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初见孤立无援,她本以为,她会死在这里。
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正赶在衙役前头,心急如焚地来寻她。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破庙门口时,正看见孩子坐在一具尸体前,哭得凄惨,他不再是笑眯眯的表情,风风火火地走上前来,抓过初见的手臂,看见那些可怖的红疹,他的脸色瞬时阴沉下来。
初见以为他会像所有人那样惊恐地逃开,但这个男人蹲下身子,伸手一揽,将她用力搂入怀中——他的胸膛是那样温暖宽阔,还带着一股子干净的薄荷味道。孩子在他怀中犹如一只小猫崽。
他的心跳清晰传入她耳中。
“跟我走。”
初见听见他这样说道。
——这句话,他曾在之前说过无数次,他的话语总是那样漫不经心,让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而今,他说得十分坚定。
跟我走。
初见想,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的仙吧?
孩子抬起头来,手抓着他的前襟,仿若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点头。
男人勾起嘴角笑起来。
——自此开始,他们的宿命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了的丝麻,早已分不清你我。而厄运也就此如影随形。
男人牵着孩子的手才走出破庙,就同赶来的官差打了个照面。七八个官差用白布蒙着面,手拿着铁链,见了初见手臂上的红疹先是一愣,尔后凶恶煞地拥上来。
“跑!”男人一声低呼,拉着她朝反方向逃去。
他的手抓得那样牢,带着初见在这方巨大的城池里逃窜起来。疾行中,初见抬起头,看着身前这高大的背影。他们此刻正朝着夕阳的方向,他的背影将那轮落日正好遮住,因此他的头发染上了些许余晖,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发亮。
他的手指纤长而干净,显然是从没做过粗活的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当时初见想,自己真是幸运,死前竟还有一个人是帮着自己的。
渐渐地,她跑不动了,而后方的官差却愈来愈近。
初见只感觉衣裳一紧,本能地,她松开了一直抓着对方的手——她不能让这个人和自己一起死。
官差抓住了她的衣角,手中的铁链已经高高扬了起来,“得了瘟疫还想着跑,你是要害死更多人吗?!”
那官差说的也不错是么?为何要因为自己惧死,而害死更多的人呢?
孩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初见的异常和官差的话语让男人也猛然停了下来,却也是下意识地更抓紧了她的手,他不明所以地回头,只看见壮实的官差举起了铁链正欲给初见一个下马威。想也没想,他迅速抱起了孩子,双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全全压在自己身下!
同一时刻,粗重的铁链朝他的脑后狠狠敲去!
初见只感觉他猛地一抖,想是那官差也没料到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男人抓住这个机会,又直起身子来,抱着初见朝城外逃去。
夕阳最终陨落于西方地平线下。
男人用外裳将孩子包裹起来,他因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尔后竟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有我在,不怕。”
陆离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那段记忆是那样混乱,昏黄的阳光,重重的人影,纷乱的脚步声,以及那个男人硬撑出来的笑容。
再之后,是陆离在初见脑海中见着的那熟悉一幕: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跑出了城池,到最后竟也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身后那恶魔一般的灯火终是放弃了拘捕——他们已经远离了城池,是死是生,与城内的百姓便是不相干了。
男人体力不支,脚步一个虚软,栽进了春日湿润的土壤里。他怀中的孩子亦是摔在地上,好在土地松软,她没有摔伤,从衣裳中爬了出来。
“他们走了……”望着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的火光,许久之后,孩子喃喃念道。周遭一片寂静,他们正身处一方林子里,树枝尚未吐芽,夜里便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
天上乌云浓重,月亮只堪堪露出一瞬后,又迅速淹没进云中。
然而,没有声音来回答她。
初见爬到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喂……”
依旧没有回声。
孩子于黑暗中又静默了一会儿,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一般,将男人拖到一处干燥的地方,然后用衣裳盖在他身上,尔后摸黑朝山林深处跌跌撞撞地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枯枝脆响,一个小黑影又摸索着回来了。
初见抹去了额上的汗水,将手上小心捧着的一叶子清水递到了男人嘴边。水是远处山岩下的暗泉,仔细听着就能听出水的方向,叶子是水泽旁生出的芋叶。将叶子打个卷儿,便可以拿来当作容器。
孩子一手拿着芋叶,一手扶起他的脑袋,一种粘腻的触感从手掌上传来。
“喂,喝水了。”
——终究是个孩子,这一声短促的话语,完全暴露了她的内心。
她的声音喑哑,那简单的几个字,是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太过颤抖。
她多么惧怕,他就这样不说话地离开自己,爷爷是这样,牛儿也是这样,但她却不能只守着他哭泣,那样救不了他一丝一毫,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为他寻些水来。
冰凉的水触着了他的嘴唇,他喝不了,水顺着他脖子流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