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色昏暗,其实时辰并不算晚,加上秋芦客栈这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东摸摸西捏捏,就没有半点睡意,趁着陈平安雕刻玉簪,他干脆搬出那只魏檗赠送的木匣横放在桌上,将彩绘木偶连同魏晋赠送的五个泥人儿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购自红烛镇的《断水大崖》也丢进去。『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
“搬家”之后,这只由娇黄阴沉木打造的长匣犹有空闲余地。木匣呈现出红色,魏檗说是因为在泥土里埋了无数年,色泽由黄逐渐变红,木头非但没有腐朽,反而生出异香。李槐此时把脑袋凑到木匣上,仔细闻了闻,那股清香照旧,不比在枕头驿拿出来闻的时候差。
李槐开始掰手指算他的宝贝。离开家乡小镇远游求学,一路风餐露宿,他李槐靠着吃苦耐劳,还是小有收获的,除了那只最珍贵的绿竹小书箱,还有这娇黄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实《断水大崖》里头还豢养着几只很值钱的蠹鱼,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进书里的那尾青冥鱼。只不过李槐不爱读书,很少翻阅这本花了陈平安将近十两银子的书。
这会儿,看着聚精会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陈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这么多钱,却没有怎么翻,当初还信誓旦旦地告诉陈平安自己一定会看,就有些愧疚,于是从木匣里拿出《断水大崖》,随便翻开一页,开始默念文字,打算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脑袋,记起一事,赶紧伸手探入领口,摸到姐姐李柳亲手缝制的口袋,拈出一只油纸袋,朝陈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陈平安,知道这是啥吗?”
陈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问道:“是什么?”
李槐满脸得意扬扬,从油纸袋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解释道:“当初学塾里不断有人离开,最后只剩下我、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个。先生在最后一堂课上给了我们一人一张字帖,上头就写了一个‘齐’字,要我们用心临摹,说是功课。后来先生也没把原帖收回去,这趟游学,我娘亲觉得先生这个字吧,虽然写得整齐凑合,却还不如隔壁家春联上头的大字来得墨水重、劲道足。可好歹我和齐先生师徒一场,留下来算是当个念想,就让我姐偷偷在衣服里边缝了口袋,装进油纸包。我后来问李宝瓶和林守一,李宝瓶说早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林守一则说在家里放好了,怕带出来容易遗失毁坏。”
李槐将折叠的纸张打开,轻轻抹平褶皱。只见那个小幅“齐”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李槐盯着那个字看了片刻,抬起头认真说道:“陈平安,这个‘齐’字送给你吧,我留着也没用。再说,我经常丢三落四。”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如果怕弄丢了,在到达大隋书院之前,我可以暂时帮你保管。但这既然是齐先生交给你的功课,那你作为齐先生的弟子,就应该好好珍藏,哪怕齐先生不在了,不用临摹,可就像你娘亲说的那样,字帖自己留着,好歹是个念想。”
李槐点点头,随手将那幅字帖放入书页之间,然后合上《断水大崖》,丢入木匣。殊不知,隐匿在不同书页里的三条蠹鱼和那尾青冥鱼纷纷离开原先位置,透过字里行间的那些缝隙迅猛游走,最终飞速进入那幅“齐”字帖,名副其实的如鱼得水,欢快至极。
相比于李槐一路走狗屎运的大丰收,林守一其实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质有优有劣的古老符箓,一部《云上琅琅书》,一幅绘有百余种山精鬼怪的《搜山图》。
至于李宝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银白色养剑葫。东西不多,就两件,但皆是世间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独出力最多的陈平安,好像到头来,反而就只有那颗略显枯萎干瘪的淡金色莲子,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如今更是跟崔东山欠下了一屁股债。
李槐趴在桌上,老调重弹道:“林守一家里很有钱的,只是那个私生子的身份很尴尬,所以这家伙可能心思比较敏感。陈平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平安点点头:“我回头找他说开了就没事了。”
李槐没来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实人就是吃亏,我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陈平安,要不然以后你还是别当老好人了,多为自己想想,用不着事事忍让别人。否则你没怎么样,认你做小师叔的李宝瓶就先气死了。”
提起李宝瓶,陈平安忍不住笑问道:“宝瓶总欺负你,你怎么从不还手?”
李槐一脸天经地义地脱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过她!”
陈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李槐看着快乐大笑的陈平安,也跟着开心笑起来,因为印象中陈平安是不太这么笑的,平时的陈平安不论做什么说什么,总是很收敛拘谨,生怕做错说错。
李槐随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这个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开心;眉毛耷拉下来,就是不太开心。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陈平安说一点藏在心底的心里话。脑袋搁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压低嗓音,秘兮兮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总让着李宝瓶吗?”
陈平安开玩笑道:“你喜欢她?”
李槐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才这么点年纪!再说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那两个色坯,每次我姐来学堂帮我带东西,那两个家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借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时候就病恹恹的,我姐一回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给我家挑满两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欢董水井多一些,觉得他人老实,跟我爹一样。我姐呢,估计应该是更喜欢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个读书人嘛。”
说过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坏话,李槐脸色黯然地转回正题:“学塾里边,所有人都笑话我爹,说我爹是小镇最窝囊的男人,是入赘的,没出息;成天不务正业吃软饭,更没出息,傻里傻气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所以他的儿子,也就是我,读书果然最没用,每次先生考试,我都是垫底。”李槐咧嘴,笑眯起眼,“李宝瓶的家世是学塾最好的,但是连同林守一在内,她跟谁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阵风似的,飞来飞去,永远是最晚一个来上课,下课第一个消失。她虽然会嫌我吵,喜欢有事没事就揍我,但是她从来不笑话我爹。有一次我爹来学塾找我,所有人都嫌弃,只有李宝瓶愿意给我爹带路,还喊他李叔叔,让我爹开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当着我面拿我爹当笑话讲,李宝瓶总会阻止他们,不许他们说我爹的坏话。”
陈平安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对了,李槐你有最讨厌的人吗?”
李槐愣住:“没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只香喷喷的肥腻大鸡腿,听我娘亲用鸡毛蒜皮的事情训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开心就都没啦。”
陈平安直接用手指捻了捻灯芯,让灯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厉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么厉害的?我还觉得你不怕烫很厉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会砍柴会钓鱼,那才厉害。李宝瓶那么野的丫头,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爬上树,在上面乱喊,再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却从来不哭,自己站起来。为了怕走路一瘸一拐被家里长辈看出来,她还会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连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陈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长大一些,就会知道自己为什么厉害了。”
李槐听不明白,望着那些簪子,愈发眼馋:“什么时候把簪子送给我们啊?”
陈平安停下刻字的动作:“到了大隋书院吧。”
李槐问道:“那幅《搜山图》你怎么送给林守一了?我看得出来,你也挺喜欢啊。”
陈平安举起一支玉簪子,借着灯光,仔细凝视簪子上的细微纹路:“我怕好东西我拿不住。你们又不是外人,送给你们,我不心疼。”
李槐哪壶不开提哪壶,试探性问道:“一晚上开销两千两银子,也不心疼?”
陈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着脸说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几步看看风景,就当是赚回几两银子了。”
李槐扭头看着陈平安的背影,偷着乐呵。等到陈平安关上房门,他便默默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因为这个家伙,一路走来,走过那么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着胆小的自己去远处撒尿拉屎,然后站在不远的地方陪自己说话,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陈平安不敢四处乱逛,走向那座凉亭,不出所料地看到林守一坐在那边。他不敢打搅这位队伍之中最早脱颖而出的山上仙,远观了一段时间,正要转身离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陈平安走入凉亭,发现当下的林守一,相较于走入秋芦客栈之前的他,好像多了些飘逸风采。
林守一挑了一个不尴尬的话题:“崔东山跟我借了一张符箓,就打破客栈的规矩,走出这座凉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见了。”
陈平安轻声道:“崔东山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也不会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转头望向水井那边:“入住秋芦客栈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应该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我会的。”
林守一转过头,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和眼:“就这样?”
陈平安反问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讲道理,或是直截了当卷起袖子打我一顿再说,我其实已经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说话,斜靠着凉亭柱子,望向那口水井,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对不起。”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盘腿坐好,眼睛不眨地使劲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释重负,随即纳闷问道:“你在做什么?”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已是修行中人的林守一赶紧伸手使劲揉着脸颊,只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看到不断有人起身举杯敬酒,说着歌功颂德的言辞,他的脸上难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满的情。
方才就有一位享誉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说本郡这么多年风调雨顺,一切都要归功于他这位水老爷,言语之中,一郡民生好与坏,跟那个魏姓郡守毫无关系。关键是,拍这种略显赤裸的马屁的还不止一人。在座有一人,身穿黄庭国从三品官服,毫不犹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满嘴溢美之词。身为从三品高官,一州别驾,此次祭祀大典官阶最高之人,面对高坐主位的他,一样口口声声“水老爷”。
一旦成为享受香火的祇,生前姓名、家族皆为隐讳。至于能够面见祇之人,为尊者讳,一般都需要注意这一点,不会指名道姓。
“老爷”这个说法,是一个比较稳妥的通俗称呼,至于为何如此,众说纷纭,其中一个说法最言之凿凿,说是道祖的三位亲传大弟子当中,有一人喜好称呼恩师为“老爷”,道祖欣然接受,于是便流传至今了。
寒食江缓缓收回视线。堂下左右两侧坐着他的四名心腹,追随他征战四方,长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余年,其中一个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鲜红鲤鱼,与大骊冲澹江的某位鲤精野修称兄道弟,关系莫逆。
不过这个鲤鱼精此时有任务在身,位置空着。
一个是水蛇修炼成精,使用一对铁锏,是他无意间获得的仙人遗物,每次与人厮杀,嗜好以铁锏打烂对手的头颅。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寒食江的约束,只偶尔出去觅食,不敢太过4无忌惮。
还有一个是拦水蛤蟆出身,天资最好,但是生性懒惰,境界反而最低。他天赋异禀,动辄就会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远不会撑爆肚皮,故而谁也不敢欺辱,深受寒食江的器重。曾经有两名联手犯上作乱的河流水聚集了许多势力试图推翻寒食江的位置,他便奉命偷偷上岸潜入一条河水源头,然后现出真身,体形如同一座山头,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头,迫使那个河不战先降。另一个河因孤立无援,最后被寒食江打烂祠庙和金身,碎块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处,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个与其他三个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质彬彬,若非脸色黑青,异于阳间活人,怎么看都像是书香门第里的中年儒生。
此人虽然从不以战力著称于这座大水府邸,却是公认的首席军师,始终躲在幕后,为水老爷出谋划策,也不喜欢拉帮结派,特立独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间美色,还有一半涂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饰死尸之气的女子,则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不管是溺水而亡还是投水自尽,自然不是谁都能成为水鬼的,必须是死后戾气难消,以及死前的先天体质和身亡的时辰都恰到好处,魂魄侥幸得以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为丫鬟的可能性。成为水鬼的有些受那罡风摧残,也会不断烟消云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时节吹拂的拍魂风和吹魄风,五行之中金主杀,两股风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轮流飘荡,是鬼魅的天敌之一,俗世所谓的“魂飞魄散”正是它们干的。两风一般只对阴物产生威胁,但若是活人极其体弱、福泽纤薄,也有可能被此风伤及。
再有所谓“秋后问斩”,官府一般都在秋后行刑即是此理,为的就是防止厉鬼横生。
除此之外,凡夫俗子听过就算的一阵阵春雷声,对邪秽阴物而言,当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难熬的关口。
由此可见,若说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样不算容易。
大水府邸的四名心腹大将之外,便都是登门恭贺的客人了。
寒食江看得最顺眼的人物,当然是那个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当年不过是个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穷酸秀才。可惜此人实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这位水老爷扶持帮衬,依然只做到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了,最后干脆对外宣称辞官归隐,在黄庭国北方的贺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栋豪华府邸,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山林宰相。辞官后,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已经被誉为黄庭国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为寒食江鼓吹造势,仅是关于寒食江的诗词就多达二十余首,每隔两三年就会邀请大量文人骚客在寒食江上举办诗会,一掷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极尽士人风流。
至于文豪之子在黄庭国庙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孙子却成为修行之人,这些事没人愿意深究,或者说也没这个胆子去刨根问底。
这位自号黄老道人的文坛宗主,此时正在跟别驾大人相谈甚欢,笑声爽朗。
别驾,是一州名义上的三把手。头把交椅当然是刺史,然后是驻守当地、手握兵权的将军。黄庭国武将势弱,庙堂上文重武轻,所以别驾的官威往往凌驾于一州将军之上,别驾的存在意义,更多还是皇帝用来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时,所有人下意识停下言语声,转头望向门口方向。只见两颊生有两缕长须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内,抱拳大笑道:“回禀老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脑袋给我亲自砍了,绝无意外。”
寒食江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发老人的色,发现腰插短戟的披甲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过老水井去往秋芦客栈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鲤鱼。他咧咧嘴,乐呵道:“那年轻散修死前抖搂了好些个丑闻,有老爷您的,还有一些郡城里大门大户的。当然更多的还是那姓魏的郡守的,难听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给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家伙小时候是不是尿过裤子的事情都要给他说出来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里头就会满城风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话。”
寒食江明显有些惊:“哦?”
鲤鱼精正要说话,寒食江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到座位,不要废话。
听到散修暴毙于郡城内的消息,场中有一个满脸病容的年轻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开怀笑意,频频倒酒痛饮。
寒食江猛然抬起头望向门口,眼阴沉。
有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弹去一些水珠。最后少年一步跨过高大门槛,左右张望,嬉皮笑脸道:“人不人鬼不鬼不,怪怪真怪。”
大煞风景。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现,实在是不合时宜。
在座的客人都是心眼活络之辈,迅速打量了一眼寒食江的难看脸色,便心中了然,转头望向那少年的眼就都十分令人玩味了。
在黄庭国北部地界,山水难分,谁不卖大水府这块金字招牌的面子?还有人竟敢砸寒食江的场子,而且还是大摇大摆来的,当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
坐在文弱书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炼成精的阴柔男子,面对那名不速之客,眼炙热,翘着兰花指,缓缓提起一只酒杯。容颜俊美的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头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条了,折了水老爷的面子,他可不敢擅自掳回府邸享用,只能寄希望于搬走尸体,做那今晚宵夜的盘中餐了。他嗓音尖锐,微笑道:“这杯中酒,为我寒食江大水府独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灾,半点不难。还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尝尝看?”
崔东山跨过了门槛,不再继续前行,只顾着四处张望,根本就不理睬这个臭名昭著且凶名赫赫的水中精怪。
水蛇精怒极反笑,吐出天生极长的舌头舔了舔嘴角,最后嘿嘿笑着:“敬酒不吃吃罚酒,死去!”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黄色酒液泼洒而出。
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骤然停滞,之后分散开来,数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扑崔东山,速度快过百步之内的强弓箭矢,响起一阵嗡嗡呼啸声,声势骇人。
若是躲避不及,崔东山定然会满身窟窿。
光凭这一手驭水通,就让在座的一些年轻练气士由衷感到心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亦不例外。当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后,便目露讶异,只是很快轻轻摇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大水府这座龙潭虎穴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费了这副姿容气度。
东宝瓶洲北方皆知黄庭国这座小庙堂,洪氏皇帝的科举取才要先看字写得漂不漂亮,之后才看文章内容好不好,两者若是都不错,那么最关键的事情就要来了:陛下会看殿试举人之中,谁的相貌最为堂堂正正,英俊潇洒!
老人当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见过包括崔东山在内的游学队伍。他略通道门相术,观那白衣少年气象,应该只是皮囊优秀而已,远远不如当时站在箩筐少年身边的另外一人,那个面容沉静的青衫少年才是货真价实的修道美玉。
老人不再看那结局注定惨淡的少年,转头望向对面一名知根知底的年轻修士,眼满是阴霾。后者敏锐察觉到师门长辈的视线,微微退缩,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着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时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杆,还坦然笑着举起一杯酒,对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视而不见。
老人修养好,可他身边两名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则当场愤懑不已,对那名得意忘形的师门叛徒怒目相向。
独自一人坐在对面的灵韵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场风波的罪魁祸首,在灭人满门的惨案尾声,被路过的散修撞见。他在灵韵派内门弟子中资质平平,更不擅长杀伐,敌不过精通捉对厮杀的散修,便火速逃入城内,之后还有闲情逸致在秋芦客栈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计也有拿客栈和刘嘉卉做护身符的意图。
那名仗义行事的散修查到他的行踪后,冒着被秋芦客栈视为敌人的风险执意闯入,与那灵韵派修士再战一场。结果打烂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说,还被灵韵派修士故意带向附近的市井巷弄,法宝、术法一通乱甩,伤及无辜百姓不下二十人,从此给了郡城豪阀向官府施压的借口。散修被认定是寻衅在前,先把他打杀了再说,至于隐情如何,人都死了,无人声张,即便有一些风言风语,也就只是空穴来风嘛。
那些不愿被官府记录在册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国待见,虽不敢将之视为过街老鼠,但都希望敬而远之,千万别来自家辖境撒野捣乱。这些无根浮萍一旦跟地头蛇起了冲突,只要不是修为通天的过江龙,当地官府和江湖势力肯定选择站在熟人一边。
叛出师门的年轻修士仰头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后,低下头,快意笑道:“老子在灵韵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没希望跻身中五境,如今被水老爷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从见到那位军师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门户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还管那点没卵用的师门名声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就算能当饭吃,又如何?老子我可从来吃不到大头,只是吃你们这些家伙剩下的残羹冷炙罢了。”
他打了个酒嗝,自顾自笑起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那抹无奈。
他缓缓夹起一块鲜美鱼肉,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军师,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那么大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一个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几条命去拒绝水老爷的打赏恩赐?”
对面的那位白发老者是灵韵派外门大长老。灵韵派分内外门,老人掌管外门,其实内门诸多俗世事务也一并交由此人负责。此次参加寒食江祭祀庆典,是老人带队下山,主要是为了帮助几名嫡传弟子砥砺心性,去大致了解山下的世道风俗,以及借此机会接触其他势力,能够结下一些善缘是最好。
今晚跟随老人一同参加宴会的两个年轻人俱是灵韵派的年轻翘楚,一人身后有那条两丈长的赤红巨蛇蜷缩成团,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两人比邻而坐,便有了一些龙盘虎踞的不俗气象。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白衣少年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他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来势汹汹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阵雪花撞入一顶熊熊大火燃烧的火炉,瞬间消散不见。
寒食江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水法不侵,有点意思,难怪敢来捣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望向军师,笑问:“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机,还是另有古怪?”
军师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答道:“应该不是袍子的关系,我猜测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避水符箓,寻常水法道术很难打破那张符箓的天然禁制。”
寒食江哑然失笑:“这小娃娃该不会是觉得有张符箓傍身,就能够在我大水府邸横行无忌吧?”
军师笑道:“多半是还有其他凭仗。”
一直惫懒无聊的寒食江稍稍坐直身躯:“巴不得。”
然后他笑着吩咐水蛇精,言语之中并无半点责怪,道:“丢人现眼了吧。我准许你上场厮杀,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对铁锏,省得又要看到头颅炸裂的场景。你是痛快了,但是恶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水蛇精笑眯眯站起身:“谢过老爷恩赏。”
崔东山后退几步,原来是要坐在门槛上休息。落座后,对那个绕出几案的水蛇精摆了摆手:“别急别急,先别急,等我先把话说完。”
堂下黄老道人和别驾大人面面相觑。寒食江更是捧腹大笑,举杯痛饮。
宾客之中,有两人大大方方坐在灵韵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纪都在三十左右,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看到崔东山这一手风采后,依然不屑一顾。
这两人分明是两名大名鼎鼎的剑修,一人哪怕饮酒也背负长剑,一人则横剑在案,距离握剑的右手最远不过数尺距离。虽然看不出两人各自的本命飞剑是否温养得气候大成,但是剑修公认是练气士当中杀力最大、修为最为厚积薄发的,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觑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剑修。
因为剑修每升一境,飞剑的威力就会叠加,修为增长远胜寻常练气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一旦让剑修成功跻身中五境,脆弱不堪的本命飞剑就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位已经跻身或是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剑修,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剑修,都将是各方势力的座上宾。
山上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话语:“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练气,百岁小剑修。”言下之意,就是六十岁的中五境仙已经算不得是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岁高龄的剑修仍是惊才绝艳的练气士!
背负长剑的剑修是散修,相传得到一位游方高人的真传,属于道家一脉,赐下一柄削铁如泥的兵利器,篆文为“手刃”。
横剑在案的剑修则是伏龙观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
伏龙观的道统,属于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脉,采集天材地宝,筑炉炼丹,服药食饵,助长修行。镇山之宝是一方古砚,名叫老蛟砚,是东宝瓶洲十大名砚之一。砚台边缘有一条微小高龄的瘦蛟盘踞而眠,鼾声轻微。
相传,上古蜀国是蛟龙四伏之地,兴风作浪,各地都留下了仙人斩杀妖龙恶蛟的传说。这条酣睡于古砚上的小老蛟,便是躲过一劫的遗留古种。
伏龙观掌门弟子此次前来,是想要代表师门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暗中商议,试图将伏龙观由“观”升格为“宫”。
道家仙门,想要获得一个“宫”字作为门派后缀殊为不易,这就像一国君主敕封真君,数目是有定额的,绝不是随便拎出个道士,得到了君王认可,就能获得这份殊荣,一定要东宝瓶洲的道家宗门派人前来审议勘定,才能确定那人有无资格胜任一国真君。
崔东山咳嗽一声,坐在门槛上朗声道:“我今天来这里,是要教你们做人……嗯,也顺便教做做鬼的。唉,有点累。”
他才刚把话起了个头就满脸意兴阑珊,自己先觉得无聊了,以至于后边三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为人,则秉一口浩然气,顶天立地大丈夫。”
“当,既然争了那一炷香,就要泽被苍生,哪怕道已崩,也要证明香火不绝,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风春雷之中证长生。”
本来还算有那么点嚼头的豪言壮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后就完全变了味,显得十分无病呻吟。
崔东山叹了口气,撇撇嘴,自言自语道:“阿良大哥,这话你说还行,我是真不行啊。”他叹气复叹气,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还是办我自个儿的正事吧。”
随后,他转头望向一处无人的地方,说道:“屁大本事就敢学别人行侠仗义,真当自己是阿良啊?这下好了吧,魂飞魄散,灯火飘摇,如果不是碰上精于魂之术的我,你这会儿在哪里当孤魂野鬼都不晓得,明天能不能见着太阳,还得看你祖坟冒不冒青烟,何苦来哉?”
紧接着,他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实不相瞒,在我眼中,在座的各位都是蝼蚁。”
鸦雀无声。
崔东山问道:“不信吗?”
片刻之后,寒食江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他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后仿佛有一尊高达数丈的圣人像立于坛之上,浩然之气充满天地,正在俯瞰脚下的蝼蚁众生。
他嘴唇颤抖,咽了咽口水。
十一境,还是十二境?
难道真是一位儒家圣人大驾光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书院山长之流?
高坐主位的寒食江咬紧牙关,差点把牙齿磕碎。他坐姿僵硬,身躯紧绷,必须双拳紧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能强忍住那股起身求饶、下跪磕头的冲动。
黄庭国不过是大隋藩属国之一,眼前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绝不可能是土生土长于此的人物。数百年辛苦经营,对于黄庭国的大佬练气士,他早已烂熟于心,谁能招惹敲打,谁该拉拢示好,他可谓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书院,每一座书院的山长至少都是十境修为。上五境大通练气士往往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距离俗世王朝相对近一些的十境练气士书院山长就已经有资格被世俗尊称一声“儒家圣人”,此外还有佛家的“金身罗汉”,道家的“陆地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称。
这一小撮顶尖练气士,就像那祠庙里的像,位够高,但又不算太远,烧香磕头都拜得到,而那些个隐于云雾的上五境老仙,你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
寒食江眼眶逐渐通红,浮现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尽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后。视野中,坛之上,一位气态威严的老者身着一袭雪白长袍大放光明,丝丝缕缕的光线仿佛蕴含着大道至理。
每一缕光线,细看之下,皆由一闪而逝的无数金色文字接连穿起,写有一条条儒教礼仪规矩。这尊圣人法相高冠博带,大袖宽广如鸟翼,无风自摇,腰间悬挂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玉佩,如袖珍小巧的一轮人间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万确的圣人气象!
寒食江的身世其实大有渊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晓诸多秘闻内幕,刚好是一个识货的,因此看到这场景,便惊恐万分。若是换成山门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说不定就要当成是坑蒙拐骗的某种障眼法了。
寒食江终于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转视线,由于刺痛产生的泪水缓缓滑出眼眶,不过很快就消散了。他自然不愿在这些下属及宾客面前流露出丝毫退缩怯意。漫长的修行生涯,他能够走到今天这步,稳稳坐在这个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机缘而没有坚忍不拔的心性作为支撑,恐怕所有风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冲而散了。
曾经有人教育过他:圣人学问,钻之弥坚;圣人像,仰之弥高。
如今这浩然天下,不再是那年代久远不可考据的上古蜀国。那个时候的古代蜀国版图之上蛟龙众多,不服天地管束,传言只有杀力惊人的远古剑仙才喜欢来此磨砺剑锋,御剑翻江倒水,以斩杀蛟龙为傲。如今这浩然天下,儒教圣人订立的规矩越来越烦琐缜密,仪轨越来越稳固。
齐静春不是死了吗?如今把持骊珠洞天的圣人应该是从风雪庙脱离出来的兵家阮邛。那么这少年到底是何方圣?看样子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架势。
不管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自家地盘,自己也绝无引颈就戮的道理。
寒食江强行驱散心头阴霾,深吸一口气,左拳微微抬起,轻轻一敲椅把手,看似轻描淡写,但是整座大水府邸都随之一震,与府邸相邻的那段寒食江毫无征兆地骤起大浪,层层叠叠,使劲拍打两岸。
堂内所有人的身形都随之一晃,两名年轻剑修的鞘中长剑更是不堪重负,哧哧作响,挣扎不已,作困兽之斗。
唯独崔东山纹丝不动,身后那尊法身像更是稳如山岳。
他微微抬头,望着远处坐北朝南的寒食江,嘴角满是讥讽之意。
大水府邸虽然临江而建,事实上府邸底下另有玄机,早已凿出深广水道,故而与寒食江气运紧密相连,本身就是一处大型法阵。虽然它不如一些顶尖仙家的护山大阵或是王朝京城的护城大阵,可道行极深的寒食江只要位居其中,不擅自离开这块地界,就可以拥有类似一方小天地的玄妙加持。
能够破例做到这一点,除了机缘之外,跟寒食江的异血统有莫大关系。
一般练气士只要跻身十境后,一旦坐镇主场,便能够坐拥天时地利人和。儒教学宫书院、佛教寺庙和道教宫观,以及兵家的古战场遗址就是那一方小天地的主人,其他修士进入其中,等于寄人篱下,就不得不入乡随俗,按照主人规矩行事。
大堂内针落可闻,气氛诡谲。
这位寒食江能够看到门口的异象,可是其余人都蒙在鼓里,一个个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那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之后,咱们这位水老爷就开始发呆了?难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俊逸少年实则出身于与大水府邸世代交好的仙家豪阀,所以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水蛇精虽然已经走出放满珍馐佳酿的几案,本该将那少年擒拿,可此时也停下了脚步。没有点眼力的话,如何在寒食江手底下当差做事,这个行事向来狡诈奸猾的水蛇精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正常。
寒食江终于开口笑道:“来者是客,敢问有何指教?”
他悄然引来一段寒食江蕴含的江水气势,震动整座府邸的气机,试图以此来试探那尊像的虚实。毕竟再如何眼见为实,不亲手验证一二就要在自己家里向一个外人低头,生性倨傲的他万万做不到。
一旦那尊像法相出现丝毫波动,寒食江不介意亲手打烂少年的脑袋。
胆敢在大水府邸装弄鬼,骗到他头上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只可惜那尊像不动如山,这让他震惊之余,迅速收敛了所有侥幸心理。
修行路上,逆流而上,应当勇猛精进不假,遇强敌则愈挫愈勇更是正理,但绝不是要修行之人死脑筋,冥顽不化,半点不知变通。
崔东山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在腹部,仍是一副欠揍至极的嚣张模样,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已经出手一次了,现在该轮到我了吧?”
寒食江脸色难看。那水蛇精实在是受不了这少年嘴脸,大步向前,背对自家水老爷,抬起一臂,驾驭一支铁锏飞掠到,尖声细气道:“忍不了,不能忍!便是老爷你事后重罚,属下也要把这小子的脑袋打得开花,再将他的脑浆收集起来,混入酒杯里的金玉液,那么琼浆玉液这个说法就算齐全了。”
寒食江脸色阴沉:“青,不得对客人无礼,速速退回座位。”
手持铁锏的水蛇精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反而步伐更快:“老爷莫要再菩萨心肠了,恶客登门,不懂礼数,就让属下来告诉这小子,如何来做咱们大水府的座上宾!”
在寒食江出声阻拦后,水蛇精就晓得自家老爷的真正心思了。如果真不愿自己冒犯贵客,以老爷看似内敛实则暴戾的性子,早就随手一袖子将自己打出大门外了,哪里会故意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
水蛇精心想,今晚运气不错,虽说让那条蠢鲤鱼抢走了头功,但是自己若是能够在众人面前给老爷长长脸,以自家老爷在外人跟前一贯出手大方的脾气,一坛子大水府特产的金玉液是跑不掉了。
这条好不容易修炼成人形的水族精怪肯定不知道,他那位赏罚分明的水老爷这次存心是要他送死,只为了尽量合情合理地再探一次虚实。
这一下子,所有宾客都充满了好和期待,之前如同云遮雾绕的打机锋,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致。哪怕白衣少年只是个绣花枕头,并无后手,那么见识一下水老爷麾下大将的杀人场景也不错。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崔东山从头到尾都懒得去看那个水蛇精,笑眯眯的,像是应付学塾教书先生让背诵经典的功课,显得十分慵懒随性。只是说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后,少年情猛然间凝重起来,从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哥,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极端迂腐的儒生,浑身散发着大义凛然的气息。
少年抬起一脚,重重踏下,大喝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他身后的法相像也随之高高抬起一脚,迅猛踩下。
寒食江在这一刻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满脸惶恐,喉咙微动,想要说出求饶的软话,可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如遇天敌。
任你修为深湛,境界高远,一旦遇上,同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毙。
那无比威严庄重的“蛟龙生焉”四个字如春雷炸响,一遍一遍在寒食江的耳边反复爆绽,心湖之上,更是如被人直指,掀起了一阵阵无法掌控的惊涛骇浪。
他胸口的金色团龙像是被仙人画龙点睛,竟然变成了活物一般,那件青色长袍则像是青色湖泊,金色游龙在其上疯狂乱窜,没有半点蛟龙游水的优哉游哉,只有癫狂和痛苦。半臂长短的金色蛟龙在四处乱撞的过程中,原本明亮的金色光彩逐渐暗淡无光,而且不断有金色丝线如纤细羽毛从青袍之上剥离,飘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崔东山笑着向前一步,再次抬脚:“小小池塘爬虫,也敢三番两次试探大爷我?你之前试探两次,我就两脚将你寒食江踩成三截,看你以后怎么统御大小江河十八条!”
就在少年即将第二次踩踏地面的瞬间,寒食江屁股底下的座椅砰然碎裂,化作齑粉。这位不可一世的一江正踉跄起身,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条金色蛟龙,不让其继续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撞,另外一只手高高抬起,艰难一拍而下,嘴角满是血迹,沙哑含糊道:“忤逆命令,冒犯贵客,死不足惜!”
砰然一声,水蛇精的头颅就那么炸裂开来。
尸体倒地后,恢复真身,是一条体态纤细的斑斓水蛇。那支仙人遗物的法器铁锏坠落地面的声响,在空荡荡的大堂之上格外清脆且刺耳。
此时崔东山的脚底板距离地面还不到半寸了,寒食江顾不得擦拭嘴角,站直身体,便要弯腰赔罪。
原本已经停下踩踏动作的白衣少年眼熠熠,做了一个缓缓收脚的动作。
但是刹那之间,少年再次默念道:“蛟龙生焉。”
一脚踏地!干脆利落!
像自然而然也是跟着踩上一脚。
崔东山这一脚是踩在大水府邸的青砖地面上,而他背后像一脚下去,可就是踩在寒食江的气运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