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母亲傻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倒涌。
他想起娆娆,最终软下了骨头,对着知县跪了下来:“叔父,我现在蒙尘,可我还有一肚子才学,新朝更始,要治国选拔贤才,用不了几年必会重设科举,我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耸壑昂霄,为娆娆挣出一个前程来,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脸上,骂道:“一身臭大粪味,还想考科举,那臭墨汁儿都被你熏污了!”然后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连带着父亲也被骂成了淫.贱小人,指着母亲说她妨汉子的寡妇,偷汉子的娼妇,人皆可夫,云云,骂到后来甚至说他们母子有染,奸情乱.伦,伤风败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后来看尽脸色被人刻薄,也从未听过这般污言秽语,攥拳拼命咬着腮帮子,跪在那儿,后脊隐隐地颤,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诚挚地道:“我爱娆娆甚已!我起誓此生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生珍重爱惜,如有违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县大笑:“赌咒发誓不如吹气放屁,这世上只有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才是正经的。”
他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母亲泣不成声,握拳捶打他的后颈,泪水大颗大颗掉在发间。“孽障!你把读书人的气节都丢尽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尸骨难安啊.......”
接下来,一群举着棍棒的衙役将他们生生打了出来,他拼力保护着母亲,身上挨了几十下,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全身遭了一场酷刑,母亲头上吃了两下,额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识恍惚,若非扶着就要晕过去,路过院中,看到娆娆倚在西屋门边,哭的双眼红肿。
回去以后,他将自己的棉袄和父亲送文房四宝全典当了,悄悄将一半的钱塞进母亲的枕下,夜深人静时,走出来,在院中对着屋子磕了个头,起身奔向了那个胡同。
站在大红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只没伤的手,在门上叩了几下,又掐着嗓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和娆娆从前的暗号。
果然,过了一大会儿后,里面响起门栓的声音,门板应声而开,娆娆披着衣走出来,低垂着眼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
他冲上去抱住她,激动的泪水滚滚:“娆娆,我们私奔吧。”
下一刻,一只娇柔的手臂推开了他,她面如冰霜,道:“从前我不懂,但我娘跟我说了很多,我便懂了,我万娆娆虽不是正经的官小姐,可也是精米细粮,绫罗绸缎,十指不沾阳春水长大的,我怎能去你家吃糠咽菜?穿那破钟褴衫,做粗使活计,我受不得那种苦。”
他呆住了,像是迎头挨了重重的一拳,有些懵了,她眼中垂下两行泪,就是不抬头看他。“我娘也快人老珠黄了,她就我一个骨肉,等我爹不管她的时候,你能养的了吗?她的脂粉钱每月就得小二十两,我爹已给我定了亲事,是关提辖,虽比我大二十岁,可算得咱们县有权有势的人物,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前头刚死了老婆,我嫁过去直接做续弦,不但可以脱了贱民,还可以当家做主母。”
说罢,将腕上的银镯褪下来,扔到他脚下,冷哼道:“什么破玩意儿,关提辖给我的聘礼是实打实的金镯子,一个有三两重,还答应给我娘一万两养老,我傻了啊跟你去吃苦受罪!”
他胸腔急急的起伏,那个人他耳闻过,是本县的地头蛇,流氓痞棍头头,日常烧杀打砸,放贷收保护费,民众敢怒不敢言,知县也得敬让,娆娆如此柔弱,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声线格格地抖:“我会刻苦攻读,为你搏出一个功名来!”
她从鼻中哼出一声:“若你十年二十年考不出功名,我难道做一辈子老姑娘?等我嫁不出去了,只能去你那破屋陋室栖身对不对?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臭倒大粪的!给我滚!”
门板“哐啷”一声合上了。
门上的铜环砰砰地动着。
他走在街头,如游魂一般,漫无目的。
典当来的钱全换成了劣酒,坐靠在街角的土墙下,不停地灌着,醉了睡过去,醒了接着喝,眼角的泪不停地掉,一连多日没有出工,每日不是醉生梦死就是梦死醉生。
她出嫁那天,站在巷子的一角,目送一个熟悉的窈窕背影蒙着红盖头上了八人抬的花轿,他跟着吹吹打打的队伍,到了那个宅邸前,在鞭炮噼噼啪啪中,见到一个虎背熊腰,浓眉虬髯,面色黝黑的男人扯着红绸,色眯眯笑着拉住了白生生的小手,步入朱漆大门,开始拜天地。
他站在那里,等到了人群尽散,日暮昏鸦,大红朱门关上,天上刷刷落下了大雨点,打在脸上,如钉子打进了肉里,却想不起什么是疼的滋味,越下越大,倾泻如注,冰冷地浇在头上、身上,顺着脸颊到全身长流,汇汇不绝,落进嘴里,隐约似有咸涩的味道,是泪水,夜幕晦暗的如十殿阎罗。
他想着,她也许会后悔,那么就会跑出来,看到他在等着她。
雨下了一整夜。
被撕裂成齑粉的心,变得没有知觉,天亮的时候,推开家里的柴门,一头便栽向了地。
病了一个月,身上时而冷的在冰窖,时而热的进了火炉,身子底下湿漉漉,不停地发着汗,被褥淋漓,然后一双温柔的手换上了干净清洁的,却又被湿透,不停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恍惚间无常二鬼就站在窗前,面目狰狞,狂烈地笑他,废物......废物......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原来生而为人和狗彘无异,人即畜生......胸中烈火沸油,烧的五脏六腑滚烫,恨毒了这个世道,恨毒了世态炎凉,想杀人,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统统血溅三尺,双手在空中乱舞,却只是徒劳的挣扎,眼皮百石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焦苦的汤药灌进来,咳的全呕了出去,口中布满腥咸的滋味,琵琶骨那儿似有一把极钝的刀子在刿割着,连喘一口气都撕扯地痛,仅有一丝模糊的意识想着,就这样归去吧,人生无趣,不如死了。
他忽然,梦到了父亲,依旧是那刚正坚毅的眉峰,严肃的目光看着他,斥责说:“你是家中长子,理当扛起擎家立户的重担,侍奉寡母,教养兄弟姊妹,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你竟为了一个粉黛,自暴自弃!不忠不孝不节不义!枉费父母生养栽培!枉读圣贤之书!”
这一下,他醒了!引入眼帘的是母亲憔悴支离的面容,两鬓何时增添了白发?颊边瘦的深凹了进去,全是泪痕,双眼浮肿不堪,眼珠累累血丝。
读了那么多书,竟做这种愚昧的事,让亲者痛,仇者笑。
大男儿立于天地间,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他却在为了一个粉黛玩物,颓废自弃,真是白痴的可笑!
被褥里的手努力攥成拳,这一下已是用尽了力。
咬着牙发誓,振作起来!
等能下地的时候,跪着对母亲说:“这辈子我不会娶亲了,家境艰难,从今后我发奋挣钱,为弟弟们谋前程。”
母亲抱着他,四个弟弟也上来抱成一团,一家人哭的痛彻心扉。
五个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他拉着粪车,母亲和二弟在两边推着,走在狭街边,自从病愈后力气不及从前,母亲不放心,便和二弟时时守在身边。走过一个上下坡的小拱桥,刚要歇口气,忽而前方一行穿着明光铠甲的兵士铿铿锵锵冲上来,团团围住了他们,他骇了一跳,只听打头那人问:“你是慕容槐?”
他吓的面无人色:“小民,没有犯王法啊?”
那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可叫我等好找,吾是朝廷的奉使,快回你家去,天家有圣旨降临。”
圣?旨?
带来了快马,把娘三个迎上了马背,他们心中忐忑不已,不知等待而来的是什么,粪车丢在了原地,回家的路上,才听说到,数月前天命皇帝班师回朝,乾坤大定,四海归一,九洲承平。
那一日,是天命四年的七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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