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孩子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全暗了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此刻已没了雨声,异的是庙门外竟不是漆黑一片,有光在外头四溢浮动——那是漫山的萤火。
万千萤火铺满了目光所及之处,竟将这阴森森的夜照了个通亮。
心头涌上一阵恐慌,孩子跳起来,匆忙捞起背篓和斗笠就朝庙外跑去,自己不见了整整一天,阿爹会急死的!
然而,当她急匆匆地走到门口,伸脚去套鞋子时,鞋子却不知所踪!
孩子弯下腰来,急切地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鞋子呢,我的鞋子呢……”孤立无援的孩子已经声带哭腔。
“你的鞋子,是不是在这里?”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声,音质干净,好似幽涧泉水。孩子听到便想要回身去看,哪知一双冰凉的手瞬时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不准回身看哦,看了,鞋子就没有了。”那人声带笑意,尔后,一双柔软的棉布小鞋轻轻地套在了孩子的双脚上。
孩子蹬了蹬脚尖,发现鞋上那两个被自己蹬出的破洞没有了,“这、这不是我的鞋子!”
“是你的,你用萝卜换来的。”那人顿了顿,尔后又道,“来,我送你回家。”
“你是谁?”
“我是人。”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知道啊。”
“你骗人!”
“我不骗人,因为我可以听见人心底的声音。”
“那……”孩子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你?”身后那人又是轻轻一笑,“你想转回头来看看我是谁。”
“那我能转过头去看你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丑,会吓到你的。”
“好吧……”孩子似有挫败地扁了扁嘴。
孩子是一种多么单纯又善良的生灵,在雨后残破的庙中,突然一个陌生男子出现,他说他是人,她信了,他说他能带她回家,她也信了。
他说的话,她全全相信了。因为她知道,在她身后,那尊白色像正于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自己,有明的地方,便不会有恶的存在。
“不许抬头偷看哦。”男子牵过女孩稚嫩的手,缓缓闯入那梦似的萤光中去了。
男子很高,她若不抬头,自然是看不见他的脸,但借着萤火的光线,她看见他的影子修长,一席长发随着夜风轻轻飘动着。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萤火。
幽暗的山岭被无数黄绿的光线点亮,忽明忽暗,忽近忽远。他们穿行其中,好似行走在银河之上。那年轻人一手牵着她,一手为她驱赶着流萤。
他穿着雪白的衣衫,袖口宽大,款式古朴,似乎不是她这个时代的衣饰。然而那种布料竟是说不出地柔软,随着他的走动,袖口有时会扑在她脸上——那衣服上,带着清凉的夏的味道。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央央,沈央央。”
男人扑哧笑出声来,“怎会取这样一个随便的名字?那你为何来这山岭?”
“阿爹病啦,家里好几天没开伙了,再这样下去……”孩子的声音瞬时就低了下去,“再这样下去,阿爹就没了。”
男人没有出声,而是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山野里长路漫漫,不知过了几时,在萤火渐渐少去,乃至不见的时候,央央终于发现脚下的路是自己认识的了。
男人松开了央央的手。
央央再度想抬头看他,却被他一手摁住了天灵盖,“不是说了么?不许偷看哦。”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的。
“可是,不看见你的脸,我怎么报答你?”孩子语气天真。
“你要报答我?”那人似有些微吃惊,“那也是无妨啊,我认得你的脸,待你长大有能力报答我时,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男人再度摸了摸她的头。
央央清楚地记得,分别时,对方蹲下身来,用手覆着她的眼睛,道,“好孩子,不许偷看哦……”尔后只听得衣服的摩挲声,那个带着夏季潮湿而又清凉的气息渐渐远去。
央央止不住好心偷偷睁开了一条眼缝,只看见一个白色的模糊背影,在无数流光的簇拥下,朝那秘山岭的深处走去。
那个挺拔的背影美得像是山中最高贵的精灵。
——那个如梦如幻的夜里,留给时年七岁的央央的是一段旖旎美好的记忆:古老的庙,明灭的萤火、雪白的衣裳、清凉的气息以及除了这段虚无记忆之外的,一双真实的,绣着蔷薇花纹的崭新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