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马苦玄手背一拍,大骂道:“没良心的小烂蛆!连奶奶这里也不肯说实话?”
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马婆婆将信将疑,暂且压下这个疑问,换了个话题:“知道你爹娘为啥不要你吗?”
马苦玄笑道:“那会儿家里穷,养不起我?”
马婆婆骤然提高嗓门,尖叫道:“穷?咱们马家这七八辈人,可真算不得穷人门户,也就是装惯了孙子,到最后连大爷也不知道如何当了。其实老祖宗留下一条祖训,再有钱也不许把宅子安置在福禄街上,桃叶巷也不许。你那对活该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们如果穷的话,能每天穿金戴银?顿顿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没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摆阔,他们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桩一件啦?”每次说到儿子儿媳,马婆婆真是恨得牙痒痒,冷笑道:“那些个祖辈规矩,就是埋在土里烂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能值几个钱?孙子,你以后出息了,别太当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见多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说到底,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去当老实人!”
马苦玄笑容灿烂,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还是认为滑稽可笑。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什么亏都能吃,什么欺负都能忍,可是有些时候执拗起来,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动。
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门闩了没,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压低嗓音:“孙子,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弄鬼,除了当接生婆,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但是奶奶告诉你,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可都是顶天的宝贝……”
马苦玄重新恢复惫懒的态,显而易见,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他并无兴趣。
马婆婆犹然诉说早年各种坑蒙拐骗的伎俩,得意扬扬。
马苦玄突然问道:“奶奶,泥瓶巷陈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马婆婆脸色剧变,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厉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说!”马苦玄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马婆婆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心思沉重,病恹恹的,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马婆婆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已不见陈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跳到那尊侧卧的破旧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陈平安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当他看到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他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陈平安在前头带路,宁姚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悬一线啊。
她天人交战许久,深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平安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了宁姚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宁姚无言以对。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陈平安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作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陈平安疑惑着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宁姚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个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会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像前,像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高高举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像为一尊披甲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居处的那尊无头像,这尊彩绘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采飞扬的精气。最重要的是,泥像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她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木仙泥菩萨,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像头顶上去撒尿,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那会儿还有几个木雕的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火烧掉了。”
陈平安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被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火,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门灵官像之前中间那对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双手掐诀而出的剑炉。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撰写拳谱之人只选其一,并没有选择现在咱们看到的这个手势,但是我可以确定一点,剑炉,或者说灵官指剑掐诀,说不定有大小之分。”
陈平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不忘反驳提醒道:“拳谱是顾璨的,我是代为保管。”
宁姚没跟陈平安计较,伸手指了指这尊道教灵官的剑炉架子,解释道:“看到没,拳谱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这里是九指分别纠缠、环绕、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独秀。为的就是掐指成剑诀,最终用以滋养食指。”
宁姚自顾自说道:“我行走你们这座天下多年,也见过不少寺庙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门灵官,这尊泥像……”
陈平安静待下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答案,只得开口问道:“有什么怪的地方吗?”
宁姚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最矮的。”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宁姚转头问道:“你见过比你们披云山还高的道门灵官像吗?”
“当然没见过啊。”陈平安愣了愣,疑惑道“披云山是我们这边的?”
宁姚恍然,解释道:“就是你们这里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曾经有位得道高人,在披云山那边埋下一方天师印,用以镇压此方天地的龙气。”
陈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吗,咱们能不能挖?”
宁姚笑眯眯道:“怎么,想挖了卖钱啊?”
被识破心思的陈平安微微赧颜,坦诚道:“倒也不一定要卖钱,只要是好东西和值钱物件,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也是好的嘛。”
宁姚用手指凌空点了点这个掉到钱眼里的家伙,没好气道:“以后你要是能够开宗立派,我估计有你这么个燕子衔泥、持家有道的掌门宗主,门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辈子吃穿不愁,躺着享福就好了。”
陈平安没想那么远,至于什么开宗立派,更是听也听不懂。
他站起身问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剑炉的一种?”
宁姚点头道:“大小剑炉,分左右手,真正滋养的对象,绝对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宁姚说到这里的时候,闭目凝,她甚至不用掐诀立桩,就能够心生感应。她睁眼后弯曲手指,对着自己指了指后脑勺两个地方,分别是玉枕和天柱两处窍穴,确实是比较适合温养本命飞剑的场所。她笑道:“左手剑炉对应这里,右手则是指向此处。”
陈平安茫然道:“宁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剑炉说是拳谱的立桩,可手指这么扭来扭去,这和练拳到底有啥关系?能长力气吗?”
宁姚有些傻眼。要是非让宁姚具体解释武学或是修行的门门道道,那就真是太为难她了,更别提让她说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顺利跨过。毕竟对于宁姚来说,这些最没劲的道理,还需要说出口吗?不是自然而然就该熟门熟路的吗?
于是她板起脸教训陈平安道:“境界不到,说了也是白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埋头苦练便是!怎么,吃不得苦?”
陈平安将信将疑,小心翼翼说道:“宁姑娘,真是这样?”
宁姚双手环胸,满脸天经地义的正气表情,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便不再追问此事,仰头望向被宁姚称为道门灵官的彩绘像,道:“这就是陆道长他们家的仙啊。”
宁姚无奈道:“什么叫陆道长他们家的仙?第一,道家道家,虽然有个‘家’字,但绝对不是你们小镇百姓人家的那个家,道家之大,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我也不清楚道门到底有多少道士,有多少支脉流派,只听我爹说过,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第二,仙仙,虽然你们习惯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都这样,可归根结底,和仙,走的是不一样的路。我举个例子好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句话你听过吧?”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杏花巷马婆婆经常跟顾璨他娘吵架,我总能听到这句话。”
宁姚此时颇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佛争一炷香,为啥要争?因为确实需要香火,没有了香火,就会逐渐衰弱,最终丧失一身无边法力。道理很简单,就跟一个人好几天不吃五谷杂粮一样,哪来的气力?世俗朝廷为何要各地官员禁绝淫祠?怕的就是人间香火杂乱,使得一些本不该成的人或什么,坐拥位。退一步说,哪怕他们擅自成之后,是天性良善之辈,愿意年复一年荫庇当地百姓,从不逾越天地规矩,可对自诩为‘真龙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祸乱一方风水,无异于藩镇割据,减弱了王朝气运,是挖墙脚的行径,会缩短国祚的年数。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至于仙,很简单,你看到的外乡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连正阳山那只老猿,也算半个仙。他们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长生不朽的山顶。修行之人,也被称为练气士,修行之事,则被称为修仙或是修真。”
陈平安问道:“那么这尊道门灵官到底是还是仙?按照宁姑娘的说法,应该算是道门里的仙人吧?”
宁姚脸色肃穆,轻轻摇头,没有继续道破天机。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一颗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灵官像高出头颅的那只拳头上,砸出许多碎屑来。宁姚挥了挥手,驱散头顶那些泥屑尘土。
陈平安站起身,顺着宁姚的视线,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有个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远处一座倒地像上,一只手不断抛出石子、接住石子。
陈平安转身跟宁姚并肩而立,轻声道:“他叫马苦玄,是杏花巷那个马婆婆的孙子,很怪的一个人,从小就不爱说话。上次在小溪碰到他,他还主动跟我说话来着,他明显早就知道蛇胆石很值钱。”
名叫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后继续掂量着那颗石子,朝宁姚和陈平安灿烂一笑,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去福禄街李宅,跟正阳山那只老猿说找到你们两个了,我想怎么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钱。不过你们只要给我两袋子钱,我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事先说好,只是做买卖而已,别想着杀人灭口啊,地上这么多仙菩萨可都看着咱们呢,小心遭报应。”
恼羞成怒的宁姚正要说话,却被陈平安一把抓住手臂。陈平安向前踏出一步,对马苦玄沉声问道:“如果我愿意给钱,你真能不说出去?”
马苦玄微微一愣,好像完全没想到这对少年少女,如此好说话,竟然还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演戏,掏出一只华美精贵的钱袋子,随手丢在地上,笑道:“我已经在李家拿到报酬了,只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泥瓶巷陈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邻居,对吧?你要怪就怪你身边的家伙,太惹人厌了,她昨天坏了很多人的大事。”马苦玄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陈平安环顾四周。
马苦玄望向宁姚,笑道:“放心,那只老猿暂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跟你讨要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对不对?”
宁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没命用。”
马苦玄乐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担心这个做啥。”
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满身鬼气森森的家伙,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是个傻子?
宁姚脸色阴沉,碰了碰陈平安肩头,轻声提醒道:“不知为何飞剑到了这边周围,便进不来了。”
马苦玄微微转移视线,对陈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顶一战,很精彩,我凑巧都看见了。哦,对了,你可以摘掉绑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陈平安果真蹲下身,缓缓卷起裤管,视线则一直放在马苦玄身上。直到这个时候,宁姚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陈平安小腿上还绑着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陈平安跟宁姚解释了一句:“很小的时候,杨家铺子的杨爷爷就曾经叮嘱过我,死也别取下来。原本是打算用来对付老猿的第四口气,现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个叫马苦玄的家伙,和老猿一样危险。”
马苦玄轻轻跳下像,瞥了眼一袭墨绿长袍的英气少女,自言自语道:“本来以为好歹等我出了小镇,才会遇到第一个大道之敌,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哈哈,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宁姚突然问道:“陈平安,那家伙小时候也给牛尾巴甩过?”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左右双脚各数次,认真想着宁姑娘的问题,回答道:“马婆婆很有钱,所以我记得这个马苦玄家的黄牛,体形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来,很吓人的。”
在陈平安站起身的时候,马苦玄却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后,泥瓶巷少年与杏花巷少年,两个同龄人,遥遥对峙。
陈平安左右脚尖先后不易察觉地蹍了蹍地面,似乎还在适应变轻了的双腿。他留意到马苦玄总共捡了五颗石子,四颗握在左手,一颗握在右手。
马苦玄色自若,望向刀鞘剑鞘皆空的外乡少女,笑道:“说好了,现在是我和陈平安单挑。按照我奶奶小时候讲的故事,在演义小说里,两名大将于阵前捉对厮杀,谁喊帮手谁就不是英雄好汉。若是能够阵斩敌人,军心大振,一场仗就算赢了……”
宁姚看着这个马苦玄就心烦,她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家伙。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欢掉书袋,成天摆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着就是一副读书种子的模样。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肤不比陈平安白,眼睛却格外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这种蹩脚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妪涂抹了半斤脂粉在那张老树皮上,故做娇羞状,真是惨绝人寰。
陈平安没有跟杏花巷的同龄人放狠话,微微弯腰,骤然发力,笔直前冲,势若奔马。真快!
看着陈平安疾奔而去的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与自己拉开了两丈多距离,饶是见多识广的宁姚也难免感慨。这不是说陈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龄人当中,能够飞奔快过狐兔,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而是在此方天地这座牢笼里,陈平安能够只依靠十数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的体魄硬生生打熬到这个地步,这才是最让宁姚佩服的地方。宁姚想了想,难道能吃苦,也是一种天赋?
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瞬间只剩一半。陈平安甚至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马苦玄脸色的一连串细微变化,片刻惊讶后,转为惶恐,又迅速恢复镇定,然后毫不犹豫地迅猛抬臂,整条纤细手臂,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爆发力。
一直死死盯住马苦玄右手动静的陈平安,不再直线前冲,而是刹那之间折向了右边。
马苦玄那条胳膊竟然出现微妙的停顿,手腕一抖,目标正是偏离直线的陈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来势汹汹,虽然不如正阳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觑。本该手忙脚乱的陈平安并未停步,腰杆一拧,上半身侧过,那颗石子正好从眼前一闪而逝,陈平安额前的发丝被那股清风裹挟得随之一荡。
马苦玄握有剩余石子的左手轻轻一甩,其中一颗石子刚好落入右手手心。
这个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并不觉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够解决掉陈平安,故而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开始跑向右手边,与此同时,甩手丢出第二颗石子。
陈平安一个毫无征兆的骤然弯腰,双手几乎能够触及地面,那颗石子从他后背迅速划过,擦破了他的单薄衣衫,所幸只是擦伤,虽然看上去皮开肉绽很吓人,其实伤口不深。
此时两人间距又被拉近一半。
虽然马苦玄也意识到应该要拉开距离才对,但是陈平安的埋头冲刺,实在太过风驰电掣,衬托得马苦玄匆忙之间的转移阵地,仿佛是老牛拉破车,所以当陈平安那张黝黑脸庞越发靠近,他那坚毅明亮的眼便显得尤为刺眼。与此相反,马苦玄明显出现了一抹迟疑色,是放弃丢掷石头的举动,果断撒腿撤退,还是孤注一掷,在第三颗石子上分出胜负?马苦玄犹豫不决,和陈平安的一往无前,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哪里有半点泥瓶巷滥好人的样子?
马苦玄在这种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后撤一步,再次挥动手臂。显而易见,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这个别说打架,从来就没跟人吵过架的孤僻少年,从小到大就不喜欢跟同龄人待在一起,比起陈平安或是顾璨,更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野猫崽子。他喜欢有事没事就抓一把石子,一边走一边丢,当然力道都很轻,看似漫不经心的玩耍,没有人当回事。只是马苦玄在廊桥底下岸边,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独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够在水面上打出十数个涟漪之后,撞在对岸石拱桥的内壁上,砰然粉碎,臂力之大,手劲之巧,可想而知。
马苦玄也时常会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的游鱼。不管能否击中,反正他丢入水中的石子,几乎没有水花。而杏花巷的那栋祖宅,院子里,或是屋顶上,经常会躺着几只鸟雀的尸体,血肉模糊。
两人相隔不过十数步而已,之前两次躲避掉马苦玄的石子,陈平安的身形脚步更偏向于敏捷轻灵,并没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强壮的地方,他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但是即将和马苦玄对撞的时候,陈平安终于展露出“重”的一面,接连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满张力,落地如铁锤砸剑条,抬脚则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三步,近在咫尺。马苦玄仍是没能来得及丢出石子,按理来说,大势已去。但是陈平安没来由心头一震,不过仍是没有任何退缩,因为形势紧迫,已经容不得他悬崖勒马,不如纵身一跃,冒险一搏。
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松开,丢掉剩余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顺势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开始就给陈平安挖了个陷阱,所谓的狐疑不决,故意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甚至为何要选择以石子来作为进攻手段,全是这个杏花巷傻小子的缜密谋划罢了。为的就是示敌以弱,把能够从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鳅少年,勾引到自己身边,让陈平安自己送上门来!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陈平安是个不算太明显的左撇子,于是左手握拳,与马苦玄的右手拳头,硬碰硬撞在一起。在拳头相撞的瞬间,几乎同时,两个少年分别向对方一脚踹去。
陈平安和马苦玄同时倒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两人又隔开二十余步,马苦玄爬起身,单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松开拳头,因为手心那颗石子一直没有丢出去,所以此时他手心虽然称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经猩红一片,触目惊心。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炙热,对陈平安大声笑道:“陈平安!敢不敢再来?!”
陈平安的左手更惨,因为之前在小巷袭杀云霞山蔡金简时,手心被碎瓷划破,创口极深。这段时日,虽然一直敷着从杨家铺子传下来的秘制草药,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体魄再健壮,终究不是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仙,所以跟马苦玄互换的这一拳一脚,陈平安更加吃亏。陈平安包扎有棉布条的左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鲜血渗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脚边野草上。
陈平安刻意深吸了一口气,于是清晰感受到从腹部传来的刺痛,他要确定这种程度的疼痛,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是习惯使然。
陈平安是穷苦出身,正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斤斤计较。反观宋集薪、卢正淳那样的富贵子弟,绝对不会在意口袋里有几枚铜钱。这是大行不顾细谨,陈平安当然不行。所以陈平安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谨、温吞和隐忍这些词语沾边,理所应当的朝气蓬勃,反而不多。至于眼前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要跟陈平安、宁姚打生打死的马苦玄,大概属于不可理喻的怪胎,宁姚至少还可以用锋芒毕露来形容,马苦玄这种就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背对宁姚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马苦玄缓缓站起身,起身前抓了一丛杂草,随意擦去手心血迹。陈平安跟着起身。马苦玄率先发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两个泥坑。这个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让人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只膝盖撞向迎面而来的陈平安。陈平安一拳砸得马苦玄膝盖下坠,但是被空中身体前倾的马苦玄闪电一拳砰然砸在额头。马苦玄原本弯曲蜷缩的双脚,瞬间舒展开来,在身体后仰的陈平安胸口重重一踩。陈平安就像被大锤当头一捶,加上同时被当胸一撞,近乎笔直地后仰倒地。
马苦玄的身体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后继续狞笑着前冲,很快就飞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陈平安身前,紧接着就是一脚。陈平安双臂交错格挡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内,死死护住心口和脸庞。
陈平安被这一脚踢得倒飞出去,不过重心极低,又护住了要害,所以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场面。
陈平安一路打滚。马苦玄得势不饶人,继续前冲。
陈平安停下后滚势头的瞬间,不知不觉,有意无意,整个人变成了单膝跪地、弯腰助跑的姿势。马苦玄情一滞。下一刻,陈平安如同一支由强弓拉满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间来到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示敌以弱。陈平安也会。
马苦玄这次根本来不及出拳,就被陈平安用肩头撞向胸口,马苦玄踉跄后退,腹部又传来一阵绞痛,本能地低头弯腰,左耳太阳穴那边就被陈平安用手臂横扫而中,势大力沉。之前占尽上风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种诡谲姿势双脚腾空侧飞出去。
陈平安猛然抓住马苦玄双脚脚踝,带着马苦玄旋转一周,怒喝一声,将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远方!马苦玄刚好撞向一尊碎了半边身躯的坐姿像。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没有意外,马苦玄这一下注定会很凄惨。可是马苦玄愣是不靠外物,亲自造就了一个“意外”。他两只脚先后踩中像的头颅,然后瞬间弯曲瞬间绷直,整个人借着巨大的反弹力道,向着远处地上的对手激射而去,跟陈平安之前的暗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马苦玄突然惊骇瞪眼。只见陈平安站在原地,高高举起一臂,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柄凭空出现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飞速冲来的马苦玄。世人所谓的“自己找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哪怕陈平安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是也已经足够一刀捅透马苦玄的身体了,区别只在切入口是手臂、头颅还是胸膛而已。
马苦玄哪怕深陷绝境,惊惧异常,却丝毫没有放弃的心境,艰难扭转身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要让自身要害偏离那刀尖。
就在此时,一道修长身形出现在两个少年之间。是个中年男人,背负长剑,腰间悬佩虎符。不见他如何出手,马苦玄就倒转乾坤似的,不但双脚落地,还身躯笔直地站在了男人身边。然后负剑男人转头望向后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激赏,轻声笑道:“你们两个这次交手,打得都不错。”
陈平安嘴角渗着血丝,又后退了一步。男人一笑置之,提议道:“我出手救下马苦玄,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所以出去之后,我会说服正阳山搬山猿放弃对你们两个的追杀,如何?”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
这个来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宁姚,然后对陈平安说道:“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陈平安收起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对那个真武山的男人点头道:“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马苦玄刚要说话,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头不语。
一大一小,这对真武山师徒,渐渐远去。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宁姚赶紧蹲下身,忧心忡忡道:“咋样?哪里伤得最重?陆道长那服药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着?”
鼻青脸肿一身内伤的陈平安满脸苦涩道:“不打紧,还知道哪里疼,说明伤得不算厉害。对了,如果老猿这个时候赶过来……”
“来就来!”宁姚干脆也坐在地上,眉眼飞扬“刚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么!”
陈平安没说出口的后边半句话,只得偷偷咽了回去。
宁姚突然灿烂笑起来,伸出双手,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帅气!”
在这之前,这辈子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劲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让自己更云淡风轻一点,但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开怀。春风少年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