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还有何事?”
隔着一道破旧的木门,那少女的声音竟突然变得怯生生的,陆离也不催,耐心地等待着,磨蹭了半天后,初见才道,“那个……这套衣裙,我买不起……”
她将身上几件粗糙的首饰典当了些银两,去山下的镇子里买了笔墨纸砚后就什么都没了,现在的她,从身心上来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乞丐。
门外的男子低着头,迎着微风,听了她的话后,竟眯起眼睛,笑得十分欢畅,“姑娘想到哪里去了,这套衣裙是在下送的,怎会向姑娘要银子呢?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在下有一些琐事,去去就来。”说罢,他也不听门内初见哇哇的懊恼声,提起步子来,沿着小道缓缓离开了。
他曾经太过轻视世人了,他本以为,上古之时高高在上的他一手掌控了人世兴衰变幻,自然也是无比了解他们的——这些女娲大不经意创造出来的卑微生命,脆弱,命短,却集齐了所有丑恶。他曾以心包容万千世人,却最终换来一个在诛仙台上被劈得白骨尽现的下场。
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真心庇佑这些浮生世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慢慢接受了他们呢?
甚至,愿意以曾经那种平静祥和的心态来布施这种妙的生灵——这算是修行更进一步了吧?
这样无知无觉地想着事情,陆离的脚步突然一止,尔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头上那方古老的木制匾额——他已经来到了初见所说的那家诡异酒肆前。
这是一家平常的酒肆,两层的小木楼,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个年头了,柱子裂开了小缝,白色的土墙也已经苍黄斑驳了,就连那雕刻着万字花纹的窗户,都掉漆剥落了,从那古老的窗棂外看进去,只见里头人影稀疏,此刻已是午后,倘若这家酒肆坐落于一个繁华的集市街道中,酒招飘飘,酒香四溢,定如其他家的百年老店一般,安静平和,行人漫步走过,也许会有一些贪杯的人禁不住这酒香的诱惑,走进来要两杯好酒浅酌一下,以图快些度过这漫漫午后。
而这家小店,纵然建得再是普通,坐落于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足以叫路过的人感觉诡谲恐怖。
——这家酒肆没有名字,那匾额上,空空落落,不见一字。
见此情景,陆离却是松开了眉头,果然,这盗人记忆的“精怪”是他的老朋友了。
“四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此番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正撑着下巴倚在柜台后边,另一只手无聊地拨弄着算盘,听到店外那温文的声音,她先是一愣,然后扭过头,正欲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学那人声音糊弄自己,哪里想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便就站在外头。
他背着褡裢袋,一头长发纹丝不乱,如水的白衫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那人生得俊俏,二十许的模样,眉眼带着笑,眼中却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老板娘顿了一顿,直起身子来,手指将那小算盘给带到了地上,哗啦一声,她竟没有理会。她嘴巴张了几张,无数话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她又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嘴角一勾,笑得明媚,但兴许是有了那颗泪痣的缘故,纵然她笑得再是无所谓,眉眼依旧带着一股子浅浅哀伤,“这么多年不见,我还道你死了呢。”
陆离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做理会,正欲开口说什么,老板娘又是一句话:“当年劫雷所击伤的地方,这会子还疼么?”
摇摇头,男子道,“早便好了……我站了这么久,你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第三章 无名酒肆
酒肆的老板娘名唤黄四娘,熟悉她的客人都喊一声四娘。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世,只晓得她一人经营着这家酒肆多年。她擅长酿酒,只要客人叫得出名号,她这里都有。这家酒肆没有名字,只因爽快的老板娘曾说道,来她这里的客人,最后都是醉着离开的,既然人已醉去,自然是记不得什么了,那么她这家酒肆有没有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她是否有亲人,多少年岁,乃至是不是世人,都是个谜团。
酒肆的陈设简单,**张桌子,两三位客人,正是闲得发慌的时候。
一瓶荔枝酿,一碟盐白笋和一碟卤豆腐。老板娘将酒菜依次放好,自己坐于陆离对面,她亲自为陆离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虽说你不喜欢吃人间的东西,但我的面子你总要给吧?这荔枝酿可是我珍藏的好酒,平素都舍不得卖,你说什么也好喝几杯的。”
陆离没有推辞,依言接过酒杯,轻酌了一口。
老板娘夹了一片笋,送进嘴巴里,“听说你现在在地藏王菩萨那里做事?”
“是修行。”
“好,是修行。”语气颇为不耐烦,“那怎的这么长时间也不来见见我?”
“这不是来见了么?”
放下筷子,老板娘笑了笑,她柔若无骨地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发髻上那朵水灵灵的簪花,“真是薄情呵……”
若不是任务在身,她只怕再过个千百年也是见不着他的。他对谁都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对谁都是一样好,对谁都是一样耐心备至……他这样的人,说是叫人觉得靠得住,是朋友,想深了,便会觉得他薄凉,因为无情,所有对谁都可以一样好。
所以与这样的人做朋友真真儿是累极了,总有种自己是一头热的感觉。
“你呀,”喝尽了杯中酒,老板娘又满满倒上,“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说吧,你有什么事情来找我?”
陆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杯中那水纹微漾的酒,淡然道,“将那孩子的记忆还予她吧。”
老板娘抬头,问,“谁?”
“她唤作初见。”
老板娘皱眉,尔后回想起来,“哦,你说这几日一直打扰我的那个孩子呀,她倒是有本事,能请得动你……可是陆离,你也是知道的,我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陆离好似已经猜到结果,依旧是一脸波澜不惊,“你吃的记忆那样多,不差她一个。”
“你收集的善果够多了,也不差她的一个呀。”
听闻她的反驳,陆离没有生气,“淘气。”
老板娘狡黠一笑,“要不然我与你交换一个条件怎样?你喝光这一瓶荔枝酿,我便让你看看那孩子的记忆,如何?”
“我只是要帮她要回记忆,不需要知道那记忆是什么。”
“可是我好像感觉,那孩子的记忆中,似乎沾染了你的气味呢……”
陆离正欲抬起酒杯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是说,那孩子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
阳光顺着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将老板娘那美艳至极的脸印得影影绰绰,连同她脸上的笑意,都变得虚幻起来。
在这方酒肆中,酒客三三两两地落座,彼此之间离得不远,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交谈时的情与动作,有的一脸激动,有的一脸哀愁……可是却丝毫听不见他们声音:交谈声,桌椅的磕碰声,酒杯的交击声,全全没有,他们之间似乎陷入了两个世界一般,只有图像的变幻。
倘若再仔细看去,还可以看到酒客们的面容和穿着都是不一的,有的金发碧眼,有的乌发黑眸,有的一身轻薄长衫,有的一身毛领大氅……这些酒客,似乎来自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一般,彼此间毫无交集。
这家酒肆门面,会出现在宏大繁华的城池里,也会出现在山野某个小道上,只需有缘人,不管是身在何时何地,都能踏进来。
——这里,没有时间和三界的阻碍。