在春水的指点之下,发现靠近围栏的一座独栋小楼内时不时会有精光一闪,星星点点,不易察觉。春水笑着耐心解释道:“鼠有鼠路,鸟有鸟道,飞剑传信亦是如此。天空某一层最适宜飞剑远行,阻力极小,便有以此作为立身之本的练气士在这个高度上勤勤恳恳,开辟出一条条专门的通道。世间传信飞剑在升空后都会去往这条‘羊肠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门派的弟子都知道这条规矩,所以一旦御风远游,就会主动避开。”
秋实刚刚返回书房,靠在门槛处嬉笑道:“不是没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练气士,好不容易学会了凌空飞行,刚想着天高任鸟飞呢,结果一头撞进去,就给噼里啪啦撞了个鼻青脸肿。这还算运气好的,运气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颈,从高空摔落下去,当场毙命,变成一摊烂泥。可怜,真可怜。”
陈平安问了一个门外汉的问题:“世上就没有人吃饱了撑的,去拦截传信飞剑?”
秋实点头道:“当然有啊,练气士里头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多了去了,只不过飞剑这条羊肠小道俗称为‘云纹小径’,专门有云纹修士盯着,就指望着这个发财呢,巴不得有傻子来做剪径毛贼。几把传信飞剑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一旦抓到毛贼,就可以强行索要一笔天价赔偿。毛贼是穷光蛋的话,就跟他挂名的世俗王朝讨要;若是不曾记录在案的野修,又身无分文,那就没法子啦,只能认栽,反正损失也不大。”说到这里,秋实一脸羡慕,“那些云纹修士个个肥得流油!每次登船远游,最差最差,都会住在中等房屋里头。”
春水柔声道:“其实真正传承上千年的仙家门阀,一般也不会使用飞剑传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术,可以让人仿佛面对面闲聊。比如一对子母榆钱,你以术法摩挲一枚榆钱,再开口说话,搁放在别处的另外一枚榆钱就会自动颤动发声,对方就听得到。”
陈平安啧啧称。
秋实看着一脸认真、仔细倾听的陈平安,心想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跟大骊北岳正攀上了关系?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啊!好在陈平安穷就是穷,见识短浅就多问问题,从不打肿脸充胖子,反而让天性单纯的秋实觉得这样很好。若是没钱还喜欢摆阔,什么都不懂却硬要装懂,那才是可怜又讨厌。
闲聊多了,姐妹二人难免会提起自己的家乡北俱芦洲。北俱芦洲多剑修,剑修杀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辈。跋扈到了什么程度?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南婆娑洲位于正南方,东宝瓶洲位于正东方,便俗称为“南婆娑”“东宝瓶”。北俱芦洲分明位于浩然天下的东北方,却偏偏自称为北俱芦洲,这让位于正北方位的皑皑洲便只能是皑皑洲了,愣是丢掉了那个“北”字。哪怕是性情婉约的春水,谈到北俱芦洲如何如何的时候,也会略显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罢了。秋实当然更是如此,喜欢说“我们北俱芦洲”如何如何,“你们东宝瓶洲”怎么不咋的,说到这些的时候,少女满眼放光,采奕奕,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黄莺。
这一天,陈平安终于准备离开这间天字房了,这让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实更是开心地蹦跳起来,口口声声喊着“陈公子”,对他作揖致谢,这让陈平安有些愧疚。
原来秋实传来一个大消息,说今晚在鲲船船头会挂出一幅打醮山祖传的花鸟条幅,能够远看万里之外的场景。陈平安对此没有感到太多惊,因为当初那个风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只水碗,水幕之中能够清楚看到仙子苏稼的御剑身姿。他不是为了长见识去的,而是不得不去,因为花鸟条幅即将展现的人和事,都和他有关系。
正阳山和风雷园将要展开一场生死战,这个消息突如其来,事先毫无征兆,让整个东宝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传出一洲南北,就已经让人感到阵阵寒意:东宝瓶洲两个最顶尖的剑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剑修各自出阵一人,捉对厮杀。年轻俊彦一辈,只分胜负,不分生死;中坚一代,可以分胜负,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双方的意思。但是东宝瓶洲谁不知道,两派之人一旦在山门外碰头,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涉及山门荣辱的关键时刻,以正阳山和风雷园的脾气,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而年纪最长的两派老祖,则是只分生死!
杀气腾腾。仿佛还未出剑,就让观战之人嗅到了浓浓的血腥气。
正阳山年轻一辈的出战剑修正是仙子苏稼,那个拥有一枚上品养剑葫的修道天才。风雷园那边,则是一个园主嫡传弟子,名声甚至还不如刘灞桥,但是这种一洲瞩目的巅峰大战,风雷园岂会儿戏?
陈平安带着春水、秋实走下楼,去往船头。
打醮山祖传下来的花鸟条幅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彩墨飞禽在画卷之上飞来飞去,还会发出各色声响,清脆空灵。当条幅完全展开,长达五六丈,宽达两丈,悬挂于船头的高空之上时,若是远观,尽管练气士们能看清楚,仍然会觉得不尽兴。再者,剑修出剑快若奔雷,细微如发,雷霆万钧,剑道蕴含的精微意气转瞬即逝,近距离观摩才是上上之选。于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独门独栋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渡船花重金请一些旁门左派调教、栽培出来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几个当红花魁,至于那三拨人愿不愿意领情,难说。之后就是陈平安这样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话,可以携带婢女,若是单独前往,自然更无不可。至于其他大多数人,都是各自搬了椅子凳子,跟市井百姓凑热闹看庙会没啥区别。
春水、秋实年纪不大,却是熟稔此事的,还有领事帮着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座位,位置极好,使得貌不惊人的草鞋少年一时间惹来颇多好视线。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两两之间有一张案几,放着一小碟名为苦雀舌的北俱芦洲特产名茶,不用泉水煮,生嚼茶叶即可,入嘴微涩,渐渐发苦,熬到约莫半炷香后,竟是浑然一变,甘甜清冽远胜茶水,所以被笑称为“半炷香茶”。
大战尚未拉开帷幕,三人闲来无事,春水就对嚼着茶叶的陈平安讲解妙处。原来此物能够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阀世族的心头好,不缺钱的文豪硕儒最喜欢互相馈赠这种灵茶,以至于在一些个崇尚茶道的王朝,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贿之风。而官员遭贬谪,好友送行,更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尽甘来”的美好寓意。
除此之外,案几上还有各色精美糕点和灵物瓜果,价格不菲,只是比起一两难求的苦雀舌,就要逊色许多。
陈平安一边竖耳聆听春水的解说,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最主要还是前方三拨客人,毫无悬念,他们是山上仙中的有钱人。
在陈平安正前方的是一大家子,身材极高的妇人坐在主位上,颧骨高耸,论姿色绝对称不上美,但是气势凌人,嘴唇习惯性抿起,喜欢眯眼观人。她身边是一个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跟妇人说话,就满脸笑意,弓背弯腰,不像是什么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骗不了人,反倒更像是浪荡贵妇私下豢养的小白脸。他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模样随他,粉雕玉琢,颇为讨喜,气度则完全随妇人,就不那么可爱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是家族的教习嬷嬷,身边跟着一个俏丽丫鬟,气质跟老妪如出一辙,很冷。
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妇人左手边的椅子上,偶尔转头望向那个殷勤男子,嘴角便渗出一丝讥讽。两人若是对视,高大男子非但不会遮掩轻视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开嘴角,而那名文雅男子竟然还主动点头赔笑。
陈平安借着欣赏那幅画卷的机会,把所有细节收入眼底。秋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很快就被春水拧了一下胳膊。不承想,那名高大男子突然身体后仰,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得秋实赶紧低头,大气都不敢喘。在男人转回头去后,春水气得狠狠踩了秋实一脚,疼得秋实倒吸一口冷气,满脸哀怨地望向姐姐。
陈平安左前方坐着一个儒衫老人,头戴一顶老旧貂帽,脱了靴子盘腿而坐,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陈平安右前方则是一男一女两名剑修,瞧着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至于真实岁数,难说。
年轻男子横剑在膝,轻轻拍打着剑鞘。女子除了悬佩长剑外,发髻之间竟是一柄无锋小剑,小剑剑柄悬挂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辉,正大光明。
这不明摆着昭告天下,自己身怀异宝吗?恐怕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吧,陈平安只能如此猜测。总之,最前边占据着最佳位置的三拨人,没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幅画卷。
正阳山,护山搬山猿,他的仇家之一,而且是那种必须得报仇的大仇家。
风雷园刘灞桥也算旧识,好像偏偏喜欢上了正阳山的仙子苏稼。当时宁姑娘还问了一个让刘灞桥很难堪的问题。
陈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开口让春水、秋实吃那苦雀舌茶叶。但是这一次,就连秋实都使劲摇头。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围的鲲船执事,陈平安心中了然,便问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吗,还是说只能坐在这里吃茶?”
春水俏脸微红,怯生生道:“公子,带走是可以的,可好像没人这么做过。”
陈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二两茶叶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这么好的茶叶,我得回了屋子后再细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陈平安安静等待那场大战的到来,就在此时,心湖之间,有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柔柔响起,喊了他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四处张望,但是很快克制住这股冲动。记性极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个人——贺小凉。
那个嗓音继续轻柔响起在陈平安心扉之间:“你能不能现在回来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时人多眼杂,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聊聊。”
陈平安一番权衡利弊,瞥了眼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在心中默念道:“好的。”随即起身,跟春水说是要回房间一趟。春水想要帮着带路,陈平安笑着婉拒,从她手中接过玉牌,默默离开人群。
人群中,一个背负桃木剑的落魄道人实在没气力去争抢地盘,又是与世无争的腼腆性格,便呆呆站在最后边,束手无策。他手中也端着凳子,只是却发现层层叠叠的长凳椅子上都站满了看客,还有稚童骑在大人的肩头,哪里能看得见那幅画卷半点光景?他不过是堪堪跻身三境,远远没有达到中五境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地步,鲲船从北俱芦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长,想要下船都难,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才能勉强御风而行,想要从鲲船上一跃而下,逍遥御风落地,恐怕一般的观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龙门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乘风而行。
他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因为出了一点意外。一是头脑发热,买了两张对他而言十分昂贵的符箓;二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粒宝珠想要脱手,不承想到了鲲船上,店铺愿意买,但是出价太低。他原本想靠着这份收入拆东墙补西墙渡过难关,若是略有盈余,说不定还能难得阔气一回,住上一间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连英雄都算不得,只是个一心想着斩妖除魔却事与愿违的可怜虫罢了。真正的“张家天师”岂会收了银钱,答应人家去捉妖,却害得好好一户殷实门户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舍了科举功名,一心访仙问道,学艺未精便兴冲冲下山想着荡除妖魔,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愧疚难当的年轻道人红着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轻轻捶打着心口,好像这样才能好受一些。突然,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摊放着一枚刻有“天字房乙号”的精美玉牌。他抬起视线,看到一张肤色黝黑却也端正的少年脸庞。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号房间的,你如果真想进去看画卷,可以借给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为春水、秋实的姑娘便是,就说……你是陈平安的朋友。她们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是孪生姐妹,长得很像。”
年轻道人张着嘴巴,傻乎乎呆着不说话。
陈平安将玉佩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小跑离去,转头笑道:“记得还我啊。”
陈平安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年轻道人也太想不开了,不过是没法子看清楚花鸟条幅的画面而已,就这么伤心伤肺?把先前恰好经过的他给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个男人,竟然还抹起了眼泪,难不成也是那位苏稼仙子的爱慕者?
但是这些都不是陈平安递出玉牌的真正原因。他只是想起了自己五岁的时候,在那个冬天的黄昏,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泥瓶巷,也是一样偷着哭。
年轻道人握着那枚玉牌,往拥挤的人海钻去,一路上惹来谩骂无数,等到一名站在天字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执事发现有这么个愣头青,板着脸走去,正要出声叱问,却看到那年轻人摊开手,出示了玉牌,立即露出和颜悦色的面容,低声询问道:“可是乙号房的住客?”
年轻道人鼓起勇气道:“小道张山,如今游方历练,虽是龙虎山张氏的远支,却尚未正式录入北俱芦洲龙虎山下宗‘青词宗’的在册道牒,与那住在乙号房的陈平安是……朋友。有事来晚了,这就要去找春水、秋实两位姑娘。”
话说出口后,张山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冲动和唐突,不该接了玉牌还不知好歹。他心思细腻,情绪内敛,想问题就喜欢钻牛角尖,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觉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学艺是这样热血上头,斩妖除魔也是意气用事,如今又是。
就在他悔恨惶恐之际,那名执事已经放下心来,笑意更浓,侧过身伸出一手,示意张山可以前行了:“请张仙师随我来。”
春水听过情况后,主动让出椅子。张山落座,只敢坐在椅子边沿。
春水虽然心中怪,陈平安怎么就跟这个落魄道士有了关系,可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只是坐在张山身旁打醮山派人新搬来的椅子上,没来由地将这个先前在观景台见过多次的龙虎山边缘道士跟客人陈平安做了对比。一样是出身贫寒和乘船远游,一样是头回见大世面,年纪更轻的陈平安明显就要坦然许多,绝不会如此局促不安。
张山猛然记起一事,连忙转身递过那枚玉牌:“姑娘,这是陈平安的玉牌,还给你。”
春水没有擅自收下,柔声道:“陈公子去去就回,劳烦张仙师自己交还吧。”
被那样一双春水漾漾的眼眸这么近距离凝视着,张山又一次脸红异常,嗫嗫嚅嚅收回手,至于大家风范、仙师气度,是半点没有的。
张山口渴异常,可惜只瞅见了一碟茶叶而无茶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讨要,只好憋着。一直觉得这个年轻道士好玩的秋实便抓起两片苦雀舌茶叶放入嘴中,促狭道:“张仙师,这茶叶就是这么吃的,不用火炉煮茶那么麻烦。”
春水有些无奈,但是当下不好教训妹妹的无礼莽撞。她无比清楚,若是个性情狭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记仇了。好在张山是个性格温良的,只是满脸涨红,伸手双指拈起两片茶叶放入嘴中,轻轻咀嚼起来。然后他的脸色便精彩异常,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黄连,恨不得浑身颤抖几下。
秋实捂嘴娇笑,这个年轻道士,太好逗弄了。春水则有些疑惑,年轻道人无意间展露出来的一个细节:双指拈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形成了习惯,做这个动作才会如此自然而然,浑然不觉。若是穷苦门户走出来的底层练气士,恐怕连看一眼棋盘的机会都没有,毕竟琴棋书画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讲究聚精会,而且深不见底,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则绝不会分心去学棋。是陶冶情操重要,还是滴水穿石、增长修为重要?
见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觉得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住在天字房的陈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却能够每天在观景台上练拳看云海。而这个腼腆羞涩的年轻道人多半是在书香门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仙扎堆的山上却完全不够用,最终只能在鲲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无意间看到前排位置上那个被文雅男子抱在怀里的孩子转头对她笑了笑,她礼节性回以微笑,想着天底下第一桩大考应该就是投胎吧?而孩子则想着,这么一个好看的小姐姐,真该买回家中给自己当贴身丫鬟,冬天翻书手冷了,就让她帮忙焐一焐。
孩子扯了扯妇人袖子,妇人虽然平时色倨傲,可是对孩子却极为宠溺,笑着低头凑过去。孩子轻声说出了想法,妇人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春水,眼漠然,然后对自己儿子笑道:“资质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宝给她也是妄想。没事,等在老龙城下了船,娘亲给你找一个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妇人说话并不藏着掖着,春水脸色惨白。终生无望跻身中五境,这让她感到绝望。
妇人突然再次转过头瞥了眼秋实:“哟,这个小丫头还有点希望,不过一看就不是个好生养的,不如先前那个瞧着喜庆。儿子,这个喜欢吗?喜欢的话,娘亲可以跟打醮山开口买下来。”
孩子顺着妇人的视线转头望去,一脸嫌弃道:“干瘦干瘦的,跟娘亲差不多,我可不喜欢。”
妇人竟是半点不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欢快大笑,如夜鸮在枝头哀嚎,恐怖瘆人。
秋实一脸茫然,春水低敛眉眼,五指如葱的漂亮双手叠放在膝盖上,青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