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先求己。”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这么解释的话,勉强说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我阿良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比你的家底厚实。所以你觉得很麻烦我,便宁愿损失一道剑气?事实上对我阿良来说,只是一次随随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这个账,你得这么算。”
“不能这么算!”
“嗯?”
“教我烧瓷的姚老头很少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有两次把话说得特别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当窑工学徒,他说跟他学烧瓷可以,但我只要敢偷一次懒,就要滚出龙窑。第二次是我头回跟他进山,他说跟他进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断腿了还是怎么着,我只要敢当着他的面哭一次,以后就别再进山。”
“这是哪跟哪啊,陈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阿良,你喜不喜欢睡懒觉?”
“废话,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啊,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当窑工学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就没有睡过一次懒觉。该什么时候起床,我睁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懒觉也没有睡过。”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啥?欺负我阿良不是读书人?”
“我的意思是,任何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就干脆不要有第一次,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头来看,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懒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窑工学徒,更进不了大山,那么哪里能有今天的光景?说不定我现在跟那小镇几千青壮差不多,进山开路、伐木搭桥,每天领一些铜钱,就这样了,怎么可能有五座山头?五座山头有多值钱,阿良你知道吗?阿良,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的山头看看……”
“打住打住!陈平安,你跟我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显摆自己阔绰有钱啊?”
“阿良,你果然没读过书。”
“……”
“阿良,以后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栋竹楼,你帮忙取个名字吧?”
“‘阿良很猛楼’如何?气势够不够?怎么,嫌弃喧宾夺主,压过你这位山大王的风头?行吧,那我换一个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楼’。我阿良牺牲很大的,还不满意?”
“阿良,我突然觉得竹楼没有名字也挺好的。”
阿良翻了个白眼,陈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楼好了。”
阿良突然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想。”
阿良会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误了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良知道少年为何叹息。当初在棋墩山山巅,少年为了阻拦白蟒扑杀朱鹿,将原本一路走桩练拳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全部挥霍一空了。打个比方说,原本像是手头有点余钱的小门小户了,结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从屋门到窗户都是破败漏风的惨淡光景。所幸走桩是健壮身躯体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举,而立桩剑炉则能够滋养魂魄,在那石坪一役当中有所突破,为之后跟朱河切磋武学的时候少年能够顺势精准找到三座剑气所藏的窍穴做了铺垫。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缕这么厉害的保命剑气,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积攒在心里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现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说说看。”
陈平安望向前方:“我愿意跟人讲道理,又能够让别人听我讲道理,这感觉,很好!以前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说就是为了活命,但现在我觉得目标可以再远一点,再高一点!”
在棋墩山土生土长的灵物山龟自然熟悉山道捷径,加上翻山越岭的脚力远胜驴骡,驮着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棋墩山边界地带,再往南走上二十数里下山的驿路,就能够进入红烛镇。虽说如今这条北上的驿路因为骊珠洞天的突然下坠而阻塞断绝,但是陈平安一伙人仍是小心起见,不希望三只巨大山龟惊扰到樵夫猎户或是行脚商贾。
他们在小山之巅小坐休憩。李槐翘首以盼,他对魏檗厌恶至极,但是阿良说那横宝阁里藏着宝贝,人手一份,他对此很是期待,心想着以后见到姐姐,一定要眼馋死她。
魏檗很快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阿良的白驴和李家马匹。也不知道这位土地爷施了什么法术,不但跟上了大队伍,驴子马匹竟然看不出半点疲惫。
魏檗横抱长条木匣,先向阿良作揖行礼,后者点头还礼。城府深沉的一地灵,玩世不恭的怪剑客,在这一刻给人的感觉竟然如出一辙。
大道同行。
魏檗将不知什么材质的鲜红木匣递给阿良,李槐赶紧过去摸了一下,手心满是暖意,像是骑龙巷一家布店作为镇店之宝的上好绸缎。去年年关跟随娘亲、姐姐一起去买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过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块绣有花鸟的漂亮锦缎,就被气急败坏的店家轰了出去。于是他抬头问道:“阿良,跟你商量个事,分过了盒子里的宝贝,最后这盒子能不能送给我?”
阿良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李槐认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甩过去:“那叫小舅子!”
李槐却突然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欢当姐夫,天底下最坏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问道:“盒子值钱吗?”
魏檗讪讪笑道:“还好,是娇黄阴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里埋了有些年头,不腐反香,色泽也由黄变红。东西不算值钱,就是不常见而已。”
阿良低头看着满脸希冀的李槐:“既然东西不值钱,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想独吞?”
阿良环顾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后蹲在地上,打开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高声喊道:“陈平安、小宝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过来都过来,坐地分赃了!先到先得,过时不候!没其他规矩,就一条,每人只能拿走一件,拿到哪样是哪样,不许反悔。”
陈平安望向魏檗,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疑惑:“你不去争夺机缘吗?”
陈平安笑道:“让他们先拿就是了。”
他正好有事情要跟魏檗商量,是关于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离开此处地界前往龙泉县辖境的情况。回来的路上,阿良大致说过关于山水正的讲究,不可轻易离开朝廷在山河谱牒上敕封的版图,这有点类似许多王朝订立的“藩王之间不可相见”的规矩,一旦有谁犯了忌讳,那些灵轻则被朝廷申饬、减少香火供奉,重则被降低位、在多少年间彻底断绝民间香火。历史上还有许多逾矩的山水祇下场更加凄凉,金身像被朝廷拉出龛、拽下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员亲自鞭打,甚至直接派遣民夫抡锤打烂。
所以魏檗说要亲自带着黑蛇去往落魄山,还会用那些奋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栋竹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罚。其实少年对于道香火、山川风水和王朝气运一事,之前始终无法深刻理解,这跟阿良没读过书也有关系,这家伙踩着西瓜皮说到哪里是哪里,说得十分云遮雾绕,为了显摆还喜欢卖关子,本来没什么古怪玄机的粗浅事情也能被他说得玄之又玄。后来是李宝瓶举了个例子,陈平安才豁然开朗。小姑娘说那些香火气数什么的就像是小镇外的龙须溪,水源就这么一条,百姓为了各自庄稼地的收成就会争水,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大规模斗殴。
李宝瓶跑到陈平安身边,着急道:“小师叔,你怎么不去拿宝贝?你看连林守一那种性子的人都跑得飞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去。”
陈平安随口说道:“没事,我最后一个选好了。”
李宝瓶转身就跑:“没关系,小师叔,我帮你选一件。”
陈平安正要说话,李宝瓶已经杀到阿良身边,一手抓住李槐脑袋向外一拽,一手推开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宝瓶,你欺负人!”
李宝瓶转头理直气壮道:“我给小师叔挑东西!”
李槐想着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叹了口气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开也不恼,伸手指了指横宝阁内一本卷起的泛黄古籍。它被一根金黄色丝线捆绑,刚好露出云篆写就的书名:“我挑中了这本道家书籍,叫《云上琅琅书》,我只要它,不跟你们抢其他的东西。”
李槐身体前倾伸长脖子,微微绕过李宝瓶,问道:“守一,你怎么不挑那把刀,多漂亮啊,要是我就选它。”
林守一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眼睛从占据横宝阁最大地盘的一把狭刀上挪开,轻声道:“我又不是习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欢练刀学剑。”
李槐见林守一不愿意更改初衷,就开始劝说李宝瓶:“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无双的兵利器,吹毛断发算什么,我估计它连咱们小镇铁锁井的铁链也能一刀砍断。李宝瓶,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再说了,你的小师叔如今不是没有称手的兵器吗?我看这刀给他用挺好。退一步说,拿它来进山开路,多威风,总比拿着一把破柴刀好吧?”
那把狭刀,如大家闺秀藏身绣楼,安安静静地躺在白色刀鞘内,弧度漂亮到让人惊艳的地步。
阿良笑着弯腰抽出狭刀。锋芒毕露,刀身就像一抹滞留人间的白虹,其上并无铭文,却有一缕缕天然纹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云符箓。
阿良微微讶异,屈指一弹,并非浑浊的嗡嗡作响,反而颤音清越悠扬。他侧耳聆听片刻,点头道:“不错,应当是那把垫底的‘祥符’。”
而后收刀入鞘,把它递给李宝瓶,笑道:“收下吧,这把刀适合你。以后再寻一只养剑葫,与这祥符刀一左一右悬挂腰间,找一匹高头大马,穿一袭红衣,独自策马行走江湖,纵马饮酒,谁见到谁喜欢。”阿良开怀大笑,“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姑娘呢?”
李宝瓶怔怔拿着入手沉重的狭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过来,还撂下一句赌气话,说她不稀罕这份嗟来之食,但是被父亲一个严厉眼瞪住,之后便被他强行拉来。这是朱鹿第一次见到她爹生气,她有些害怕,可始终不愿像朱河一样蹲下身,而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脸色清冷。
李槐趁着李宝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只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做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这才是他一见钟情的物件。
林守一轻轻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后,性情内敛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满是欢喜的色。
朱河挑中一本武学秘籍《紫气书》和一颗泥封丹药,然后满脸震撼地抬头望向阿良。后者笑呵呵道:“怎么,刚好是你和你家闺女用得着的东西?别谢我,要谢就谢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够雄厚,拿得出一部仙家秘籍和一颗出自真武山的独门丹药。”
朱河掌心托着那颗丹药,颤声道:“阿良前辈,真是传说中的‘英雄胆’?”他此时就如一个久旱逢甘霖的幸运儿,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英雄胆能够帮助服药之人凝聚四散于窍穴气府的魂魄,最后结出一颗方便阴栖息的“宅子”。朱河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胆的昂贵珍稀,恰恰在于它同样适用于纯粹武夫,尤其是在第五境巅峰停滞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颗英雄胆,简直等于多出半条命。
朱鹿虽然不情不愿,仍是收下了那本《紫气书》。
阿良不再理会欣喜若狂的朱河,抬头望去,陈平安和魏檗并肩走来。看到横宝阁内仅剩的一粒淡金色种子以及李宝瓶手中的狭刀,魏檗色平静。然而当他看到其余人手中的书籍、丹药时却愣了愣,不由得望向阿良。后者视而不见,对陈平安笑道:“就剩下这么一粒玩意儿了,不过估计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样,只会拿这么颗莲子。”
看到那颗孤零零的淡金色莲子,陈平安蹲下身,笑着拿起来收入袖中口袋。
李宝瓶轻声道:“小师叔,我跟你换。阿良说这把刀可好了……”说到这里,小姑娘赶紧闭上嘴巴,满脸后悔。显而易见,她觉得后半句话是不该说的。
果不其然,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就收下啊,小师叔又不练刀,进山开路用柴刀就足够了。”
阿良打趣道:“对嘛,陈平安是一名剑客,佩刀不合适。”
陈平安没好气道:“那你还用竹刀?”
阿良耍无赖:“你管我?”
李槐轻声道:“阿良,这匣子归我了,对吧?”
阿良问道:“你要这盒子干啥,你有那么多宝贝家当放吗?”
李槐还以颜色:“你管我?”
阿良轻声问陈平安:“跟土地爷聊得如何?”
陈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东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啧啧道:“你倒是不含糊,说送就送,我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话,你其实应该当一笔生意来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再吝啬小气,都会心甘情愿送你一件真正的好东西。”
陈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种秋收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阿良点了点头,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红烛镇了。”然后这个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酿杏花春,胭脂小画舫,我阿良又回来啦!”
对于阿良心心念念的红烛镇,陈平安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魏檗望着那一行人下山的背影,叹了口气,脚尖一点,掠向一只山龟的背甲顶部,盘腿而坐。行出数十里后,与山龟遥遥结伴而行的黑蛇腹部鼓鼓,虽然体态臃肿不堪,可是气势暴涨,凶悍异常。
魏檗忽然一笑,丢出一只袋子,凑巧落在黑蛇的行进路线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头颅,嗅了嗅,并无异样,又转过头颅望向山龟上的那位仙中人。
魏檗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乔迁之礼。”
黑蛇略作犹豫,最终用牙齿扯破袋子,袋子里滚出十数颗陈平安从龙须溪中拾取的蛇胆石。这些石头在小溪之中浸泡过,色泽皆已褪去,乍一看与普通的鹅卵石没什么两样。黑蛇近距离凝视一番后,眼灼热,同时充满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来失望。它缓缓吐出蛇芯,试探性卷起一颗石子放入嘴中。
魏檗看着这一幕,驾驭山龟继续前行,自言自语道:“一桩善缘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终。”
片刻之后,身后黑蛇四爪抓地,仰头望天,嘶吼声响彻山峰,惊起无数飞鸟振翅远去,让魏檗都有些羡慕:“听说如今除了骊珠洞天,此物在东宝瓶洲几乎已经绝迹,蛟龙之属,食之可生出真龙之筋骨须鳞。”
临近红烛镇,白色毛驴在青石板驿路上踩踏出清脆声响。阿良在依稀听到那声嘶吼后笑道:“看来还真有用。”
陈平安小声道:“我留下了最值钱的一颗蛇胆石,没舍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鸡贼。”
队伍最后边,与李槐、林守一拉开距离后,朱河一边牵马,一边低声对女儿说道:“千万千万要收好那本《紫气书》,如果顺利的话,这本书能够让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时候再配合那颗英雄胆,你就能稳稳跻身第六境了!”
朱鹿愕然:“爹,丹药给了我,那您怎么办?”
朱河轻声笑道:“爹还年轻,心气也回来了,说不定就能够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处风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郁郁的朱鹿笑逐颜开,道:“还年轻?那爹您要不要在红烛镇找个小媳妇美娇娘啊?爹,您放心,我可不拦着。”
朱河脸色尴尬,瞪了闺女一眼:“胡说八道!”
朱鹿想了想:“爹,那颗丹药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如今才二境巅峰,距离第五境还早呢。”
朱河爽朗地笑道:“留着也行,就当是你将来压箱底的嫁妆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满脸涨红。朱河心情大好,豪气纵横道:“以后到了咱们大骊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气的世家俊彦能够娶到我女儿。”
朱鹿跺脚娇羞道:“爹!”
朱河赶紧摆手道:“不说了,爹不说了。”
黄昏里的驿路上,阿良踮起脚尖,不断搓着手,望着那座红烛镇的柔和轮廓,急匆匆道:“陈平安,事先说好了,你要借我一颗金锭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不过有些疑惑:“阿良你会缺钱?”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钱的是孙子,还钱的是祖宗。我这一路,被李槐、朱鹿这些小屁孩给寒碜得太惨了,一定要过过祖宗的瘾,补偿补偿自己。”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送你一颗金锭,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大笑道:“就这么说好了,金锭白送我!”他目视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够从你这财迷手里白白拿到一颗金锭,我阿良果然猛啊!”
陈平安安静地望向越来越近的红烛镇,熟悉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他转头对身边的李宝瓶道:“到了镇上,等到购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们就去找找看有没有糖葫芦卖。”
李宝瓶高兴地蹦蹦跳跳前行,轻轻颠着背后那只碧绿小书箱:“小师叔,咱们买两串小糖葫芦就行!小的好吃!”
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红烛镇围有高墙,墙北门处有披甲执锐的士卒戍守,所有人需要递交户牒关文才可进入,这让陈平安呆滞当场,他连户牒关文是什么都不晓得。
然而早早到手一颗金锭的阿良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公文,通过勘验后,这家伙连毛驴也不要了,大摇大摆独自入城,到了墙门洞那边,还不忘跟这边面面相觑的众人挥手告别,惹来李槐的破口大骂,扬言要将白驴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样束手无策,离开小镇之前,老祖宗并没有专门交代此事。虽然年纪摆在那里,但朱河对于外边世界的了解丝毫不比陈平安多多少,至于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事,更是远远不如窑工出身的贫寒少年。朱河灵机一动,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就要偷偷给一名戍守士卒塞银子,却竟然被那士卒直接拿矛头抵住胸口厉声训斥,这让饶是好脾气的朱河也有些火气:说起来我也是个五境武夫,若是投军入伍,说不得连手握数千精锐的中层武将也做了。他正要跟那人理论,朱鹿轻轻拉住他的胳膊,轻声提醒道:“爹,咱们大骊军法赏罚分明,而且有个特点,要么极轻,要么极重,所以不要跟这些当兵的家伙起冲突,咱们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选择民不与官斗。
朱鹿小声安慰道:“爹,以后让老祖宗帮你寻个官家身份,有了护身符后,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崭露头角,哪里还需要受这气。”
朱河点点头,大步离开,又回头瞥了眼那守门士卒,嗤笑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实在没办法,只能绕过红烛镇了,今夜在外边露宿,我们可以雇人帮我们购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烦,是我们去不了小镇内的水运码头,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是想走两百多里水路,沿着绣花江乘船南下,会比我们步行要轻松很多,还不用绕路。”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门,仔细打量着陈平安一行人,最后望向朱河,抱拳问道:“在下程昇,如今忝为红烛镇枕头驿的驿丞,敢问阁下可是来自龙泉县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声,色戒备。
程昇爽朗笑道:“你们家主曾经一封书信直接寄到了我们县令大人手上,大略说过了你们的行程安排,让我们县令大人尽地主之谊。除此之外,你们各有书信家书,已经送到了我们枕头驿。我在一旬前便为各位专门腾出了屋子,绝不敢说有多好,只能说还算干净素洁,还望各位贵客包涵,莫要在县令大人那边告状,要不然县令大人一个不高兴,恐怕我明天就要丢了饭碗喽。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马上去驿馆喊来一人,此人就来自龙泉县福禄街。他自称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有一封来自大骊京城的家书正是他亲自帮衙署上司带来,说是要亲手交给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数步,脸上充满世家子弟的自负倨傲,问道:“我便是龙泉县林守一,敢问程驿丞,那人名叫什么?”
朱鹿有些发愣,此时的林守一,与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样。
李宝瓶和李槐视线交汇了一下,各自轻轻点头。
程昇言语没有丝毫凝滞:“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名叫唐树头,四十来岁,说咱们大骊官话说得不是很顺畅。嗯,此人尤其喜欢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程驿丞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这北门等我们?”
程昇笑道:“虽然很想点头,但委实是没这脸皮。一来枕头驿在红烛镇北边,离这儿不远;二来小镇附近的山头高处建有烽燧,我与燧长关系不错,便让他帮忙盯着北边的下山驿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让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说话,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点点头。
朱河笑着感谢道:“程大人费心了。”
程昇连忙摆手道:“可当不起大人的称呼,不过就是个鞍前马后的小人,整天做着伺候贵人的活计,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会一声,相信很快咱们就可以进入小镇。”
驿丞隶属于大骊朝廷,只不过称不上朝廷命官,这类胥吏不入流,不属于品官。
程昇带领众人走向城墙门道,守城士卒虽然放行,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看。过城墙门洞时,程昇转头压低嗓音跟朱河解释:“都是边境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气倒是死犟,有些时候连咱们县令大人都拿他们没辙,朱先生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朱河再没有江湖经验,可交浅言深的道理还是懂的,就没有答话。
他们路过一间寒气森森的铺子,不断有青壮男子出入,铺子内时不时亮起一抹白光。李槐看得挪不开脚步,朱河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程昇说道:“那是一间刀剑铺子,其余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问道:“官府不管吗?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斗殴?”
程昇笑道:“官府不太管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就会管得很严,若是县衙人手不够,县令大人能够调动辖境内所有江湖门派帮着解决纠纷。”
大骊尚武成风,有很多仗剑佩刀游历四方的游侠儿,其中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无赖,也有为气任侠的世家子弟。大骊朝廷虽然禁止一切兵器售卖,但是对于铸造工艺平平的寻常刀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态度。若地方官是纯正读书种子出身,多半要严令禁止;如果是沙场武人出身,十之八九会网开一面。当然,强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国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许贩卖。
红烛镇大街上行人如织,比起陈平安他们家乡小镇要繁华喧嚣太多。街道两边各色铺子让人眼花缭乱,吆喝声此起彼伏。
众人一路闲聊,一炷香后就来到枕头驿,很快就有杂役牵走白驴和马匹。
程昇果然给他们安排了驿舍,甲乙两等皆有,他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把五间驿舍丢给朱河,让他们自己安排。
在陈平安的安排下,李宝瓶和朱鹿住一间甲等驿舍,朱河住一间甲等,他自己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间乙等驿舍,如果阿良回来,可以随便选一间驿舍合住。当然,以阿良的脾气,肯定会问能不能选朱鹿那间,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朱鹿一顿白眼剐。
暮色里,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后,聚集在朱河那间宽敞的甲等驿舍。程昇很快送来一叠书信,之后便笑着告辞,说有事只要喊一声就可以,还说红烛镇的夜市在大骊南边小有名气,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这叠家书有一封是写给林守一的,李宝瓶最多,有三封,就连陈平安也有一封。李槐两手空空,最后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笑道:“还好咱俩同病相怜。”
朱鹿置若罔闻,走到窗口附近独自远望。
小小枕头驿曲径通幽,竟然营造出几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园林意味。靠近窗户有一片给人感觉不过巴掌大小的湖,养着一条条臃肿肥胖的红黄锦鲤。
林守一的家书只有一张信纸,没有几个字。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所谓的家书放回信封,脸色阴沉地离开驿舍。他用五指死死攥紧那信封,除了三十余个字迹潦草敷衍的行书,信封内还有一张三百两银子面额的大骊最大钱庄的银票。
陈平安挑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见李宝瓶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我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会问你的。”
李宝瓶这才返回桌子那边开始拆信。三封家书,分别来自父亲、大哥和二哥。
李宝瓶一封封拆过去,父亲李虹在信上说着嘘寒问暖的言语,一如既往,毫无严父的架子,都是叮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门在外别怕花钱,再就是每次经过驿站一定要给爹娘寄家书,絮絮叨叨,五六张信纸就这么翻没了。李宝瓶叹息一声,望向坐在桌对面喝茶的朱河,忧愁道:“爹娘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
李宝瓶浏览第二封信,是大哥写的,说他如今正在家里研读经籍,准备明年参加科举。信上端端正正的楷体字仿佛充满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韵味,每个笔画都透露出浓重的谨小慎微。内容简明扼要,满篇说的都是圣贤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这对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视之,要她多听陈平安的话,要能吃苦耐劳,少给别人添麻烦。只是在信的最后,自幼恪守礼仪规矩的大哥告诉她,她小时候从溪里抓回家的那只螃蟹,如今已经被他养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宝瓶扬起手中的信纸,跟朱河告状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谁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属大公子最心疼你。那么一个说起道理来连老祖宗都头疼的书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因为妹妹偷偷把他的茶水换成了自家酿的桃花春烧,这下把大公子给气得差点崩溃,就连老爷夫人见到之后都犯怵,根本不敢劝说什么,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兴师问罪的儿子身后,生怕这个略显迂腐的儿子一气之下会动手教训小女儿。
不承想,当大公子看见妹妹站在院门外,双手叉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被自己不舍得骂她一声给结结实实气到了,转头就走,生了好几天的闷气。那年他便在院子里埋下了一坛桃花春烧,等到妹妹问起,就说要把她嫁出去,吓得小女孩偷偷离家出走,一个人在龙须溪边逛荡了一整天,还差点躲到山里头去了。等到李家察觉,老祖宗勃然大怒,才出动所有人去找寻。最后还是这位大公子将功补过,在溪对岸的一座小庙里找到了睡在长木凳上的可怜孩子,背着她回了家。
李宝瓶突然笑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大哥。”
最后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给妹妹的,讲述了他去往大骊京城的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或是道听途说的闻逸事,措辞优美如散文,极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诗词大家。这位二公子在福禄街李家远比大公子更受欢迎,英俊儒雅却言谈风趣,喜读兵书,自幼就爱让府上丫鬟仆役结阵“厮杀”。逢年过节,二公子见人就会随手丢出一只小绣袋的赏钱,沉甸甸的,若是谁的吉利话说得好,他就会多给一绣袋。相比古板沉闷的大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欢与性情开朗的二公子打交道。
李宝瓶翻得飞快,看到倒数第二张信纸的时候,抬头望向朱鹿:“我二哥说到你了,说他有次夜宿山巅,亲眼见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大骊烽燧的太平火。这种边境向京城报平安的烽燧信号,极目远眺,像是一条火焰长龙,很是壮观。”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问道:“小姐,还说了什么?”
李宝瓶干脆就将这摞信纸全部递给朱鹿。反正二哥都是在讲风土人情、山鬼志怪,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过了信,问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吗?”
李宝瓶点头道:“别丢了就行。”
朱鹿满脸喜悦,笑着离去。
程昇敲门而入,端来一盆新鲜瓜果,后头还跟着一个斗笠汉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过去,就要把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边跟李槐较劲,一边一屁股坐在桌边凳子上,一脸坏笑问道:“朱鹿咋回事,满脸春风的娇俏模样,好像比平时还要漂亮几分。”
朱河黑着脸不说话。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陈平安附近。阿良将银白色小葫芦抛给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转头问程昇:“红烛镇是不是有个敷水湾,离着水运码头不算太远?”
程昇脸色古怪,点头道:“有的。”
阿良啧啧道:“销金窟,销金窟啊。”
红烛镇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红烛镇独有的精致画舫,长不过两三丈,四周垂挂名贵紫竹或是寻常绿竹,里边装饰的豪奢程度,以画舫主人的财力而定。每艘画舫一般有两到三名女子,琴棋书画茶酒至少精通一两种。画舫中除了观景雅座,还有一间卧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骊贱户,相传曾是前朝水国的亡国遗民。大骊皇帝下过一道圣旨,让他们永世不得上岸,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做那无根浮萍。
红烛镇的百姓则代代相传,不远处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爷忠义无双,偷偷庇护这些姓氏的先祖,因此让大骊皇帝龙颜大怒,将他从山贬为土地。皇帝还下令让那几个姓氏的后裔亲手打碎土地金身,沉入江底。
程昇小心酝酿措辞,挑选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镇典故说给这些贵客听。
红烛镇谈不上大骊的南北枢纽,却也是一座舟船如梭的繁忙水运码头,各地物产汇集。它是冲澹江、绣花江和玉液江三条江水汇合之地,但是只有绣花江和玉液江畔皆建有江祠和泥塑金身像,两位江都是战死于那场水战的大骊功勋水军统领。唯独冲澹江不立江不设祠庙,江畔曾短暂出现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供奉一名为证清白投江自尽的小镇烈女,结果很快就被大骊朝廷定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废墟,残砖碎瓦,唯有蛇鼠乱窜。
居然听到了魏檗的事迹,李槐小声唏嘘道:“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大坏蛋,在红烛镇的口碑这么好。”
林守一脸色淡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来的书信。信上说落魄山成功获封一位大骊新晋山帮助坐镇山头聚拢灵气,仅次于不参与售卖的披云山和她爹手握的点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