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在众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孙儿,你快点滚进来!”
蔡京似乎被他的言语给震惊到了,竟是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愣。
崔东山乘胜追击道:“他娘的,谁借给你的狗胆,敢欺负老子的门下弟子?蔡京,手脚利索点,快点拿刀砍死自己。记得砍得诚心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该有的风采!那么祖宗我就当你认错了,说不定还能既往不咎……”
蔡京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响彻方圆十里:“茅小冬!你们书院不管这混账疯子,我来帮你管!你只管收尸便是,陛下那边,我后果自负!”
他御风而立,面朝山崖书院,一脚重重踏出,抡起手臂,最终做出一个投掷姿势。
一根雷电交织的雪白长矛呼啸而去,直刺东华山之巅的那棵银杏树。
崔东山哈哈大笑:“来得好,乖孙儿总算还知道孝敬你家祖宗!来而不往非礼也,老祖宗打赏,孙儿蔡京好好接着!”
电矛扑向山巅大树,很快闯入书院地界的上空。
这座历经坎坷的新山崖书院虽然已经不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毕竟还有茅小冬坐镇其中,很大程度上拥有一方圣人小天地的地利优势。不过不知是书院自觉理亏,还是茅小冬不愿与蔡京敌对,竟是毫不犹豫地撤去了地界防御,任由山上山外两人展开一场公平公正的捉对厮杀。
银杏树这边,亦是有一抹细微金光当空炸起,相对长达两丈、气势威严的巨大电矛,那点金光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随着那抹金光飞出山顶,迎向那根电矛,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行家就开始真正小心凝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飞剑割裂出一条轨迹,四周竟然出现昏暗到极致的缝隙,这是传说中世间实物与光阴长河的激荡碰撞,飞剑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质的坚韧度、其中蕴藏剑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这个层次的本命飞剑,号称剑光一闪,万物可斩!
果不其然,那根试探意味多过一击毙命的电矛被金光瞬间击碎。
空中电光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蔡京狞笑道:“还有点道行,再来!”
这次他终于放开手脚,一根根电矛迅猛掠向东华山。
金色剑光随之大放光彩,在山巅之外划出一抹抹璀璨流萤。
崔东山盘腿坐在银杏树高处枝头,优哉游哉,手心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玉玺。
他没有半点大战正酣的兴奋,反而略显惫懒无聊,心中冷笑不已: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个。师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宝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纷呈、跌宕起伏,最后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被惊醒,披衣出门,要么在院子里远望东华山,要么干脆爬上树枝、墙头甚至是屋顶。一场漫长的仙打架看得十分过瘾,尤其是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只恨家里瓜子糕点不够吃。
两位仙一直从大半夜打到拂晓时分,害得一宿没睡的大小官员们几乎人人都情萎靡地去参加朝会。
事后有高人粗略统计,东华山那位来历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开始的金色飞剑,之后光是露面的法宝就多达二十六件,无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惊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带重样的!有京城好事者已经偷偷将其尊称为“蔡家老祖宗”。
蔡京所在的那个京城豪门,从上到下,像是真的刚刚认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没谁好意思出门。
当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踪已久的小泥人儿,以及原先三名舍友姗姗来迟的道歉。那一刻,李槐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嗫嗫嚅嚅,他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以及崔东山,他一个一个谢了过去。
林守一又去了书楼,学舍里只剩下李槐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翘课,虽然读书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他都没有缺过夫子们的课业。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学舍外,没去上课,而是晒着冬天的和煦太阳,轻轻用树枝写着一家人的名字。他这次没哭。
大隋京城,穿着寒碜的一行三人问着路,缓缓向山崖书院走去。
身材丰满却眉眼泼辣的妇人在女儿用蹩脚的大隋官话再一次跟人问过路后,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脑袋上:“没用的玩意儿,到了书院,你就在山脚待着吧,省得给儿子丢脸!”
那个五短身材的窝囊男人背着一只大行囊,难得稍稍硬气地跟媳妇反驳一回:“还是见见吧,咱们给儿子带着好些吃食呢,你们背着上山,很累的。”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怒骂道:“李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好嘛,我们娘儿俩都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临了说要见一见儿子?”
妇人伸出手狠狠拧着男人的腰肉,拧了半天没动静,只得悻悻然作罢:“一身腱子肉,力气只会在晚上欺负老娘!”
李二嘿嘿笑着,妇人一脚踢过去,妩媚道:“死样!”
男女身旁,一个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没理睬爹娘的打情骂俏,只是柔柔笑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淘气弟弟,她便有些开心。
妇人突然一下子红了眼睛:“不知道槐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可千万别给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敢在这里骂人啊。”
李二习惯性默不作声,最后望向书院,咧嘴笑了笑。
欺负我儿子?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会一会那位英雄好汉。多大点事?
阿良曾经调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窝里横,外边?。这一点,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学的。这还没到东华山,刚瞧见山崖书院的牌楼,妇人就开始怕了,在家乡小镇骂街巷战无敌的气焰半点没剩下。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脚步坚定,跟上山下水没两样。女儿李柳也不差,该问路问路,该道谢道谢,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东宝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遇上这样漂亮温柔的少女,仍是给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书院虽然搬离大骊,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元气大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大隋仍然是无数士子学生心目中的圣地。
而且书院在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浑身冒着泥土气,一听说是书院学子的家长,就十分客气周到。有人亲自领着他们去书院专门用来安顿远方客人的住处,然后又带着他们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课,就又辗转到了林守一的学舍,果然看到那个在地上拨弄树枝的孩子。
李家三口之所以能够直奔此地,在于李槐这三个孩子毕竟是原山长齐圣人的嫡传弟子,近期又折腾出那么大风波,李槐这拨人在书院的动静,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学问大小、住在何处,几乎人人皆知。
对于大多数不掌权的书院夫子们而言,在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较淡,并无明显的好恶情绪,更多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当李槐听到喊声,抬起头后,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三个身影,有些蒙,只当是自己做梦,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丢了树枝站起身,一路飞奔,先与那位言笑晏晏的书院先生作揖致谢,这才仰着脑袋看着爹娘姐姐,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亲人不在身边,有些委屈,会觉得就那样了;可当亲人真的出现后,反而就会觉得那个委屈比天还大了。
只不过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几千里路的远游之人,哪怕年纪小,跟着陈平安见过无数大山大水,从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敛情绪,没像在小镇那么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开心起来,用手臂抹了抹眼睛,问道:“爹、娘、李柳,你们怎么来啦?”
领路的先生笑着告辞离去,不耽误一家人团聚。
妇人顿时如释重负,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儿怎么这么黑瘦了?哎哟,娘亲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个人了,都走到了老远的地方,突然说不放心你,怕你没钱吃饭,怕你生病没人照顾。我们仨一合计,就想着还是来书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结实的李二就像一块黑黝黝的硬铁,此时还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挠挠头,脸色尴尬道:“我只说了一句,说不知道槐儿在大隋书院吃不吃得上鸡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来,怎么劝都没用,后来他们娘儿俩就……”
被揭穿真相的妇人蹲在地上,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滚滚滚,就你话多,你要是不想槐儿就自个儿去山脚待着。”
李二傻笑着,当然没挪步。
妇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宝贝儿子的脑袋,揉揉他的小细胳膊,心疼道:“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吃不饱睡不好?”
李槐立即满身豪气,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亲,我告诉你,这趟来大隋求学,我可是跟在陈平安他们后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走了好远,几千里呢,从咱们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红烛镇、绣花江、野夫关,再穿过黄庭国……瞧见没?”他后退一步,抬起一脚,“草鞋!陈平安给我编的,又结实又舒服。后来我想自己学来着,陈平安没让。娘亲,你猜我换了多少双草鞋?”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完全让妇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哗啦。李柳赶紧蹲下身,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不知道这怎么就让娘亲伤心了,赶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灵机一动,大声道:“娘亲,去屋里,我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到了林守一学舍,李槐啪一下将那只绿竹小书箱放在桌上,学着李宝瓶双臂环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学着崔东山说话的方式,得意扬扬道:“咋样,我的小书箱哦,好不好看?羡不羡慕?”
李槐犹不罢休,熟稔地背起小书箱,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给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赶忙帮着摘下书箱放回桌上。泪花儿在她眼眶子里轻轻打转,那张粉扑扑的鹅蛋脸上则笑意柔柔。灵秀少女独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李二突然问道:“这一路,没被人欺负吧?”
李槐摇头笑道:“没呢。”
妇人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儿子给人欺负了又如何,就你那窝囊样,在老家哪次儿子受了委屈不是我这个当娘的骂回去的,你能做啥?”
李二缩着脖子小声道:“那不是在家乡嘛,街坊邻居的,大多心不坏,总不能伤了和气,到最后还是媳妇你难做人。”
妇人一拍桌子:“还敢还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还是觉着出了趟远门,长见识了,想要抛家弃子、换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了?”
李二无奈道:“怎么会。”
妇人大怒:“那是你有贼心没贼胆,知道别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们遇上那个大长腿的妖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家,你就没偷瞧?真是丢人现眼,臭娘儿们胸口连二两肉都没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李二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着是挺年轻,其实有七八百岁了,好歹也算称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让她晓得轻重厉害,她可就要杀人吃肉了。如果你们娘儿俩不在身边,我早早一拳打杀了。
可这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他哪里敢跟自家媳妇说啊。
蹲在地上的汉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着一座小山峰。
妇人怒吼:“东西还不快拿出来,怎么,不舍得给儿子,留着给外边的狐狸精啊!”
李二赶忙起身,打开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书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问道:“咱家这么有钱?”
妇人笑着解释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们这趟出远门,路上你爹找着了一些草药,拿去一卖,值不少钱。娘亲还是第一次见着金子哩,金灿灿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如今娘亲攒下一些家底了,不过你小子先别惦记,那可是将来帮你娶媳妇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姐姐:“先给我姐当嫁妆呗,我又不急。”
妇人气呼呼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下来就是赔钱的,给她作甚?”
李柳习以为常,半点不生气。她打小就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这一点随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摇头道:“娘,你这样的话,以后我姐就算嫁了个好人家,也非得受气。你就是运气好,找到我爹这么老实的人,啥都顺着你,要不然就舅舅那些人,如果你真被我爹欺负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气上加气,能给人气出病来。娘,我说得对吧?”
妇人给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李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妇人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儿子额头,悻悻然道:“哟,长大了,就不帮着娘说话啦?”
李槐嘿嘿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姐姐,坏笑道:“李柳,我这趟出门,帮你找了好几个相公……”
李柳眨眨那双秋水长眸,似乎有些茫然。
妇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气笑道:“怎么说话呢!你姐只能嫁一个!当然,如果真没嫁好,受不了委屈,那么可以离了再换,但是没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坏笑道:“李柳,我现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妇人疑惑道:“就是那个爹在督造衙署当官的林守一?”
李槐点头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抢我姐的那个,如今可厉害了,对我也很好。以前在家乡学塾吧,我还挺讨厌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其实人很好,就是脾气冷了点,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来小师叔陈平安。”
李柳默不作声。
妇人“哦”了一声,笑问道:“你一口一个陈平安的,又是谁?是不是家里更有钱?不会是你帮你姐挑选的相公吧?”
李槐摇头道:“陈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样。不过他不是我姐夫,年纪其实刚刚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妇人又是一巴掌打赏过去:“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这么说你姐的吗?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脾气也不差,一看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媳妇,明摆着嫁给谁谁都不亏。”
李二坐在对面,脸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经地说着混账话:“我说实话啊,你看我姐啊,长得……还凑合吧,家世的话,唉,提这个伤感情。”
说到这里,孩子笑道:“不过爹娘是谁,由不得我们。再说了,我们家穷是穷了点,可爹娘你们很好啊。陈平安有一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我们俩就随便聊。陈平安说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让我多念着你们的好。一开始我可没多想,只当他是拉不出屎来,跟我在那儿没话找话呢,后来跟陈平安走了一路,才晓得他说的是真心话。跟你们说啊,我跟陈平安关系可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陈平安一起的,他从没说我烦,真的,就连心里头都不觉得我烦。这样的人,我姐配不上。”
妇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开始掰手指:“除了这个,陈平安还给我做小书箱、编草鞋、做饭、洗衣服,还帮我养毛驴。我得风寒了,他大半夜跑几十里山路给我采药煮药。他还花钱给我买书、送我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说以后要孝顺爹娘。出了事他不骂我,反而帮着我,挡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坏蛋……根本数不过来啊。我倒是想他当我姐夫来着,做梦都想。”
妇人愕然。
李二看着那个采飞扬到有些陌生的儿子,有些唏嘘,更多还是高兴。
妇人笑着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这是你姐给你缝的,肯定比穿草鞋舒服。”
李槐叹了口气。妇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忧伤地望着娘亲:“你们怎么不多生一个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给陈平安,那我以后想喊他姐夫,或者喊小师叔,就都可以啦。”
妇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姐姐的,气死老娘了!”
李柳笑得眼睛眯起月牙儿。她对这个自幼就无法无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而且她知道,这个顽劣弟弟不管嘴上如何说她的坏话,对她终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俩孩子,女儿有天资,儿子有洪福。”
这是他爹在杨家铺子做事时,杨老头亲口说的。当然,其实还有半句话,李柳听过就忘了:“还有个骂天骂地骂阎王的泼妇,是你李二家门不幸。”
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随后出现,呆了呆,破天荒地有些脸红。
李槐唯恐天下不乱,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门给你做媳妇来啦。”
妇人看林守一是挺顺眼的,知书达理,不光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偶尔几次登门,虽然话不多,对她都很尊敬,也不会嫌弃他们家穷。而且妇人对于读书人一向有好感,总觉得以后嫁女儿一定要嫁到书香门第,哪怕女婿家里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李槐站在长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边呗,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啦。”
妇人拧了他一把:“不许胡说八道。”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当然不敢坐在李柳身边,跟李槐爹娘客客气气地问好之后,怀里捧着书坐在了李柳对面。
相比林守一,同样是喜欢自己女儿的学塾孩子,李二其实反而更喜欢董水井一些。不过对林守一,他倒也觉得不错,只是没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气罢了。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书院和东华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这边住几天,林守一便提议带着他们出门逛逛。
李槐偷着乐:“哟,这就当上女婿啦。”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被他姐姐轻轻拧了一把胳膊,并且吃了他娘亲一记结结实实的栗子。
东华山风景极好,这一逛就足足逛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还只逛到半山腰。吃过午饭,书院两位先生主动登门来到林守一学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让妇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在她看来,齐静春毕竟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自己儿子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被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那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至于李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在小镇的时候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李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李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她,他的心情也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二,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这样一来就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他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都已经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他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他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让李槐自己掂量掂量。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他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他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一会儿。
李二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看到儿子的眼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但似乎觉得这样很是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他原本确实有些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了,毕竟下午还要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想陪陪爹娘,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李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李二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地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书楼看看,说书院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李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了李槐。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李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就去书楼看书,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最后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他爹说点事情。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相公,还要顺便给你爹找新媳妇吧?”
李槐笑着说:“我爹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又叹了口气,默默流泪。
李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只是看到娘亲这样,她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都明白不是因为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李二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片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您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李二笑道:“比有些山大,比有些山小。”
答案跟他的人一样无趣乏味。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您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李二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李二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的,用不着。”
他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您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您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外边的坏蛋多着呢。后来这一路跟陈平安待在一起久了,发现他不爱说话,就只会埋头做事,但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跟爹您是差不多的性子……”
李二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李二双手叠放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您啊,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您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让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他说得很认真,“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您是男人,多担待着点呗?”
李二使劲点点头,站起身后,却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看风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明显还走着稀里糊涂的拳桩架势。
李二突然喊住自己儿子。
李槐在远处转过身,纳闷道:“爹,咋了?要找茅厕?”
李二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还用您说?”李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跑了。
在他走后,李二抖了抖手腕,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姓崔的,出来!”
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赔笑道:“李二大爷来了啊,幸会幸会。事先声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骊国师,已经是崔东山啦,跟你家宝贝儿子李槐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乱打人。”
李二面无表情道:“你就说怎么回事!一、事情过程,别偷工减料;二、我不保证不会打死你。”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这位差点活活打死藩王宋长镜的纯粹武夫,心情极为复杂,还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那就容我娓娓道来。”
当时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的九境巅峰之战,事后宋长镜成功破境,跻身传说中的武夫十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二位货真价实的止境大宗师,关键是宋长镜如此年轻,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为何宋长镜能够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开瓶颈,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说死则死的巨大生死关,几乎全是在生死绝境中逆势破开,这已经是天下武道的常识,而这意味着那块磨刀石,那个对手,最差也是旗鼓相当的巅峰强者。
为何宋长镜能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可以的李二没有?为何杨老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能够跟宋长镜做买卖?要知道,两位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场面,打到最后,不是谁想收手就能够收手的。以杨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长镜与整个大骊王朝成为死敌的风险,也要让宋长镜接受这个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机缘?对此,崔东山一直很怪。
直到现在近距离看到气势外露的李二本人,崔东山才有些明悟。
因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长镜更加坚实,更加雄厚!所以他跻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砺,一旦成功,同样是第十境,不管宋长镜如何天赋异禀,下一场生死之战,十之八九,仍是会输给这个在东宝瓶洲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李二!
崔东山将近期的波折一一说过,从头到尾,李二的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
崔东山笑道:“大隋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可别胡来。再说了,我已经替所有孩子出过气,教训了那个十境练气士蔡京,接下来他们的求学之路会一帆风顺。而且有我照顾,不会有任何麻烦。”但他又居心叵测地火上浇油,“不过呢,李槐的那三个兔崽子舍友虽说道歉了,东西也还给李槐了,可是他们家的长辈如今还一声不吭呢,这样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气不过,倒是可以找他们几家说道说道。”
李二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举起双手,无比幽怨道:“这一切跟我崔东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国师有关。就比如你这次来大隋京城,我不否认,极有可能是他和杨老头的意思。所以我比谁都更加委屈啊,如今魂分离,说不得以后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对,你说我惨不惨?你李二忍心对我出手?”
李二不耐烦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谋划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别惹我,别惹我家,我管你们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儿子给人欺负成这样,给人欺负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说半个字!”
他吐出一口唾沫,这么个天大的闷葫芦窝囊废冷笑道:“去你娘的大隋!”
崔东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尤其是李二这种在骊珠洞天活蹦乱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动让寻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宝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说不定李二没如何,练气士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
李二大踏步往山顶走去,崔东山赶紧跟在他身后,好问道:“这是要做啥?”
李二撂下一句:“去山顶看一圈,找到大隋皇宫,先去一趟,回来后顺便收拾那个蔡京。”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厕,回来再洗个手?
一前一后到了山顶,茅小冬情凝重地站在凉亭外。
整个东宝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练气士少得多,这也是为何大骊出现一个宋长镜,就能够震慑群山。
九境武夫几乎已经将体魄淬炼到人间极致,号称万法不侵。茅小冬虽然知道没有外界传闻这般夸张,毕竟还有那些上五境修士,通广大,力可搬山,气能倒海。可是单看跻身八境之后的藩王宋长镜那几场与顶尖修士的生死厮杀,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毕竟,如龙隐于云雾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见。
崔东山笑呵呵介绍道:“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齐静春的师弟,如今是山崖书院真正管事的副山长。”
原本李二瞧也没瞧那个腰间悬戒尺的高大老人,闻言后立即主动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茅小冬惊讶,崔东山也一样感觉怪。以李二那种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气,对山崖书院哪怕没怨言,肚子里应该还算有些怨气的,毕竟书院在这次风波里什么都没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实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别说李宝瓶这伙当事人,就连当时追随茅小冬一起离开大骊的书院学生都觉得不理解,为何老先生没有仗义执言,跟大隋朝廷讨要一个说法?
就像当初坐镇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深陷死局,绝无活着离开的可能了,大骊宋氏皇帝虽说没有对齐静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没敢对那些势力提出任何异议,事后让许多老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洒然笑道:“在小镇,齐先生有一次找我喝酒,就提到过茅老先生。齐先生认可的读书人,我李二就觉得肯定是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着这么大一座书院,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我李二没读过书,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看来不在家里,这个粗朴汉子不是真的闷葫芦。估摸着,只是能够让他开口说话的外人不多而已。而茅小冬,显然是沾了师兄齐静春的光。
茅小冬喟叹一声,无奈道:“愧不敢当。”
李二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开始环顾四周,凌厉视线如潮水一般涌去,偶有几点浪花激荡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头,但是很快就纷纷心存惊骇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锋芒。距离东华山最近处那个名为蔡京的十境练气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栋占地广袤的宏伟建筑,红墙绿瓦,龙气浓郁,典型的皇家气派。
茅小冬问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论?”
李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这座山头,听闻老人开口后便停下体内气机运转,点头道:“直接找大隋皇帝,如果他好说话,就让他把什么楠溪楚家、上柱国韩家、怀远侯府请出来。我不欺负人,可以答应让他们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随他们高兴。”他说这话时脸色沉静,语气平淡无。
崔东山啧啧称,他这个看热闹的,不怕老天被捅出个窟窿。
茅小冬一阵头大,刚要劝说什么,李二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说话,那就更简单了。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打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宫,以后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东山一肚子坏水荡漾,在旁边居心叵测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个护城阵法虽然强在防御攻城外敌,对内平平,威力更远远比不得大骊那座攻守兼备的白玉京飞剑楼,可这里毕竟是大隋版图的中枢重地,皇宫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一旦陷入围攻,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阴沉地盯着他:“那是我该担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边吹这邪风。你又不是我媳妇,她可以吹枕头风,你算个什么东西。丑话说在前头,我是不在乎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谋划,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当我是傻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当成驴肝肺,李二大爷您怎么心情好怎么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过还是要劳烦你跟李槐说一声,就说他爹出去给他们娘仨买点东西,晚点回书院。”
茅小冬忧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实不相瞒,这次风波,我确实别有用心,希望借此机会,真正给孩子们一个安心求学的环境,不愿意大骊和大隋之间的争斗波及山崖书院。我本打算近期就会亲自走一趟皇宫,跟高氏皇帝来个一锤定音……”
李二摆手道:“老先生,那是你们书院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这次去皇宫,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应绝不会给书院带来麻烦,这一点,老先生您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说句难听的,你在皇宫闹得越大,其实对书院反而越好。但是单枪匹马杀入一座王朝的皇宫,实在太过凶险,如无必要,完全不用这么强硬蛮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这个当书院副山长的亲自去跟大隋皇帝说清楚,让他给那些家族施压。如果到时候你李二还不满意,再出手不迟,如何?”
李二摇头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领了。但是我方才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作为一家之主……作为家里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头能够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掉,不去想那么多。”
茅小冬不得不对崔东山使眼色,希望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能够周旋一二,别让局势走到死局的尴尬境地,只可惜那家伙打定主意坐在山头看大水。茅小冬叹了口气,只得转移话题,问了一个他一直好的问题:“齐静春在小镇教书,成天对着一群蒙学孩子,过得如何?”
李二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老人会问这个,略作思量,答道:“还行吧。齐先生去过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齐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么泼辣……那么不太好说话的人,对齐先生也是赞不绝口,开玩笑说她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保管改嫁,后头又可惜我家闺女年纪太小来着。”说到这种糗事,汉子竟然还笑得挺开心,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李槐有齐先生这样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气。”
由此可见,对于读书人齐静春,李二是发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妇给人挠得满脸是血,而那个家族恰好又是有山上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着家人偷偷离开骊珠洞天,去了一趟山里,从山脚一路拆上去,连祖师堂都给拆得稀巴烂,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连名字都没报,拆完扬长而去。
那一场架,打得半个东宝瓶洲都侧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骊珠洞天的小镇后,齐静春登门了。
齐静春作为李槐的先生,李二对他本来就尊重,所以事先打过招呼。事后齐静春登门拜访,李二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就怕这位学塾先生从此对李槐的印象不好。当时家里有点散酒,差劲得很,李二都没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结果齐静春主动要酒喝,两人就在院子里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谓的“桌子”,其实还是一张椅子将就的,上面搁着一碟自家腌制的酱菜和一碟盐水花生。齐静春聊过了李槐的课业情况,笑道:“强者拔刀向更强者,你跟我一个兄长朋友很像。”
李二是个不会聊天的,闷闷道:“我没刀。”
齐静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强者出拳向更强者?”
李二当时那是真的紧张,不光因为对方是什么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和自己儿子的先生,而是自己师父六个字的评价:“有望立教称祖”。
他的那种紧张并非畏惧,而是诚心诚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为越高,就会发现更高处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对于这些形单影只的伟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样愿意拿出足够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个时候只得有什么说什么:“这个勉强沾点边……孩子打架,我总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们身后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难。”
齐静春拿碗跟他碰了一下,笑问道:“这次出门,感觉如何?”
李二摇头道:“名头蛮大,听上去咋咋呼呼的,结果就没一个能打的。”
说到这里,李二讪讪笑道:“酒不好,齐先生,对不住了啊。”
齐静春却是一口喝光了碗里劣酒,望向远方的夜色,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轻那会儿经常喝这样的酒水,而且脾气比你可差多了。”
最后李二知道,哪怕齐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给他留下了半壶,执意起身,对他说道:“我不敢说能把李槐教得多有学问,但是一定会让他做个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这点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着起身:“齐先生,这就足够了!”
李二将齐静春送到家门口,看他独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单单的。
最后一次见到齐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杨家铺子侧房。那天下着雨,小街上齐先生撑着伞,伞本来就不大,还倾斜给了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两人聊着天,先生侧身低下头,满脸笑意;少年侧身仰起头,笑着说“好”。
李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不……孤单的齐先生。
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的东华山之巅,李二看了看身边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说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就没一个比得过齐先生。”
李二想到了齐静春,想到了陈平安,最后想到了自己儿子李槐。
这个男人心胸之间激荡不已,只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当年欠齐先生半壶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并不高大的身形在东华山这一边暴起,轰然掠空而去,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横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