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悄声道:“娘娘放心,奴婢已派人去灭口了,他们即便查也查不出这小娼妇的来头,内侍省那儿根本未曾入册登记,那几个假太监不知道底细,只要我们咬死了不知道,晾也无人敢攀诬,只是娘娘难免要落个治宫不严了。”
金贵妃悄无声息地点点头,眼睛如毒锥子一般望着太子,这个十六岁少年,他当真十六岁吗?
白氏倒台之时她就将宫里的余孽都清洗干净了,怎么感觉这几个月太子耳明眼亮,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暗桩?难道自己身边也有暗桩?
她后颈心忽沁出一丝凉意。
元和帝后晌听说了有人秽乱宫闱气得七窍生烟,叫过金贵妃来痛骂了一顿,难听话说了不少,什么內帷不修,德行不贵,德不配位,不如白氏,云云,金贵妃假装受不住晕了,第二日又将六宫理事大权分出一半给昭仪刘氏,金贵妃跪在昌明殿阶下哭表衷肠,将自古来的情诗侬词倒腾了个遍,怎样捻一个你、塑一个我,怎样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听得值夜的内监和侍卫们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又说又唱了一夜,到天擦亮嗓子哑的像破锣,元和帝着急上朝,被她扯着龙袍下摆纠缠不过,只好抬进内殿耐着性子好言抚慰了一遍,金氏趁机扑入怀山盟海誓赌咒一番。
杏花谢了桃花开,三月永王大婚,阖宫张灯结彩,白氏的病才见了起色,日渐康复起来,能下地走动几步,身上也有了力气。花褪残红青杏小,转眼到了这年四月,又是一年春猎时。京郊皇家猎场绿意盎盎,正值草肥马壮,大景朝效法周礼,崇文馆授学经史子集也尊古法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由武职官员教授骑射,众皇子从小涉猎,除皇七子福王和皇六子成王年纪太小须内监牵马引厩,大的几个永王和太子等骑射功夫早已驾轻就熟,骑上骏马便再无学堂上的拘谨和憋屈,撒了欢一般驰骋飞奔。
元和帝坐在御帐凉棚下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那样采飞扬,只想这样天伦之乐的日子再久一些,久一些。
一只膘肥体壮的狍子闪电一般嗖地钻入乔木林。
众皇子眼睛放光,立刻呼喊着急急挥鞭打马去追,羽林卫们也驰马紧随其后,密林叶阔枝茂,草木茂盛拌马腿只能勒缰慢行,皇子们低头仔细寻找猎物,忽见野兔狗獾果子狸受惊蹦出草窝慌不择路地飞遁,众皇子挽弓搭箭,一时矢雨纷纷,渐渐忘了那只狍子,各自寻找猎物去了,侍卫们也各自拥护者。
太子和两个侍卫盯着一只麋鹿走入密林深处,四周无半点人烟,静谧的只有鸟虫啾啾,脚下多了许多一人高的灌木和荆棘,愈发难行,午后炽烈的日光透过白桦叶丛斑驳在葳蕤扶疏上,待那牲畜放松警惕探头去掏草窝里的东西吃,指下弹弓一闪,电光火石间射中脖颈,倒地呜咽两声一动不动了,太子大喜,命侍卫去捡,那侍卫点头应喏,骑着马走向猎物,有六七十米远的距离,刚行至一半,忽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响,侍卫连人带马迅速被大地吞噬席卷,那块长满了灌木的地皮整个塌陷下去,露出一个巨形大坑,接着传出劈刺劈刺血肉中了利器巨刃的声音,然后人和马痛苦极了的嘶啸,接着就再无动静了,下面有机关!
马儿惊得连连后退。
太子回头,只见身后十米处永王和十来个侍卫张弓搭箭在那儿。
一身苍色斜襟蟒袍,胸前戴着护心软甲,系着宝蓝色襻膊和束袖,一样的剑眉,一样的丰唇,黑白分明的眼中燃烧着仇恨。
从小你处处争强,事事压我一顶,更恨毒了的是你抢走了我的储君大位!
今日我要一并讨回!只要你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与我争,父皇纵是心有疑惑也不会忍心追究我,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儿子。
一只羽箭破空飞来,身旁唯一的侍卫心口猛然被贯穿,血水飞涌中应声气绝栽地,血还热,人已死。
永王亲自抽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对准太子。
张势待发中,太子嘴角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忽然勒缰调转马头,手下狠力抽了马儿一记鞭子,马儿呼啸一声,朝着那陷阱狂奔几步,四蹄扬天一跃,太子握住马鞭顺势飞缠住了旁边一棵白桦树,借着那助力将全身力量倾注脚尖,一登马鞍跳跃起来与马分离,马儿落入了陷阱,太子就着鞭子的甩冲力掼到了巨坑对面,身躯在地上枯叶丛滚落了两下,稳稳站了起来。
永王眼珠几乎掉下来,“你什么时候学的拳脚功夫?”立刻将手中箭迸出,羽箭凌空飞去,太子却原地站着未动,伸臂一挥生生替胸膛挡了,左手小臂中箭。他今日束发银冠,穿着一件白蟒蔷薇宝相纹窄袖箭衣,围着攒珠银带,瞬间那雪白的袖袂上有鲜红醒目的血蔓延开来,滴落到泥土。
永王心下恨煞,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再抬眸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四面八方无数羽林军冒将出来,缓缓向他们包围,打头的人是羽林中郎将沈从文和自小教他的师傅章成柏。
永王忙不迭将箭矢和掷地,章成柏脸色铁青。
沈从文一行人过来将身边的侍卫控制了起来,永王被两个羽林卫一左一右胁迫着,回头看太子,只见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一下拔出箭镞,血汩汩流出,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冷漠的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双眸只望着陷坑出。
永王不敢置信。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何我此时才感觉从未一星半点认识你,今日你是故意激的我害你?从前也是故意激的我恨你?
你一直监视着我?
我挖坑的时候你在背后看着?
那你今天为何还巴巴追着诱饵到这儿来?
何以让你冒着性命之危,你已是太子图求什么?
他脑中忽灵光一动,想起了父皇跟他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是先帝太宗至德十五年,父皇还在颍州做藩王,太宗嫡长子成毅太子忽患了急病猝亡,太子之位一空,各位皇子便蠢蠢欲动,其中闹得最凶的当属皇二子和皇四子,皇二子母舅家是羽林卫中军,皇四子背后有武卫姻亲支持,若非及时察觉就要发生政变,太宗皇帝是个果敢果决的人,立刻粉碎了他们的阴谋,斩首一百二十八人,清洗了禁卫中的势力,还把二子圈禁了诏狱,下旨非死不得释放。大景朝奉行母凭子贵,子以母显,太宗十二个皇子,除却夭亡的三个,成年及冠的还余六人,届时只有做为皇六子的人杰生母品阶最高,身份最贵重,太宗却不喜他,因他优柔寡断又过于儒弱,朝中的文官集团却很青睐这个容貌俊美的谦谦君子,大约文人们也是看脸的,太宗皇帝架不住那些舌灿莲花还动辄之乎理乎的腐儒轮番轰炸,只好一道谕旨将父亲从不毛之地招了回来,一路上遭遇了无数暗杀,幸亏随身的幕府师爷机警才一次次躲过了无常鬼,未到帝都随行的府兵已折损大半,当年母亲甫诞下他月余,重重惊吓加上产后羸弱,竟未挺过去,在离中京一百里的康县咽了气,父亲悲痛欲绝,抱着襁褓中的他仰天恸哭,几度昏死过去,数日绝水绝食,若非幕府师爷再三劝解又看襁褓中的孩儿可怜,父亲当真要随母亲而去的。就在这时又有蒙面黑衣的来刺杀,父亲奄奄一息,衣衫褴褛一手抱着襁褓一手七倒八歪地持剑乱劈,直如疯了一般,奈何对方人多,幕府师爷也丧了命,最后一刻太宗亲率羽林卫赶到,黑衣人被伏诛,留下活口拷问出是五皇子豢养的死士。
五皇子被太宗腰斩弃市,血流尽,直到第四天才气绝。
父亲上位成为皇帝后,仍有不安分的,多次伺机下毒,牵根绊藤又圈禁了两个,到今只剩下老八和老十两个敦厚老实的亲王。
朦朦胧胧的印象,幼时在昌明殿父皇抱着他哄睡,说到此处泪流满面,殷殷道,此生恨极了兄弟戕害、手足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