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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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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个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他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来到一栋宅院,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他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陈平安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督造官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边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的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便觉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陈平安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是因为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离开衙署后堂后一开始只听不说的陈平安,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管事的真正用意,陈平安心知肚明。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他,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陈平安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向前攀缘。几个眨眼工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了一根倾斜的槐枝上,槐枝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他将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比如那只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那会儿宁姚差点被他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宁姚的说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他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陈平安眼坚毅,脸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至少至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只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他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来往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了起来,李家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贰。

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来,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样,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存在。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陶紫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她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来,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陶紫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她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个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已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陶紫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陶紫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波谲云诡,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陶紫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个鸟笼,里面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鸟儿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都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现在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只扁毛畜生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的装水,一只鲜艳的装食物。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粒米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陶紫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轰然粉碎。

陶紫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陶紫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个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她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的臂力迅速爬上墙头。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家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以防偷袭。很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剧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了,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个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陶紫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陶紫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把吓傻了的少女狠狠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缘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甩出,正好砸向婢女脑门。还在空中的婢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只听砰砰两下,被砸得刺骨疼痛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婢女整个人前冲的势头,顿时被阻,而就在她后悔逞强之际,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她,腹部被人一拳砸中,只砸得她后仰摔去。只不过那名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她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才松开手。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不过好歹没受重伤。她整个人脑袋一团糨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身影很快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猿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色。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陶紫看到老猿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陶紫要高,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猿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个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然后补充了一句:“至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了嗓子眼儿。

老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老猿咧嘴一笑,眼阴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陶紫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猿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针也给请出来,别不当回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个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虹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老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坯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猿对陶紫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陶紫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只正阳山老猿鼓舞士气。

老猿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李虹,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猿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猿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地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只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给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阴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璨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老猿咧嘴一笑,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魁梧老猿猛然抬头,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陈平安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他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都消失了。以至于这个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的反应机会。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陈平安在射出一支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攀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但是老猿一阵后怕。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丢在泥瓶巷中。老猿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色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老猿手脚并用,瞬间就攀缘到了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已经有防备的老猿只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再次收起木弓的陈平安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老猿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陈平安,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老猿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陈平安的脑袋。陈平安好像身后长了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腰,然后转身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陈平安猛然停步。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了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箭矢直接钉入地面。可见不是陈平安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陈平安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陈平安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突然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陈平安又已远去。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之处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没有看到陈平安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陈平安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陈平安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猿要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只正阳山搬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被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练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撞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坠,暮色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的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个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陈平安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已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他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那里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不少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他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搬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他深刻长远。

当陈平安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终。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了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踩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禁看。那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陈平安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陈平安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际,听到身旁动静的陈平安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这至少意味着陈平安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他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他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陈平安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陈平安身上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他,在被一拳打飞后,并没有落得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而是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他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鲜血模糊。这点伤不算什么,老猿一笑置之。不过对陈平安的必杀之心,愈发坚定。

至于为何受伤,原因并不复杂。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明显要穿得厚实许多。除了自己的衣衫之外,他还找了一件刘羡阳的宽大旧衣,套在最外边,两件衣衫之间,另有玄机。原来陈平安给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以丝绳串联系紧,胸前三块后背三块,最重要的是这副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这个时候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达官显贵不小心踩到了一坨臭狗屎,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

老猿双拳紧握,屏气凝,站在原地,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脸上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色,一闪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来就在此刻,一颗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老猿伸手握住那颗指甲盖大小,尤其坚硬的石子。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显示陈平安正往深处逃窜。

老猿脸色阴沉至极,转头看了眼夜幕下的小镇。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直觉告诉老猿,最好将那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

福禄街那棵子孙槐,之前刚遭受过少年刺客的攀缘,当下能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最高枝上、位置高出屋顶许多的地方,又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往下一些,还站着一人。

这两人的突兀出现,却让风声鹤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着鼻子装看不见,因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带着宋集薪来到子孙槐上,说是要带他看一出好戏。只不过当时已经是黄昏尾声,宋集薪眼力不够,只能听宋长镜为他讲述那场起始于泥瓶巷屋顶的可笑追杀。

宋长镜一手撑膝,一手托腮,望向远处。在讲述追杀过程的间隙,会时不时穿插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镇秘事,或是一些随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谈机缘,只说实打实的器物法宝,那部传闻已久的著名剑经,当下能够在小镇排进前三。若是拉长时间线的话,放入整个小镇三千多年的历史,估计前十有点悬,但是前二十肯定没问题,别觉得这个名次很低,事实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副瘊子甲,如果姓刘的小家伙能够消化掉这些,在本王看来,他的机缘,半点都不比你们五个人差了。”

宋集薪没有抬头,因为有个家伙直接就把脚悬挂在他头顶。宋集薪好问道:“那他为何还被正阳山老猿一拳打死了?”

宋长镜淡然笑道:“运气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没有靠山,很难理解吗?”

宋集薪满脸疑惑,问道:“那你当时在泥瓶巷,为什么不拉拢得更加彻底一些?”

宋集薪头顶的大骊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极,笑了很久才说道:“本王对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总之等你出去之后,听说过本王的某个绰号,就会明白其中缘由了。”

宋长镜突然站起身,望向远处,色微变,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眼炙热。

在这位近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武道大宗师眼中,小镇最西边,随着搬山猿坏了规矩,刹那之间气机激荡不止,以至于那一块区域的气息紊乱,如同炸裂飞溅的破瓷器。

宋长镜缓缓道:“你可能很怪,为何那些外乡人,都有一种视他人如蝼蚁的眼,你当真以为这只是他们天性自负,眼睛长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势使然,你不曾走出过小镇,不知道这些仙师在外边天地间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点都不怪。”

“跟读过书的人聊天就是费劲。”宋长镜不感到意外,自顾自继续道,“因为有一条线,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这条线说大不大,对有些人,比小水沟还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够一跨而过,像你和之前的刘羡阳,还有那个被别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读书种子赵繇,皆在此列。但是说小也不小,小镇绝大多数人,看着那条线,就像对着一条天堑,连跨过去的欲望都生不出来。”

“被那条线隔开的两拨人,差距之大,其实就像……人与草木吧,无异于阴阳之隔,甚至更大。”说到这里的时候,大骊藩王宋长镜突然咦了一声,有些讶异,然后幸灾乐祸笑道:“那头老畜生这次运气有点背啊,偏偏惹上这么个小刺猬,隐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现在有点理解你了,谁摊上这么个对手都难受,除了干净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实在是一件挺恶心的麻烦事。”

宋集薪脸色不悦。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呼喝声大振,更有暗处的定海针愤然出手。

陈平安果然有援手呼应,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宋长镜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一闪而过,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视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不断在小镇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的布置,根本不在意。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个出气筒。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继而释然,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

大骊武夫宋长镜,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观,杀天才,战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时头顶的宋长镜已经落在福禄街上,向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猿,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

大骊藩王,搬山老猿,一人一拳互换,砸中各自胸口。

宋长镜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则后退一步。又是各自一拳,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他一身雪白长袍,大袖飘摇,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一拳直直去,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宋长镜的拳头。天地之间,似乎先后两次隐隐响起崩裂声响。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

宋长镜轻轻挥袖,一手负后,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笑眯眯道:“齐静春,你这也不出面拦阻?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别啊,再多撑一会儿。”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现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长镜,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

宋长镜微笑道:“如你所愿。”

老猿冷哼一声,独自进入李家大宅,见小姐陶紫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老猿便知不过是拙劣的伎俩,略作思量,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

入山打猎。

夜色里,陈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没过多久,便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他开始故意放重脚步。

约莫半炷香后,即将跑出竹林边缘地带,陈平安突然攀缘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只猿猴,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转头望去,距离第一根竹子有五六丈远,他这才开始继续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大步狂奔的陈平安非但没有停步,反而一个高高跃起,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很快他便站起了身,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陈平安,竭力睁大眼睛,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往下游方向一路逃跑。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桥,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不过陈平安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的地方靠右上岸。

很快就听到宁姚轻声喊道:“陈平安,这边。”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气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宁姚低声问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

陈平安苦涩道:“尽力了。”

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问道:“受伤了?”

陈平安摇头道:“小伤。”

宁姚心情复杂,愤愤道:“敢这么玩,老猿没打死你,算你走狗屎运!”

陈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我估计就悬了。”

宁姚愣了愣,然后开怀道:“还真成了?可以啊,陈平安!”

陈平安嘿嘿笑了。

宁姚翻了个白眼,问道:“接下来?”

陈平安想了想:“咱俩之前定下的大方向不变,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得改动改动,老猿太厉害了。”

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的脑袋上,气笑道:“你才知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宁姑娘,你转过身去,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

宁姚大大方方转过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浓稠药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他,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宁姚虽然没有转身,仍是问道:“很疼?”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

宁姚撇撇嘴,逞什么强啊。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有妇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不断使劲拍打胸脯,摇摇晃晃,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春天的寒气还没退尽,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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