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一副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的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之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了。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稚圭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已如同迟暮老人了。本名王朱的她,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而是自诩书香门第,故书房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书读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来,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态,啧啧,尤为欠打。可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被自己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了?”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赵繇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只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赵繇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扬扬得意,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赵繇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尊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赵繇不明就里地接过毛笔后,肩头一沉,原来是奶奶将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顺势坐在那张只有赵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妪向后退出一步,无比庄严肃穆道:“赵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赵家列祖列宗,为龙点睛!”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甚至会不断有泥像沦落此地。小镇百姓不只是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其实见到这些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尔会唠叨几句,让自家孩子不要来这边玩耍,可是稚童们仍是喜欢来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再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样会跟孩子们说不要来此嬉戏,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也无风雨也无波澜,平淡无。
只见这里,滚落的头颅,断裂的躯干,分开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凑在一起,才堪堪维持大致原貌,但也仅剩下这点颜面了。
陈平安从泥瓶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他手心紧攥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像破裂的缝隙中。起身后又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陈平安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爹娘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黄昏时分,陈平安返回小镇路过城东门的时候,看门的邋遢汉子还在那里哼着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阴不可轻,荣华富贵皆可抛”。兴许是被陈平安的急促脚步惊扰,他睁开眼,刚好和小跑入门的陈平安对视。汉子看到是这个催债鬼后,扫兴至极,没好气地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阴值个鸟钱,‘荣华富贵’四个字,你要能有一个字沾边,就烧高香吧。”
陈平安跑过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使劲晃了晃。显然是在提醒那看门汉子,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有着五文钱的香火情。
看门汉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是啥好鸟!”
陈平安身影很快消失,看门汉子抬头看了眼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就像一层漂亮的釉色。
看门汉子揉着满是胡茬子的下巴,啧啧道:“齐先生说过一句诗,什么来着,好物、琉璃?”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小镇,车上坐着那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读书郎赵繇,车夫是个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看门汉子立即招手,大声笑道:“繇哥儿,你先别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话掉肚子里了,只记得‘好物、琉璃’啥的,其他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你小子学问大,给说道说道!”
采飞扬的赵繇怀里抱着一只行囊,朗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汉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学问顶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记回家乡看看老哥,说不得到时候还能代替你先生,给咱们小镇孩子当个教书先生,也很好嘛。”
赵繇愣了愣,随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看门汉子一高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绣袋,一抖腕,高高抛给赵繇,咧嘴笑道:“这么多年白让你写了那么多副春联,关键是你小子也厚道,从来不觉得麻烦。老哥看人从来没错,送你点小玩意儿,一路顺风!”
赵繇连忙接住钱袋:“后会有期!”
看门汉子笑着点头,朝赵繇的牛车摆摆手,只是呢喃道:“难喽。”
陈平安向小镇深处走,赵繇的牛车则奔赴小镇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过。
坐在树墩子上的看门汉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拎着竹篓金鲤鱼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顾寡妇的崽子,再加上福禄街的繇哥儿,这就已经三个啦。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人,一头撞进来,还不得只剩下捡破烂的活计?要不然,我也趁机找个能揉肩敲背的孝顺徒弟?”
看门汉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皱巴巴的黝黑脸颊,嘿嘿笑道:“若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脸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长!”
这个小镇出了名的光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独乐乐偷着乐呵。在想到这些开心事后,便一下子没了忧愁,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大美。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之前,就跟刘羡阳和宁姚约好了,到时候直接在刘羡阳家的宅子碰头。等到陈平安跑到刘羡阳家,门没锁,他便推门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刘羡阳正在用洁净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传宝甲。
黑衣少女宁姑娘重新戴上了浅露帷帽,腰间佩刀,那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则被她随意拎在手里。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宁姑娘好像有些嫌弃这把剑。
桌上那件刘家代代相传的压箱底老物件,说是宝甲,在陈平安看来是真的丑陋吓人。巨大甲胄上,布满了枯树瘤子似的铁筋,更有五条并列的深刻抓痕,从左肩头一路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边腰间。
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么庞大的山林猛兽,才能造就这幅恐怖光景。后来朝廷多次封禁山峰,不让百姓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和刘羡阳几乎从不逾越禁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这里。
陈平安有些怪,这副黑炭似的铁甲,丑归丑,但是刘羡阳是真打心眼里将它当作了传家宝。哪怕是陈平安这样的交情,这么多年也就只给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了起来。
不过眼见着刘羡阳时不时偷瞄宁姚的情形,陈平安有些释然,刘羡阳从来就是这种德行,见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实不是真的喜欢心动,只是喜欢显摆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桥那边,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牵着黄牛的同龄少女经过,刘羡阳是必然要来三板斧的。先火烧屁股般地爬到岸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大声咳嗽——宋集薪将此点评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个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陈平安,其实能清楚看见远处少女们的眼、脸色,所以他一直很想告诉刘羡阳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们,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骂人的,更多的是根本视而不见,唯独没有眼睛一亮、觉得你是一条英雄好汉的。
当然,后来刘羡阳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刘羡阳好像眼里头就再没有其他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时此刻跟宁姚摆阔绰,也更多是希望傲气冷漠的宁姚不要小看他:别以为挎着刀提着剑,就能跩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刘羡阳的这件传家宝,那也是小镇独一份。
宁姚等到陈平安后,环顾四周,最后将长剑横放在一个彩绘戗金花卉的老旧博古柜上。彩漆斑驳翻裂,她为了给长剑腾地方,挪开了许多瓶罐杂物,发现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宁姚转头说道:“剑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否则后果自负,我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忙着擦拭宝甲,时不时低头呵口气,直接用手指轻轻摩挲,已经真正乐在其中了。
陈平安承诺道:“一定。”
宁姚对刘羡阳说道:“这只柜子不值钱,但是这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图案,你别轻易贱卖了。”
刘羡阳头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欢,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来便是。”
宁姚当然不会做此焚琴煮鹤之举,只是好问道:“这幅图案的材料是什么?”
刘羡阳回头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晓得,就连我爷爷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陈平安轻声道:“应该是从小溪滩里捡来的石子,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刘羡阳的长辈,当年肯定是只拣选了金黄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们把这种石头叫蛇胆石。”
宁姚问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给你一天捡一大箩筐来。我们这边没谁待见这个,就顾璨喜欢,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捡。”
宁姚叹了口气,深深望着泥瓶巷的贫寒少年:“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穷光蛋啊。”
陈平安惊讶道:“这种石子在外边值钱?”
宁姚扶了扶帷帽,说道:“价格高低,也看落在谁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一颗就够,运气不好,堆积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过不管如何,是值钱的,而且很值钱。就是不知道能否带出小镇,这点很关键。”
刘羡阳插了一句话:“这石头有一点比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风吹日晒,颜色就会变淡,尤其是下过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厉害。除此之外,就没啥了。”
宁姚惋惜道:“果然如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捡一大箩筐回来,试试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宁姚摇头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刘羡阳已经将那具宝甲搬回屋内藏好,此时斜靠着房门,笑道:“陈平安是个大财迷,说不定今晚就去小溪摸石头去了。”
宁姚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问道:“簪子和药方,我会替你妥善保管。不过明天还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帮着熬药。”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她想了想,脸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时候进入小镇的这拨外乡人,最厉害的,应该就是正阳山的那个老头子,这趟是专程护送小女孩的,接下来才是打伤我的那个大隋宦官,之后是带走顾璨的刘志茂,那个笑里藏刀的妇人也别小觑。所以你们只要遇上正阳山那个老家伙,尽量别争执,可一旦起了冲突,只管拖延时间,不许跟人动手,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现为止。”
刘羡阳低声道:“在咱们地盘上,这些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杀人不成?”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敢。”
刘羡阳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突然问道:“还记得陆道长……也就是那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刘羡阳一阵头大,使劲回忆之后,抓耳挠腮道:“这我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听的晦气话,反正就是说什么有大祸、要烧香之类的,乱七八糟。我当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坑人骗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恶狠狠道:“他自己记不牢签文,我怎么给他解签?真当我是仙啊!”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宁姑娘为何突然如此恼火。
宁姚大步离开宅子,比来时的慢慢悠悠,雷厉风行了许多。
宁姚走在宽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头抽空找几本书啃啃?
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飞剑斩头颅之后,再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即兴诗词,哪怕四下无人,也觉得真的很帅气啊!
正当宁姚充满憧憬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飞一般擦肩而过。
“宁姑娘明天见啊。”
嗓音落地的时候,身影几乎已经在小巷尽头了。
草鞋少年,背着箩筐,健步如飞。
宁姚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财迷啊?”
陈平安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小镇一直往小溪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陈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他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那边的溪水要远远高出其他地方。陈平安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在刺心地疼,自然不能浸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拣拣。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羡阳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陈平安从宁姚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姚老头翻山越岭,四处嚼尝过的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头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的,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蹚水的陈平安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的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的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的一团漆黑,而且黑得发亮,还有的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里用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将近一个时辰,陈平安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他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陈平安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陈平安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拣出石子,陈平安就油然生出一股喜悦。对他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拣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八十余颗,其中最大的一颗比他拳头还大,几乎没有瑕疵裂纹,色彩极为醒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色艳而正,丝毫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此时陈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陈平安一眼就喜欢上了。
陈平安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的一个坑得有两个陈平安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羡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羡阳有次为了显摆自己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陈平安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璨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白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羡阳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陈平安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刘羡阳又觉得没劲,就让陈平安自己解决掉石头。陈平安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的稚圭莫名其妙地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就跟陈平安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陈平安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陈平安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陈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葱茏。
哪怕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少女应该是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陈平安水性没刘羡阳那么好,但也不算差。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他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陈平安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胀的时候。陈平安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陈平安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瞬间直接扫过来。
陈平安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陈平安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但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陈平安赶紧收回视线,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陈平安,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了许多,至少腮帮子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她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询问陈平安: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陈平安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到你那边去溪里。”
少女看着清瘦的陈平安,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像是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陈平安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陈平安过去,表示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陈平安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而是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陈平安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可以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陈平安估计自己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陈平安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入水坑底部。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将石子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个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他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这鱼肉味极美,但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头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能看得她满脸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赤着脚的陈平安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陈平安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链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还有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陈平安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仙的眼。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狐魅且狐媚。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和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他刘羡阳不会的事情。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儿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少女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的,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陈平安心领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有些像隔壁邻居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是个例外。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跟捕蛇鹰一样锐利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冷,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握在手心里有一大把。他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草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青色的糨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上的棉布,他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了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正有点蒙,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手上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的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陈平安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远绵长。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期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陈平安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自己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陈平安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他,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他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璨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所以很快就闭上了嘴巴,不再唠叨,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可是陈平安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个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人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的。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呢。”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的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就被人打碎了,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庇护,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在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一柄元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足足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个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在瞥那个“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是孩子她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了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吃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齐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一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大半夜的,陈平安一路跑回刘羡阳家的宅子,开门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换成是他陈平安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羡阳给他倒腾出来的右边偏屋,陈平安抓紧时间换了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中的灶房,开始对付那些石板鱼。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陈平安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顺便看了眼宁姑娘之前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陈平安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了,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他两眼发亮。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陈平安比刘羡阳更知道那些外乡人的“不讲道理”。
陈平安不敢睡死过去,于是他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陈平安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杏花巷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羡阳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陈平安,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挑水!”
刘羡阳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问一声好。”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陈平安突然听到刘羡阳说道:“陈平安,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陈平安灿烂一笑:“好嘞!”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时,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